然而,奥黛特对此却没有意识到,尽管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女友们与德·阿巴雄夫人都过从甚密,可当德·阿巴雄夫人向斯万夫人发出邀请时,奥黛特却一副顾虑重重的神态说道:“我要是去德·阿巴雄夫人家,你们准会以为我是个过时的人物;由于德·盖尔芒特夫人(她其实并不认识)的缘故,要我去确实很违心。”尊贵的男士们心里想,斯万夫人与上流社会人士结识不多,其原因在于她恐怕是一位非凡女性,说不定是位大音乐家,若去她府上拜访,那简直是一种极其时髦的称号,就好比一位公爵被授予理学博士学位。一无长处的女人们被奥黛特所吸引则出于截然相反的原因;听说奥黛特常去科洛纳指挥的音乐会,自称为瓦格纳迷,她们便断定这可能是一位“轻浮女人”,于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想与她结识。但是,她们自己的地位尚不稳固,担心显出与奥黛特有来往,在大庭广众之下危及自己的名声,倘若在某次义演性音乐会上瞥见斯万夫人,她们便扭过头去,认为断断不能在德·罗什舒阿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向一位竟然能去拜罗伊特——亦即放荡不羁的女人致意。
万幸的补偿:冈城法院首席院长不久前刚刚荣膺了法国荣誉勋位三级“搜带”(想说“绶带”)。“他富有才华,这是肯定的,不用说的,但听说授他勋位,主要是因为他非常‘无能’。”再说,对这次授勋,前一天的《巴黎回声报》作了报道,但经理还只读了“第一条”(想指“第一段”)。加约先生的政策在文章中被猛批了一顿。“我也觉得他们在理,”他说,“他总是让我们处在德国的配制(想说“控制”)之下,太过分了。”此类问题由一位旅馆经理加以论述,实在令我生厌,于是我干脆闭耳不听。我想起了促使我下决心再次来巴尔贝克的种种景观。它们与昔日的景象截然不同。往日的景象多么迷蒙,而我前来寻觅的景观却多么辉煌;然而,这些景观却无法因此而减轻我失望的感觉。由记忆选择的景象与想象力所创造及现实所粉碎的图景如出一辙,是任意的,有限的,不可捕捉的。没有理由非要在我们身外,有个实在的地方拥有记忆中的图景,而不是梦幻中的图景。再者,新的现实也许会使我们忘却,甚至厌恶促动我们外出的种种欲望。
无疑,普特布斯夫人的贴身女侍与巴尔贝克地区之间并无任何本质的联系;对我来说,她在巴尔贝克不可能与那位村姑相提并论,当初我独自一人踯躅在梅塞格利丝的路上,曾多少次如饥似渴地拼命呼唤那位村姑,但枉费心机。不过,我早就放弃了像求未知数的平方根那样,煞费苦心去追求一个女人,尽管那陌生人的未知数并不经常抗拒普通的介绍。巴尔贝克,我已经久违了,至少在那里,由于那一地区与那位侍女之间缺乏必要的联系,我可以获得这样的益处,即对我来说,去巴尔贝克不会像在巴黎一样,因习惯的力量而使现实感荡然无存,在巴黎,无论在自己家中,还是在一间熟悉的房间,由于四周全是习以为常的东西,守在某位女子身边而产生的乐趣断然不能令我一时想入非非,幻想那乐趣正在给我打开通往新生活的道路。(因为习惯为第二天性,它阻止我们洞悉第一天性,它既无第一天性的残酷,也无第一天性的奇妙。)然而,在那块新的土地上,我脑中也许可以产生如此幻想,面对一线阳光,感觉会重新萌发,我渴望的那位女子也许最终将在那儿激发起我的感情:可是,诸位自可看到,由于情况有变,不仅致使那位女子没有来巴尔贝克,而且弄得我自己惶惶不可终日,最怕她来此地,结果,我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没有达到,甚至都未去追求。
心脏搏动之间歇
但是,我再也不可能抹去她脸上的那阵抽搐,再也无法忘却她内心,毋宁说我内心的痛苦;因为死者只存在于我们心中,当我们固执地一味回忆我们曾给予他们的种种打击时,我们不停鞭挞的正是我们自己。这痛苦,虽然撕心裂肺,我却紧紧抓住不放,因为我深切地感到它是我对外祖母怀念的作用所致,是这一怀念之情真正存在于我心头的具体证据。我感到真的只有通过痛苦才回想起她来,我多么希望那维系着对她怀念之情的钉子在我心间扎得更深,更牢。我并不试图通过对她的照片(圣卢为她拍摄的那一张,我一直带在身边)低语、祈祷而减轻痛苦,美化这种痛苦,自欺欺人,似乎外祖母只是出门在外,暂时不得见面而已,就像我们朝着一个远离我们的人儿低语、祈祷,他虽然孑然一身,但却熟悉我们,永远永远与我们融为一体。