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之中,就那样搁置在黑暗中为好的事件多得要命。正确知识未必使人丰富。客观未必凌驾于主观之上。事实未必吹灭妄想。”
“反正我得消失了。”骑士团长说。“另有地方要去。无有多少闲工夫。”
“好的。两天后再打电话。”免色说。
“这方面我采取的行动慎之又慎,请别担心。他理解为我大约扮演你的资助人那样的角色。但愿这不至于让你感到不悦……”
如骑士团长预言的,翌日晚八点多免色打来电话。
“我觉得我也不大明白。”我说。理念也并不是什么都明白。
这天我画实例的时候,指定秋川真理惠为模特(当然是有意的),把她的上半身简单画在黑板上。准确说来不能说是速写,但构成是同样的。三分钟即快速画完——我利用上课试一下画秋川真理惠能画成怎样的画。结果发现,她作为绘画模特隐含着极为独特且丰富的可能性。
我说:“不是说有不合适的。我只是想知道使得雨田具彦画那幅画的背景那样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那幅画在诉求什么。那幅画毫无疑问是以什么为具体目的画的。”
他在向我暗示什么,应该到来的什么。
“真相即表象,表象即真相。将那里存在的表象原封不动地一口吞下去再好不过。道理也好事实也好猪肚脐也好蚂蚁睾丸也好,那里一概无有。人要想用除此以外的方法走上理解之路,好比让笊篱浮上水面。坏话我不说。作罢为好。免色君做的,即是此类,可怜!”
骑士团长抱臂思索有顷。而后眯细眼睛开口了。
“好几天没见了!”我说。
最后我从孩子们当中挑出一个模特,用白粉笔在黑板上将其形貌画下来以示实例。“厉害!”“好快啊!”“一模一样!”——孩子们心悦诚服。让孩子们心悦诚服也是教师一个重要职责。
完了,这回调换伙伴,让所有人画速写。孩子们在第二次明显好了许多。吸收知识的速度快,教的人为之心悦诚服。当然,既有好许多的孩子,又有不怎么好的孩子。但这没关系。我教给孩子们的,较之画的实际画法,莫如说更是看对象的看法。
我首先就日前晚宴致谢。真个是美味佳肴!哪里,算不得什么的,我倒是得以度过了快乐时光,免色说。之后我就比原定金额多拿了肖像画酬金也说了感谢话。哪里,那是应该的,毕竟画得那么好,请不要介意。免色始终谦虚地说。上述礼仪性交谈告一段落后,沉默有顷。
我就此盘算起来。果真是理想的进展吗?免色似乎在电话那头等待我发表什么意见。
“关于雨田具彦《刺杀骑士团长》的画。那幅画当然知道的吧?毕竟你借用的是画中出场人物的形体。那幅画总好像是以一九三八年在维也纳实际发生的暗杀未遂事件作为主题的。据说雨田具彦本人参与了那一事件。关于这点你是知道什么的吧?”
“而且让对方明白自己正在好好、好好思虑这点也很关键,是吧?作为一种姿态。”
这天傍晚,我在小田原站附近的绘画班指导孩子们画画。当日主题是人物速写。两人一组,从校方事先准备好的绘画用具中挑选自己喜欢的(木炭或几种软芯铅笔),在速写簿上轮换画对方脸庞。时间限制为一幅十五分钟(用厨房计时钟准确计算时间)。少用橡皮。尽可能一页纸结束。
免色说:“过程很简单。你在找绘画模特。在绘画班上教的秋川真理惠这个少女当模特正合适。所以通过主办者松岛先生征求作为监护人的少女姑母的意见。就是这样一个流程。松岛先生个人担保你的人品和才华。说你人品无可挑剔,当老师教课认真,作为画家也有丰沛的才华,前途为人瞩目。我这一存在哪里也没有出场。我一再叮嘱别让我出场。当然是当穿衣服的模特,由姑母陪同前来,中午前结束——这是对方提的条件。您看如何?”
此前没特别注意看秋川真理惠。而作为画作对象仔细观察,她具有比我的泛泛认知有意味得多的容貌。这不仅仅指脸形端庄好看。固然是美少女,但细看之下,那里有难以确定的失衡之处。而且,不安稳的表情底层似乎潜伏着某种气势,宛如藏身茂密草丛中的敏捷的兽。
“不过免色先生,这事有你参与其间,松岛先生没觉得可疑吗?”
