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五点半自然醒来。星期天的早晨。周围还漆黑一片。在厨房用罢简单的早餐,换上工作服进入画室。东方天空变白之后,关掉照明,大大推开窗扇,把清晨透心凉的新鲜空气迎入房间。我取出新画布,支在画架上。窗外传来晨鸟的叫声。夜间下个不停的雨把周围树木淋得湿湿的。雨稍前一会儿停了,云层开始点点处处现出裂缝。我坐在木凳上,一边喝着马克杯里热乎乎的黑咖啡,一边看一会儿眼前什么也没画的画布。
午后两点多雨田政彦来了电话。说有事来到小田原附近,问我这就过去是不是可以。我说当然可以。好久没见雨田了。三点前他开车赶了过来。作为礼物带了一瓶单一麦芽威士忌。我道谢接过。正是威士忌快喝完的时候。他依然那么潇洒,胡须刮得一根不剩,架着看惯了的玳瑁眼镜。外表几乎同过去毫无二致,唯独发际略略后撤。
“是吗?”雨田简单应道。
“很深很暗的地方。”他继续道,“这个男子——怕是男的吧——是在为什么气恼吧?是在责怪什么呢?”
“她看上去很精神。几乎没谈到你,好像双方设法回避这个话题。明白吧?那种感觉。但最后多少问起你。问你干什么呢,也就这个程度。我说好像在画画,什么画不知道,反正一个人闷在山上画什么。”
我默然。
我把他领进画室,让他看了开始画的《白色斯巴鲁男子》草图。仅以黑炭线条勾勒的粗犷的骨骼。雨田在画架前抱臂而立,神情肃然地逼视良久。
向谁坦言这种事是第一次。这是我一个人窝在心里的事。
雨田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问道:“你还在喜欢柚?”
雨田本身大概不找任何人诉说烦恼。自己身为著名日本画画家之子而且进了美大,却不甚具有作为画家的才华——这方面他难免有种种心事,也应有话想说。可是在长期交往中,在我能想得起来的限度内,他一次也没就什么发过牢骚。他便是这一类型的男人。
铃再次响起。有谁在夜间黑暗中弄响它——声音比以前更大、更清晰。
就此我能说的只有一点:那种事我横竖做不来。对又黑又小的空间我怕得要死。假如被送进那样的地方,势必吓得无法呼吸。尽管如此,我却在某种意义上为那洞穴心往神驰。甚是心往神驰。甚至觉得那个洞穴正在向我招手。
“我想柚可能有了情人。”我一咬牙开口道,“婚姻生活的最后阶段,和我已经没有性关系。本该早些觉察才是。”
“这——,那个地步我也不知道。”
“就算脑袋明白必须把她忘掉,心也还是挥之不去——不知为什么成了这样子。”
“看好的一面好了!”临回去时雨田说,“也许是无聊的忠告:既然要走同一条路,那么走朝阳的一侧岂不更好?”
“你不知道。”雨田以平板的声音说,“但这里有深沉的愤怒与悲哀。而他却不能一吐为快,愤怒在体内翻卷着漩涡。”
“总之活是活着的!”我说。
雨田没有应答。
在这阒无声息的树林中,仿佛可以听见时间流逝、人生嬗变的声音。一人离去,另一人到来。一个情思离去,另一情思到来。一个形象离去,另一形象到来。甚至这个我本身都在日复一日的重叠中一点点崩毁又一点点再生。不可能原地不动。时间不断失去。时间在我的身后前仆后继沦为死砂崩塌消失。我坐在洞口前一味倾听时间死去的声音。
“好像。”
“嗬!”他显出佩服的样子。“那,可有什么新的?”
“如果可能,一个人不知为好的事也是有的吧!我所能说的仅此而已。”
“那是伤脑筋啊!”说着,他用指尖嗑哧嗑哧触摸额头。看上去真好像在伤脑筋。
“而且,你啊……有可能正在发现某种新的目的地。”
看上去雨田想就柚再多说什么,但归终转念作罢,什么也没说。柚过去就似乎对雨田怀有好感,找他商量了许多事,大概关于和我之间的事也包括在内,一如我时常找雨田商量绘画。但雨田对我什么也没讲。他就是这样的人。别人找他商量多多,而他任凭那些留在自己身上,好比雨水顺着导水管流进水桶,不再流去别处,也不会从桶口溢出。想必酌情适当调节水量。
雨田出声地笑了。“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幽默感。”
一个人不知为好的事也是有的吧!雨田说道。或许。一个人不问为好的事也是有的吧!可是,人不能永远蒙在鼓里。时机一到,哪怕死死塞住两耳,声音也还是震颤空气吃进心里。无从防止。如若讨厌,只能去真空世界。
这回我先从打画稿开始。我起身把木炭拿在手里,站在画布前。我在画布空白上设定男子面部的位置。不做任何计划,什么也不考虑,先拉出一条纵线。那是一条中心线,一切从那里开始。往下画在那里的是一个晒黑了的瘦削男人的脸。额头刻有好几条深深的皱纹。眼睛细长、锐利,是一对习惯于凝视远方水平线的眼睛,天空和大海的颜色浸染其中。头发剪得短短的,斑驳夹杂着白发。恐怕是沉默寡言忍耐力强的人。
作业持续到十点半。太阳一点一点爬上中天,灰色云絮变得支离破碎,又被接连不断地赶往山峦那边。树枝已不再从端头滴水。我从稍离开些的位置以各所不同的角度审视暂且画完的草图。那里有我记忆中的男子的脸。或者莫如说孕育那张脸的骨骼已然形成。可我觉得线条稍偏多,要适当削减。这里明显需要减法。不过那是明天的事了。今天的作业最好到此为止。
“想画自己的画了?”