但是,我从未这样做过,因为我所坚持的不仅仅是忍受痛苦,而且要尊重我痛苦的独特面貌,尊重我无意中突然遭受的那种苦痛,每当与交织在我心头的存在与虚无格格不入的那阵抽搐重又浮现眼前,我便心甘情愿地遵循那一痛苦的规律,继续经受痛苦的煎熬。在那当时有着切肤之痛,如今却无法理解的感觉中,我确实并不知道日后哪一天会有可能悟出几分真情,但我知道,哪怕从中可以得出一分真情,那它也只能源出于那一感觉,那感觉是多么别具一格,多么自然而然地产生,它既没有由我的理智划定运行轨迹,也没有因为我的怯懦而减弱,而是死亡本身,死亡的突然发现,犹如雷击,按照一个超自然的、非人类的曲线图,在我心间铭刻下的标记,仿佛留下了一条双重神秘的印迹。(迄今,我一直处于对外祖母的遗忘状态,若要借此悟出真情,我连想也不曾想过;殊不知遗忘本身,说到底是一种否认,是思维能力的减弱,无法再现生活中的真实时刻,不得已用风马牛不相及的惯常形象取而代之。)然而,兴许自我防卫的本能,免受痛苦的机敏才智早已在黑烟未消的废墟奠定了其有益但也有害的事业的基石,我因此而过分地品尝了回忆心爱的人作出这样或那样的评价时所感受到的甜蜜,仿佛这份甜蜜能够带来种种评价,仿佛它始终存在,我为了它而继续生存。但是,一旦我入睡,在这一更为真实的时刻,我双眼紧闭,外界的万物一概不见,五脏六腑被神奇地照得彻亮,在这骤然间变得半透明的有机的内心深处,残存与虚无终于结成一体,睡眠的世界(在其门口,暂时瘫痪的智慧与意志再也不能与严酷的真情实感一起争夺我)便反映、折射出这一痛苦的混合体。在这个睡眠的世界里,为我们身体器官的紊乱所驾驭的内知觉加速了心脏或呼吸的节奏,因为同一程度的恐惧、悲切或悔恨,一旦注入我们的血管,便会以百倍的力量掀起狂澜;当我们被卷入自身血液的黑色波涛,犹如投入九泉之下蜿蜒曲折的忘河,踏遍内心秘城的大街小巷,一张张庄严、伟大的脸庞便立即浮现在我们眼前,向我们靠近,继而离我们而去,任我们泪水涟涟。我来到幽暗的大门下,迫不及待地寻觅外祖母的面孔,但白费气力;然而,我明明知道她依然活着,只不过生命力已经衰弱,像记忆中的她一样苍白;黑色愈来愈浓,风越刮越烈;父亲本应把我领到她身边去,可他却迟迟不见。突然,我透不过气来,感到心脏像凝固了一般,我这才想起已经好几个星期忘了给外祖母写信了。她该会对我怎么想呢?“我的主啊,”我心想,“她待在那间为她租用的小房间里该是多么凄惨,那房间就像以前女仆住的一样窄小,她孤零零的,身边只安排了一个人照看她,在房间里一步也不能挪动,因为她身子一直有点瘫痪,一次也不曾想起起床!她该会以为她死后,我早已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她该会感到多么孤独,感到被人遗弃!啊!我必须赶紧跑去看望她;我不能再耽搁一分钟,不能等父亲来了再走;可是,她身在何方?我怎能忘了她的住址呢?但愿她还能认得我!我怎能几个月都没有想起她呢?天漆黑一团,我无处可寻,狂风吹得我迈不开步子;可我父亲不就在我面前徜徉嘛;我朝他高喊:‘外婆在哪里?把她住址告诉我?她身体好吗?她肯定什么都不缺吗?’父亲回答我说:‘啥也不缺,你完全可以放宽心。守护她的人办事有条有理。我们还不时给她汇去一小笔款子,给她购买生活必需品,生活用品她向来用得不多。有几次,她询问你在做些什么。大家连你准备写书的事都告诉她了。她脸上显出喜色,拭去了一滴泪水。’”此时,我似乎回想起,外祖母谢世不久,曾像一个被逐出门外的年迈女仆,像一个陌生的老太婆,神态卑贱地哭泣着对我说:“一定允许我,以后怎么也得再见你几面,千万别一过就是多少年都不来看我。请你想想,你好赖做过我的外孙,做外婆的是不会忘了的。”再次看到她当时那副如此顺从、如此悲切、如此温柔的面孔,我恨不得立即跑上前去,向她倾吐我当时本该回答她的那番话语:“外婆,你要想见我,一定会见到我,世间,我唯独只有你,我永远不再离开你。”多少个日月以来,她孤零零躺在那里,我却不在她的身旁,无声无息,这该让她多么难过,该会使她伤心泪落!她心里会怎么样呢?于是,我也呜咽着央求父亲:“快,快告诉我她的住址,带我去吧。”没料到他回答说:“噢,因为……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一定能见到她。再说,你也晓得,她身体十分虚弱,极其衰弱,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了,我想你见了她反而会很难过。我也记不得那条大街的确切门牌号码。”