定定窥视清泉的深底,有时会见到那里类似发光块体的什么。不细看、不细细地看是看不到的。而且那个块体很快就摇曳着了无踪影。越是认真窥看,越是怀疑可能是眼睛的错觉。然而那里分明有某种发光的东西。以很多人为模特画画过程中,有人时不时让我感觉出这种“发光”。从数量上说是极少数。而这位少女——还有免色——是少数人之一。
他说:“关于雨田具彦的《刺杀骑士团长》,我能讲给诸君的事项非常之少。这是因为其本质在于寓意,在于比喻。寓意和比喻是不应该用语言说明的,而应该一口吞下去。”
我没有回答他的提问。“那么,你对弗朗茨·卡夫卡也是知道的了?从个人角度?”
“当然记得。”
“但另一方面,听说真理惠本人对当绘画模特相当积极,说如果由你画,就很高兴当模特。姑母那边反倒像是被她说服的。”
“好的好的,”免色以镇定的语声说,“您只管充分考虑就是。意思绝对不是相催。不言而喻,画画的是您,如果您上不来心情,事情无从谈起。作为我,只是想把一切准备就绪这点大致告诉您一声。另外还一点,这次相求之事的礼金,我会考虑得万无一失。”
骑士团长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用手心摸了一会儿下巴胡须。“弗朗茨·卡夫卡热爱坡路,对所有坡路心往神驰。喜欢观望建在陡坡路旁的房子——坐在路旁一动不动看那样的房子,一连看好几个小时。百看不厌,或歪起脖子看或挺直脖子看。总之是个怪家伙。这可知道?”
“不过有一点告诉诸君好了。事情倒是微不足道——明天夜里会有电话打来。免色君的电话,最好深思熟虑之后才回话!虽然无论怎么思虑,你的回答在结果上都毫无区别,但还是要好好、好好思虑才是。”
不过坦率地说,答复根本不需要特意用两天时间。因为我早就下了决心。恨不能马上画秋川真理惠的肖像画。即使有人出面制止,我也要接受。之所以要两天过渡时间,只是出于不愿意被对方步调整个挟裹的原由。还是姑且在此留时间慢慢做个深呼吸为好的本能——还有骑士团长——这样告诉我。
“这样的申请昨天向秋川真理惠提出后——其实是由学校主办者松岛先生向她的姑母探询此事有无可能——秋川真理惠同意当模特了。”
“他提起一件事求我来着。”
负责收发接待的中年女性进来打扫教室,站在我旁边由衷欣赏似的看这幅画。
“啊,那是的。”骑士团长一边看手中的铃一边了无兴致地说,“那话在旁边听在耳朵里了。可那玩意儿和我没什么关系。那归终是诸君和免色君之间实际性、也就是现世性的问题。”
骑士团长翌日(星期六)终于在我面前出现了。星期二晚上在免色家晚餐会上见到以来第一次出现——借用他本身的说法即形体化。我买完食品回来,傍晚正在客厅看书,画室那边响起铃声。过去一看,骑士团长坐在板架上在耳边轻轻摇铃,俨然确认其微妙回响。看见我,他不摇了。
骑士团长随即消失。像柴郡猫消失那样按部就班地一点一点地。我去厨房做了简单的晚饭一个人吃了。并且就理念有怎样的“地方要去”想了片刻。当然茫无头绪。
“给我两天时间可好?”我说,“两天后我想是能够答复的。”
骑士团长用手心咯哧咯哧蹭着下巴胡须。“啊,可以可以,能否回答你自是另当别论……”
骑士团长轻耸一下肩。两眉之间聚起令人想起年轻时的马龙·白兰度般的迷人皱纹。很难想像骑士团长看过伊利亚·卡赞导演的电影《码头风云》,而其皱纹的聚敛方式确乎同马龙·白兰度一模一样。至于他的外观和相貌的引用来源涉及怎样的领域,我无法推测。
“倒是觉得并非因为有意思所以摸那种东西。”我如实陈述意见。
“这样,如果能请你画她的肖像画,就一切准备就绪。”
“对方当然不知道我这个人,从个人角度。”骑士团长说。说罢像想起什么似的哧哧笑了。骑士团长笑出声来,我怕是第一次见到。莫非弗朗茨·卡夫卡有什么值得哧哧笑的因素?