诚然,普特布斯夫人在温泉疗养季节不可能这么早就去维尔迪兰家;但是,倘若人们选择的这种种乐趣必定可得,且在期待之际,人们可乘这段时间一无所求,懒得去惹人喜欢,省得产生爱慕之情,那么,这种种乐趣就可能会显得遥遥无期。况且,我此次巴尔贝克之行,脑中并不像初次来时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在纯想象力的天地里,私心总要比在记忆中少几分;而我也完全明白此行正是为了亲临陌生美女云集之处;一个海滨浴场展示的美女并不比一次舞会少;我的心儿早已先飞,在旅馆前,在海堤上漫游,此时悠悠的欢乐心境一如德·盖尔芒特夫人给我带来的快慰:她并不让人邀我参加引人注目的晚宴,而往往把我的名字提供给主办舞会的女主人,列在陪伴贵妇人的男士名单上。在巴尔贝克结识女性,这在昔日于我是那般艰难,如今却轻而易举,因为我现在已在此地拥有了诸多关系与支持者,而初次逗留时,我人地两疏,无依无靠。
我第二次抵达巴尔贝克与初次情况大不相同。经理亲临古勒夫桥迎候,一再表白他如何如何看重被封以爵位的主顾,这使我不禁担心,他如此给我大封爵位,恐怕非要我最终明白,在他那混沌一片的语法记忆中,“封以爵位”纯粹意味着“委以头衔”。再说,随着他不断学习新的语言,过去学的讲得越来越糟。他向我宣布,把我安置在旅馆的最高层。“我希望,”他说道,“希望您不要把这视作没有失礼,我为给了您一间您不配的客房而感到诚惶诚恐,不过,我将它与噪音作了权衡,因为这样,您头上就无人吵得您鼓膜(指耳膜)嗡嗡作响了。请放心,我定会吩咐人关严门窗,决不让它们乱晃。在这一点上,我是容忍不得的(此话没有表达出他的思想,他的意思是,在这方面,大家可能都觉得他很严厉,也许各楼层的仆佣就是这么想的)。”其实,那些房间就是我初次逗留时住过的。房间并未降格,但在经理看来,我身价却有了提高。如果乐意,我可差人生火(因遵医嘱,我过完复活节就出门了),不过他害怕天花板有“吸缝”。“千万要等第一把柴火用完(想说燃尽)后,再生第二把。因为至关重要的是要避免不要烧着了壁炉,更何况为了有所点缀,我让人在上面放了一大束古时中国用的假胡须,有可能会搞坏的。”
这样一来,斯万夫人有可能会认为我又与她女儿套近乎,纯粹是为了附庸风雅。
斯万夫人的沙龙稍许带有一点民族主义色彩,它首先以贝戈特为中心,更多的还是文学味,诚然,从目前看来,维尔迪兰的小圈子与斯万夫人的沙龙相比,具有更为现实的益处。这个小圈子事实上构成了左右那场激烈发展到了顶峰状态的长时间的政治危机的活动中心:德雷福斯派中心。但是,上流社会人士大都是反对案件重新审理的强硬分子,在他们眼里,一个德雷福斯派沙龙就像另一时期的巴黎公社沙龙一样,似乎根本没有市场。加普拉罗拉公主在她组织的一次大型展览会上与维尔迪兰夫人相识,此后亲自登门拜访,在维尔迪兰夫人府上逗留多时,希望引诱几位小圈子中令人瞩目的人物,把他们拉到自己的沙龙中去,然而在拜访之中,公主(对盖尔芒特家族的公爵夫人们耍了小动作)反而接受了对方的观点,公然宣称自己小圈子里的人根本是蠢货,据此,维尔迪兰夫人认定公主具有非凡的胆略。但是,她后来不该勇敢到那么一个程度:竟斗胆在那些民族主义派的太太烈焰般的目光下,向来巴尔贝克游览的维尔迪兰夫人致意。至于斯万夫人,反德雷福斯派的成员恰恰相反,对她“坚持正统观念”深表敬意,更何况她嫁的是一位犹太人,这使她赢得了双重的功德。不过,从未到她府上去过的人们总是想象,她接待的只有几位卑微无名的犹太人和贝戈特的数位弟子。人们就这样把一些比斯万夫人还更有地位的女性列为社会阶梯的最低一级,或许是她们出身的缘故,或许因为她们不爱城中的聚餐或晚会,人们从不见她们露面,便误以为她们未受邀请;或许她们从不提及自己在上流社会的朋友,仅仅谈论文学艺术;抑或人们去她们府上时总是掩人耳目,也可能因为她们不想冒犯他人,往往悄悄地接待来客,总而言之,出于种种原因,导致了她们中的这位或那位成了某些人的心目中不受欢迎的女人。奥黛特的遭遇就是这样。埃比诺瓦夫人一次意欲赞助《法兰西之国》,为此不得不去看看奥黛特,她简直就像是要踏进专门为她供应服饰用品的商人家,心想到奥黛特家见到的一定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屑一顾,然而门一开,她惊得在原地一动不动,像钉了钉似的,那打开的并不是她设想的那种沙龙,而是一个神奇的殿堂,里面,只见一个个令人炫目的角色,有的半卧在长沙发上,有的闲坐在扶手椅里,亲切地招呼着女主人,仿佛多亏仙境的情景变幻,她终于认出了这原来都是些公主殿下,公爵夫人,连她埃比诺瓦公主本人也很难把她们引到自己宫中,此时,迪洛侯爵、路易·德·蒂雷纳伯爵、博盖士亲王和埃斯特雷公爵正在奥黛特亲切的目光下,充当宫廷面包总管和司酒官。埃比诺瓦公主无意中发现了这些人内心世界的社交品质,不得不改变对斯万夫人原有形象的看法,重又将她视作一位雍容大雅的女性。有的女子从不在报刊上披露自己的生活,由于人们对她们的真实生活不了解,这就给她们的某些境况(由此而有助于沙龙的多样化)笼罩上了一张神秘的网。就奥黛特而言,一开始,上流社会的几位男子好奇心十足,渴望结识贝戈特,于是到她府上做客,交往亲密。不久前,她学会了掌握分寸,对此也就没有多加张扬;在这里,他们亲密相处——也许是对小圈子的怀念,自分裂以来,奥黛特保持了小圈子的习俗……奥黛特领着他们和贝戈特一起看戏,正是那饶有兴味的首场演出,最终把贝戈特给拖垮了。他们跟圈内几位可能对如此新奇之事发生兴趣的女人谈起了奥黛特。她们认定奥黛特是贝戈特的知己,或多或少为他的作品创作出谋划策过,认为她比圣日尔曼区最为出色的女子要聪明千倍,出于同样道理,她们在政治上寄希望于几位忠心耿耿的共和党人,例如杜梅先生和德沙涅尔先生,她们明白,如果法兰西被交给君主主义分子,那必定坠入深渊,可是,她们却常在夏雷特、杜多维尔等人府上招待这些人用餐。奥黛特地位的变化是与她处事审慎分不开的,这使她的地位愈加稳固,上升也更为快速,但却不让《高庐人报》的读者有任何察觉,这些人往往习惯于凭该报的社交专栏,了解某某沙龙的兴衰。结果有一天,在一家典雅至极的剧场,为贝戈特的一部剧作举行义演性彩排,人们发现德·马桑特夫人和莫莱夫人走进对面的剧作家的包厢,坐到斯万夫人身旁,这时,剧院里出现了名副其实的戏剧性变化,殊不知莫莱伯爵夫人正渐渐取代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已厌倦荣华富贵,谁稍作努力,就可将她击垮),成为当时的女中豪杰与王后。“我们没有料到她已经开始上升,”人们纷纷议论奥黛特,“可在发现莫莱伯爵夫人踏进她包厢的那刻,她便越过了最后一个梯级。”
促使我前来巴尔贝克的部分原因在于维尔迪兰家邀请了普特布斯夫人。维尔迪兰家(我从未利用过他们邀请之便,不过,我若去乡下,为在巴黎从未抽空拜访他们表示歉意,他们肯定会很高兴接待我)知道有数位“信徒”要来这一带海滨度假,因此为整个夏季租下了德·康布尔梅先生的一座城堡(拉斯普利埃),并邀请了普特布斯夫人前来做客。获悉这一消息的那天晚上(在巴黎),我像疯了似的,立即派我家的那位年轻跟班去打听那位夫人是否要把她侍女带到巴尔贝克去。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了。门房磨蹭了好一阵子才打开了大门,但出乎意外,没有撵我那位探风的仆人,也没让人去喊警察,只是待他很不客气,但还是把需要的消息给了他。门房说夫人的贴身侍女确实要随女主人一起去,先去德国进行温泉疗养,然后去比亚里茨,最后一站是维尔迪兰家。这一下,我才放下心来,台板上放着这块面包,心里乐滋滋的。我可以不用再到街上追逐女子了,在街头与美女相遇,我就少这样的引荐书,如今书信在手,说不定与其女主人在维尔迪兰家用过晚餐的当晚,就可被引到那个“乔尔乔涅画中人”的身旁。再说,倘若她知道我不仅认识租住拉斯普利埃城堡的那些布尔乔亚,而且与主人也相识,尤其与圣卢很熟,她兴许对我的看法会更美妙些,圣卢自然不可能打那么老远把我推荐给那位贴身侍女(她不知道罗贝的名字),于是为我给康布尔梅夫妇写了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圣卢觉得他们家可为我提供种种方便,此外,德·康布尔梅夫人若与我交谈,准会引起我的兴趣,她是从勒格朗丹家娶来的媳妇。“那是一位聪慧的女子,”他向我保证说,“她不会跟你说一些一锤定音的事(在罗贝的语汇里,“一锤定音的”事取代的是“美妙的”事,他每过五六年就要改换一些他最喜欢用的词汇,同时保留下主要部分),但她生性质朴,富于个性,直觉灵敏,说起话来总是脱口而出,恰到好处。她不时也会惹人恼怒,抛出几句蠢话,附庸风雅,说来天下再也没有比康布尔梅家更不风雅的人啦,因此,那就显得更为滑稽,反正,她并不总是很‘入时’,但归根结蒂,她还是属于那些可以交往、最可容忍之人的行列。”