画完后一个个走到前面,向大家展示自己画的画,孩子们自由交流感想。因是小班,气氛融洽。接着由我站在前面教类似于速写的简单诀窍。素描和速写有什么区别,就其区别做概括性说明。素描类似绘画的设计图,要求一定程度的准确性。相比之下,速写则类似第一印象,自由随意。在脑海中推出印象,趁印象尚未消失赋予其基本轮廓。就速写来说,较之准确性,平衡和速度更是重要因素。即使有名的画家,速写不怎么好的也大有人在。我一向对速写得心应手。
“条件上我想没多大问题。只是,关于是不是画秋川真理惠的肖像画,能再多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就这点本身考虑一下吗?”
“无所谓好几天。”骑士团长冷淡地说,“理念这东西是以百年、千年为单位在世界各地走来走去的。一天两天不算时间。”
我把画在黑板上的她的画留着没擦。孩子们回去后,我一个人留在教室,抱臂看了一会这粉笔画。我想确认她的长相有没有像免色的地方。但横竖琢磨不来。说像就很像,说不像就全然不像。不过,倘要我举出一点像的地方,那怕是眼睛。两人的眼神,尤其瞬间特有的光闪仿佛有某种共通的东西。
“谢谢!”说罢,我从桌前立起,用黑板擦擦得干干净净。
“就是说,无论做什么归终都是徒劳?”
我想,若是这样的印象顺利赋以形式就好了。但三分钟时间用粉笔如此表现在黑板上实在太难了。或者几乎不可能。为此必须多花时间用心观察她的面庞,将各种要素巧妙分解开来。而且要多了解这个少女。
“那种事就算知道,也不至于多少加深对他所留作品的理解?嗯?”
“对了,秋川真理惠的事,”免色像聊天气一样若无其事地提起正题,“记得吧?前几天请您以她为模特画画的事?”
我遵照骑士团长的忠告(第一次报价要首先拒绝),在此一度刹住对方的步调。
“这是小秋川真理惠吧?”她看一眼就这样说道,“画得真好,简直像要马上动起来似的。擦了怪可惜的。”
“那让画发言不就可以了?”骑士团长以镇静的语声说,“假如那幅画想要诉说什么,那么直接让画诉说好了!隐喻就作为隐喻、暗号就作为暗号、笊篱就作为笊篱原封不动好了!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不成?”
“准确说来,免色先生到底想干什么呢?”
随后骑士团长把表情复原,继续下文。
“是的,是那么回事。首先拒绝第一次报价是商业活动的基本铁律。记住,无有亏吃。”说着骑士团长再次哧哧笑了。看来今天的骑士团长情绪非常不坏。“对了,换个话题,阴蒂那玩意儿摸起来有意思是吧?”
“啊,啊啊,那是足够意味深长的晚餐会。菜肴固然不能吃,但相应开了眼界。还有,免色君是非常引人关注的人物,种种事项都想得超前更超前。不过他也是个这个那个怀抱好多东西的人。”
“过程到底是怎样的呢?请再详细讲讲好吗?”
“说实话,起始她姑母那边好像不大感兴趣,说当哪门子绘画模特,那不可能有什么正经事。对于作为画家的你,说法是够失礼的。”
“不,不知道。”我说。听都没听说过。
“那倒没有什么。”我说,“可秋川真理惠还痛快答应了。本来看上去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老实,那么内向……”
弗朗茨·卡夫卡和坡路?
好比让笊篱浮上水面,骑士团长说,让百孔千疮的东西浮上水面,任何人都枉费心机。
“让百孔千疮的东西浮上水面,任何人都枉费心机。”
何以突然冒出笊篱来令人不解,不过就那样原封不动好了。
骑士团长用小指指尖咔咔搔着耳后,同猫在下雨前挠耳后无异。
我放下电话。
“作为事态的进展不是很理想吗?”免色说。
“果然。”我说。
“旁观观不明白。”
“哪里,那是社会一般看法。”
“一般而言或许如此。可是,那幅画是在向看画的人强烈诉说什么。我觉得,雨田具彦画那幅画的目的,可能是把自己知道的非常重大而又不能公之于世的事件以个人角度加以暗示化。人物和舞台设定置换为别的时代,他通过新掌握的日本画这一手法实行不妨说是作为隐喻的告白。甚至觉得他大概是为了这一目的才抛弃油画而转向日本画的。”
“免色先生的晚餐会如何?”
这是为什么呢?也许我把她画在黑板上这点以某种形式起了作用。但我到底没对免色说。
事情推进真是迅速。一切顺风顺水,了无滞碍,可赞可叹。简直就像球在坡路上滚动……我想像坐在坡路中间眼望滚球的弗朗茨·卡夫卡。我必须慎重为之。
“有一点想问问可以么?”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