一收到罗贝的推荐信,康布尔梅夫妇立即复了一封长信,请我住在他们家中,若我还喜欢行动更自由点,那他们可主动为我安排下榻处,这或许是附庸风雅,促使他们想间接地向圣卢表示友好,或许是对圣卢照顾他们在东锡埃尔的一位侄子深表谢忱,更可能是出于善意和热情好客的传统。当圣卢告诉他们我将下榻巴尔贝克“大旅馆”,他们回信说,希望我抵达后便到他们府上玩玩,这是最起码的了,若我迟迟不去,他们少不了要登门求我,敬请光临他们的游园会。
我心力交瘁,整个儿全乱了套。第一夜,便累得心脏病发作,我极力忍住疼痛,小心地慢慢弯腰去脱鞋。可刚一碰到高帮皮鞋的第一只扣子,我的胸膛便猛地鼓胀起来,一个神圣、陌生的人出现并充满了我的心田,我浑身一震,啜泣起来,眼泪像溪水一般夺眶而出。这位前来搭救我,助我摆脱精神干涸的人,就是数年前,在一个我处于同样孤寂、同样绝望的时刻,在一个我心中空空无我的时刻,潜入我的心扉,把我还给了我自己的那一位,因为这人就是我,但又超越了我(容器大于内容,又给我带来内容)。我在记忆中刚刚发现了外祖母那张不安、失望、慈祥的面庞,对我的疲惫倾尽疼爱,我来此的第一个夜晚,外祖母就是这副形象;这并不是我那位徒留其名的外祖母的面孔,我对她很少怀念,连自己也感到吃惊,并为此而责备自己;这是我那位名副其实的外祖母的脸庞,自从她在香榭丽舍大街病发以来,我第一次从一个无意但却完整的记忆中重又看到了外祖母活生生的现实形象。对我们来说,这种现实形象只有通过我们思维的再创造才可能存在(不然,凡在大规模战斗中沾过边的人个个都可成为伟大的史诗诗人);就这样,我狂热地渴望投入她的怀抱,而只有在此刻——她安葬已经一年多了,原因在于年月确定有误,此类错误屡屡出现,致使事件日历与情感日历往往不一致——我才刚刚得知她已经离开了人世。打从这一时刻起,我常常谈起她,也常常念及她,但在我这个忘恩负义、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年轻人的言语与思想中,过去从未有过任何与我外祖母相像的东西,因为我生性轻浮,贪图享乐,她生病,我竟视若家常便饭,心中对她过去保留的记忆仅处于潜在状态。无论在何时审视我们的心灵,它整个儿只有一种近乎虚假的价值,尽管它有洋洋大观的财富清单,因为时而这一些,时而那一些财富皆是无权处理——无论是实在的财富,还是想象的财富——就以我为例吧,盖尔芒特家族古老的姓氏也罢,对我外祖母的真实回忆也罢,两种财富概莫能外,而后一类财富要重要得多。因为心脏搏动的间歇是与记忆的混乱密切相关的。对我们来说,我们的躯体就像一个坛子,里面禁闭着我们的精神,无疑是我们躯体的存在才诱使我们作出如此假设,我们内心的财富,我们往昔的欢乐和我们的一切痛苦都永远归我们所有。如果认为这些财富消失了或重现了,这也许同样不准确。无论怎样,倘若说它们存在于我们体内,那么大部分时间则都隐藏在一个陌生的区域,对我们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最常用的财富也往往受性质不同的记忆所抑制,在意识中排斥了与它们同时产生的任何可能性。但是,如果存贮财富的感觉范围重新控制在手,那么它们自己也便拥有同样的能力,驱逐与它们水火不相容的一切,独自在我们身上安置下感受了它们存在的我。然而,正因为我方才骤然重现的那个“我”,打从我抵达巴尔贝克后外祖母为我脱衣的那个久远的夜晚以来,一直未曾存在,所以自然而然,刚才我介入的外祖母朝我俯身的那一分钟,不是发生在“我”不知晓的现实日子之后,而是——仿佛时间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并行不悖的时刻——不经接续,紧接往昔的那第一个夜晚。当时的那个“我”,它早已失之天涯,如今却再一次近在咫尺,以致我似乎还清晰地听到了在此之前刚刚脱口,但倏然已经成梦的那番话语,犹如一位似醒非醒之人,仿佛听到了梦境的响声,而梦却已消逝。我只不过是这样一个人,试图躲进外祖母的怀抱,吻她,亲她,以此抚平她痛楚的伤痕,一段时间来,不同的“我”像走马灯似的在我心头显现,当我属于其中这个或那个“我”时,我曾迫切需要回想这个人物,然而谈何容易,犹如现在我白费心机,试图重新感受某个“我”的快意与欢乐,至少是一度吧,当然,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我”了。我渐渐记起,在外祖母身着晨衣,朝我的皮靴俯下身子的一个小时前,我在闷热的马路上游荡,在那位糕点师傅面前,我多么想亲亲我外祖母,心想这一小时她不在我身边,我无论如何也等不了。现在,同样的需要重又萌生,我知道我可以几小时又几小时地永久等下去,也知道她再也不可能依偎在我的身旁,而我只不过发现了这一需要,因为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活生生的、真实的外祖母,她把我的心都要胀裂了,我终于又见到了她,然而,却在这时,我得知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我简直无法理解,于是,我试着承受这一矛盾带来的痛苦:一方面,正如我所感受到的那样,这是在我心中幸存的一个生命,一份慈爱,也就是说这是生就为我准备的,这是一份爱,在这份爱里,一切都在我心间臻于完善,达成目的,认准其始终不渝的方向,爱之所至简直无所不灵,以致在我外祖母看来,伟人们的天才,自创世纪以来可能存在的一切聪明才智,简直不如我的一个小小的缺点;而另一方面,我一旦重温了像现在这样的至福,便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它的来临,感到它像一种旧病复发的痛苦,从子虚乌有飞跃而出,虚无曾抹尽了我保留的这种慈爱的形象,摧毁了这一存在,在回首往事时,取消了我们相互注定的命运,在我仿佛在镜子里重新见到我的外祖母的时刻,将她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外人,只是一个偶然的原因,使她得以在我身边生活了若干年,就像这一切也可以在任何他人身边发生一样,但在这另外一个人看来,我过去不过是子虚,将来也只能是乌有。近来我享受过的欢乐烟消云散,此时此刻我唯一可以品尝的欢悦,似乎就是粉饰过去,减少我外祖母昔日经受的痛苦。然而,我回想起她,这不仅仅在于她穿着晨衣,这一特定的服装,几乎成了一种象征,象征着疲惫,无疑是身体不健康的疲惫,但她在我眼里却是和蔼可亲的疲惫;渐渐地,我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机会,让她目睹我的苦痛,需要时不惜向她夸大事实,造成她内心的难过,想象着再用我的亲吻将它抹去,仿佛我的撒娇可以带来她的慈爱,我的幸福也可以引起她的欢乐;比这更糟的是,我,我现在已别无幸福可言,只能从我的回忆里,从这张脸庞因和颜悦色而突出、倾斜的各个部位上,重新觅回幸福,在昔日,我曾疯狂地极力从中搜刮幸福,甚至连蛛丝马迹的欢乐也不放过,比如在圣卢为我外祖母拍照的那天,外祖母头戴宽檐帽,在不明不暗、强弱适中的光线中,慢悠悠地摆出卖弄风情的姿态,显得幼稚,近乎可笑,我实在按捺不住,要向她挑明这一点,失口嘀咕了几句不耐烦且又伤人的话,从她脸上那一阵抽搐,我感觉到我说的话已经传至她的耳朵,伤害了她的心;其实,这些话撕碎的正是我自己,因为现在亲吻的抚慰是万万不可能了。
尽管身旁坐着两位闪光的女友,奥黛特仍然全神贯注,极为专心地听着戏,仿佛她在这儿只是为了听戏,就像昔日她在林间漫步,仅仅为了保健,为了锻炼身体。一些过去并不那么殷勤地围着她转的男人顾不得打扰他人,来到楼厅包厢,紧拉着她的手不放,企图接近以她为中心的那个威严的圈子。她嘴上挂着一丝微笑,带有三分揶揄,七分和蔼,耐心地回答他们的提问,显得比人们想象的还更为冷静,也许这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是真诚所致,因为这种公开的表情举止不过是平素亲密相处的写照,只是这一亲密的关系审慎地加以掩饰,迟迟没有公开罢了。在这三位吸引了众人目光的夫人身后,是贝戈特,他周围拥簇着阿格里让特亲王,路易·德·蒂雷纳伯爵和德·布雷奥代侯爵。人们不难理解,对那些处处受到款待,只有靠猎奇方能进一步抬高身价的男人来说,他们心甘情愿为一位聪慧过人的女主人所吸引,希冀在她身边与所有时髦的剧作家、小说家结识,坚信只有这样才能显示自身的价值,这种自我炫耀的方式比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上举行的晚会自然更刺激,更生动。那些晚会既无新鲜的内容,又无新奇的魅力,多少年来,晚会接二连三,频频举行,但与我们不厌其详描绘过的大同小异。在盖尔芒特家族这个上流社会里,人们对它的兴趣已经有所转移,新颖的精神生活方式没有体现在合乎他们形象的娱乐之中,不像贝戈特为斯万夫人所写的短小精悍的作品,也不像维尔迪兰夫人府上那种名副其实的公安委员会似的会晤(倘若人们能对德雷福斯事件发生兴趣的话),在那里,聚集着比卡尔、克雷蒙梭、左拉、雷纳克及拉博里等人。
他不胜悲哀,将瑟堡首席律师去世的噩耗告诉我:“那可是个一贯循规蹈矩的人。”他说道(十有八九是想说“刁钻奸猾的人”),并向我暗示了首席律师是因为生活中屡受挫折而过早谢世,所谓“屡受挫折”,分明是想说“放荡不羁”。“不久前,我就发现他一吃完晚饭,便在客厅里蹲着(无疑想指“昏昏入睡”)。最后那几天,他变化如此之大,若不知道那就是他本人,那见到他,他几乎认不出来(肯定想说“几乎认不出他来”)。”
希尔贝特也为提高母亲的地位效了力,因为斯万的一位叔父不久前给姑娘留下了近八千万的遗产,使得圣日尔曼区的人开始打起她的主意来。不过,凡事总有反面,不利的是斯万虽然已到风烛残年,却持有德雷福斯派的观点,但是,这也无害于他的夫人,反而给她效了犬马之劳。之所以说于她无害,因为人们常常这样议论:“他年老糊涂了,是个蠢家伙,谁也不理会他了,他府上只有夫人说话算数,她也真迷人。”斯万的德雷福斯派观点甚至给奥黛特帮了大忙。若由她放任自流,她也许会自然而然地主动接近那些时髦女郎,断送了自己。然而,在奥黛特夫妇去圣日尔曼区做客的那些晚上,斯万总是虎视眈眈地蜷在一角,每当发现奥黛特被人引见给某位民族主义派的太太,便毫不客气地高声训斥:“瞧您,奥黛特,您疯了,请安静一会。让人把您介绍给仇视犹太人的家伙,岂不庸俗过分。我不许您干这等事。”人人追逐的那些上流社会人士怎么也无法习惯如此自命不凡、缺少教养的举动。他们平生第一次看见有人自视比他们“更高”。人们纷纷传说斯万的类似抱怨、斥责,于是折角请柬像雪片般飞到奥黛特府中,当她去德·阿巴雄夫人府上拜访时,简直掀起了一股热烈、友好的好奇之风。“我把她介绍给您,没有惹您讨厌吧,”德·阿巴雄夫人逢人就说,“她很可爱。是玛丽·德·马桑特介绍我与她结识的。”“噢,恰恰相反,听说她聪慧过人,长得娇媚动人。我正想见她一面;请告诉我她住在何处。”德·阿巴雄夫人对斯万夫人说,两天前在她府上过得十分惬意,还说她非常高兴为了她而甩掉了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这确有其事,因为更喜爱斯万夫人,是聪明的一种表示,就像去音乐会而不去茶馆一样。但是,当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与奥黛特同时光临德·阿巴雄府邸时,虽说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极为时髦,且德·阿巴雄夫人虽然待她相当傲慢,但又十分看重她府上的盛会,却没有把奥黛特介绍给她,为的是不让她弄清奥黛特其人。侯爵夫人心想这可能是位深居简出的公主,才从未见过她的面,于是拖延拜访的时间,转弯抹角地跟奥黛特搭腔,可德·阿巴雄夫人死不松口。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吃了败仗,待她离去后,女主人对奥黛特说:“我之所以没有介绍您,是因为大家都很不乐意去她家做客,她逢人就请;要不您很可能摆脱不了纠缠。”“噢,没关系。”奥黛特说道,虽然话中含有几分惋惜,但心里已经牢牢刻上了大家不爱去德·圣费尔特夫人家这一印象,这在一定程度上看确实不假,据此,她得出结论,自己所处的地位要比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优越得多,尽管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地位已经十分显赫,而她奥黛特尚未有任何地位可言。
任何一个人都会因拜访的主人不同而改换不同的面目,更不屑说在仙女洞府的万般奇妙变化了,德·布雷奥代先生一置身于斯万夫人的沙龙,便身价猛增,一是因为身边不再拥簇着平素那帮人,为置身于此而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态,犹如平日没有外出参加盛会,戴上圆框眼镜,闭门阅读《两个世界评论》那般开心,二是因为自己亲自登门探望奥黛特,似乎完成了神秘的仪式,由于这种种原因,他自感焕然一新。我本可不惜笔墨,让诸位看一看蒙莫朗西卢森堡公爵夫人在一个崭新的圈子里经受了哪般异样的变化。她属于那类任何时候都不得把奥黛特介绍给她的女人。可是,德·蒙特朗西夫人对待奥丽阿娜要比奥丽阿娜待她宽厚得多,有一次,她谈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时对我说了一番话,令我十分诧异,她说:“她认识不少富有才智的人,大家都喜欢她;我觉得,如果她要再有点恒心,完全可以为自己搞个沙龙。问题是她对此毫不珍惜,她自有道理,这样,谁都找她,她倒过得自由自在。”倘若说连德·盖尔芒特夫人都没有一个“沙龙”,那到底何为沙龙?她这番话令我震惊,但是,当我告诉德·盖尔芒特夫人,我很想去德·蒙特朗西夫人府上,德·盖尔芒特夫人更是大吃一惊。奥丽阿娜简直认为德·蒙特朗西夫人是个老糊涂虫。“我就别提了,”奥丽阿娜说道,“我是迫不得已才去,那是我姑母;可您竟然要去!她甚至都不知道吸引令人愉悦的人。”德·盖尔芒特夫人有所不知,对那些令人愉悦的人,我向来无动于衷,她一提起“阿巴雄沙龙”,我眼前便浮现出一只黄色蝴蝶,若谈到“斯万沙龙”(在冬季,斯万夫人在六七点钟之间从来闭门不出),我看到的便是一只双翅粘满白雪的黑色蝴蝶。在她看来,连斯万沙龙也谈不上什么沙龙,尽管她自己不涉足,但她觉得那儿有一些“富有才智之士”,我去还算情有可原。而德·蒙莫朗西夫人何足挂齿!要是我业已“制造”了某件惹人注目的事情,她会断言也许才华之中掺杂了几分时髦。就这样,我让她失望至极;我对她直言不讳,告诉她我并没有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做笔记”,“搞研究”(而她却这样认为)。德·盖尔芒特夫人说来也没有弄错,就像那些时髦的小说家,对某个假充时髦或故作高雅之人的言谈举止,总是从外表进行冷酷无情的分析,但总不触及其内心,其时,在那想象的天地里,却是一个百花盛开的社交之春。至于我,当我试图体味出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感受到的是何等欢乐时,总不免产生几分失望。她居住在圣日尔曼区一座古老的府宅里,里面亭台楼阁,间以小巧玲珑的花园。天穹下,耸立着一尊透剔的雕像,据说出自法贡内之手,象征着泉之神,神像确也终年潮气,渗水欲滴。稍远处,是女门房,两只眼睛总是红红的,不是因为心里多愁,就是因为神经衰弱,要不就是因为犯偏头疼,或者因为患了感冒,反正她从不答理您,只茫茫然给您打个手势,告诉您公爵夫人就在那边,继而从眼皮里挤出几滴泪水,朝一只小碗的方向落去,碗里积满了多少“勿忘我”。观赏那尊雕像,我感到欢悦,因为它使我想起了贡布雷一家花园里一尊小小的园丁石膏塑像,但是,那犹如古代某些浴室潮湿、宽阔、回声洪亮的台阶,那会客厅里栽着瓜叶菊的花坛——蓝上加蓝——那门铃当当悦耳的声响,更令我心旷神怡,相比之下,观赏雕像带来的乐趣微不足道,更何况那当当的声响恰是欧拉莉卧室的门铃声。那铃声令我欣喜至极,然而,在我看来似乎又过分微小,难以向德·蒙莫朗西夫人作一解释,结果,这位夫人总见我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但永远猜不透个中的原因。
经理的话声把我从遐想中惊醒,对他政治上的高谈阔论,我是听而不闻。他换了话题,告诉我首席院长得知我光临巴尔贝克,不胜高兴,想当晚来我房间看望。一想到他要来访,我内心感到百般恐惧,因我已感周身疲乏,为此央求经理设置障碍,阻止来访(他应允了我的请求),为更保险起见,我还请他在第一夜派手下的店员在我所在的楼层设岗。看来,他并不喜欢那帮店员。“我每时每刻,都不得不跟在他们身后催促,他们实在太富于惰性了。要是我不在,他们索性一动不动。我派值班的电梯司机守住您的房门吧。”我问此人到底是否当上了“服务员领班”。“他在旅馆里年纪还不算太大,”他回答我说,“年纪比他大的服务员有不少,要他当领班,别人该叫唤了。不管什么事物,都得有小的细粒为基础。我承认他开电梯的能力(是指“态度”)很强。但要他担任那一职位,还嫩了点。别人资历比他老得多,那样会太显眼。还缺那么一点稳劲,这可是最原始的素质(无疑是说首要的素质,至关重要的素质)。他翅膀(我的对话者想说“脑子里”)必须要沉住点气。再说,他只管相信我好了。对这种事,我是内行。在升任‘大旅馆’的经理职务之前,我在巴伊亚先生手下初试过刀枪(第一次工作)。”这一现身说法给我印象颇深,我对经理亲临古勒夫桥表示感谢。“噢!不值一提。这只不过费了我无边无际的(想说“微不足道”)一点时间。”况且,我们已经到了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