“有意思啊!”稍后,他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说。
“谢谢威士忌!”我表示感谢。还不到五点,但天空已经很暗了。这个季节,夜一天比一天长。
他说:“不管出现怎样的结果,事物也都必有好的一面和糟的一面。同柚分手,我知道对你是相当难受的体验,那的确让人不忍。但在结果上,你终于开始画自己的画了,开始找到自己的风格那样的东西了。换个想法,那不就是事物好的一面吗?”
“真想一起喝一杯,可毕竟开车啊!”他说,“找时间坐下来慢慢喝,好久没一起喝了。”
我回答再没听见。
“可以,那也可以的。给我看看可好?”
“不对?”我追问。
雨田在大学时代学的是油画专业。但坦率地说,作为油画家的手腕乏善可陈。灵巧诚然灵巧,但总好像缺乏底蕴。这点他本人也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但另一方面,他具备一眼看出他人画作好坏的才能。因此,我对自己画的东西有什么困惑,过去就经常征求他的意见。他的建议总是一语中的,不偏不倚,有实际效用。而且可贵的是,他完全没有嫉妒心和竞争心理。想必是出于天生的性格。这样,我每次都能完全信赖他的意见。尽管有直言不讳的地方,但因为没有其他动机,所以哪怕被他说得一文不值也不生气,说来也是不可思议。
“那么,那以来半夜再没听见铃声?”他问。
我本来不是出于幽默而说的,但我到底没就此说什么。
“但愿。”我说。
“正解。”雨田说,“反正洞的事交你处理,悉听尊便。”
我在基线四周用木炭加了几条辅助线,以便男子面部的轮廓从中腾起。我后退几步打量自己画出的线。修正,加画新线。重要的是相信自己,相信线的力量,相信线切割出来的空间的力量。不是我说,是让线与空间说。一旦线与空间开始说话,不久颜色就会说话。而后平面缓缓向立体改头换面。我要做的是鼓励它们、协助它们,绝对不能干扰它们。
“这点儿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没和别的女人睡觉?”
随后他开车回去了。
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我摸索着打开床头灯,看一眼钟。数字闹钟显示为1:35。听得铃响。无疑是那个铃。我欠身朝那个方向侧耳细听。
“而且,杯里还剩有十六分之一的水。”
“但是,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到来的结果都是同样的。或迟或早,或突然或不突然,或敲门声大或敲门声小,不外乎这个差别。”
“你不惹神,神不犯你。”
不过今天往下要画什么,一开始我就清楚。在这幅画布上我马上要画的,是那个开白色斯巴鲁的中年男子肖像。那个男子一直在不屈不挠地等我画他。我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我不是为了谁(不是因为受托,也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我自身而画他的肖像画,非画不可。一如画免色肖像画之时,为了将那个男子的存在意义——至少是之于我的意义——凸显出来而必须以我的方式把他的形象画下来。为什么不晓得。但那是找到我头上的事。
“睡也没用,柚总是出现在我和那个女人之间。”
“可颜料不是还没干吗?”
雨田叹了口气。“是啊,你说的或许不错。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出现的结果可能都是一样的。尽管如此,我不能说出的事情也是有的。”
我一向喜欢早早在清晨时分一动不动地注视还什么也没画的雪白画布。我个人称之为“画布禅”。虽然还什么也没画,但那里存在的绝非空白。雪白的画面上有应该到来的东西悄然隐身。凝神细看,那里有好几种可能性,它们很快就要聚敛为一条有效的线索。我喜欢这样的瞬间,存在与非存在交相混淆的瞬间。
午饭后,我出门走进房后的杂木林。我穿上厚些的灰色游艇夹克,又穿了到处沾有颜料的工作用运动裤。我沿着被雨淋湿的小路走到有小庙的地方,绕到后头。盖在洞口的厚盖子上面重重叠叠积满了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落叶。被昨晚的雨浇得湿漉漉的落叶。免色和我两天前来过后似乎还没有人碰这盖子。我想确认这点。我躬身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一边耳听头上鸟们的叫声,一边打量了好一阵子这有洞穴的风景。
一个人坐在洞底,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我蓦然心想。只身一人被封闭在漆黑狭小的空间。况且免色自愿放弃了手电筒和梯子。若无梯子,倘不借助某人的手——具体说来我的手——那么基本不可能脱身。何必特意把自己逼入那样的绝境呢?莫非他把东京拘留所中度过的孤独的监禁生活同那个暗洞重合起来了不成?当然那是我全然摸不着头脑的。免色以免色的方式生活于免色的世界。
“找时间!”我说。
我们坐在客厅里通报各自近况。我讲了园艺工人用重型机械挪走了杂木林中的石堆,下面出现一个大约直径两米的圆洞。洞深两米八,围着石壁。上面封着沉重的木格盖。掀开盖子,里面只有一个古铃样的佛具。他听得兴味盎然,但没有说想实际看那个洞,也没说想看铃。
到底是谁深更半夜在地下弄响这铃的呢?至今仍是未解之谜。理应有谁在洞底夜夜弄响此铃(那本应是某种信息),然而那个谁无影无踪。打开洞时,那里有的只此一铃。莫名其妙。我把铃放回板架。
接着,我向他讲了自己总算久违地产生了“想画画”的心情。两天前画完免色委托的肖像画以后,感觉上好像堵在胸口的东西突然没有了。或许自己正在捕获以肖像画为主题的新的原创风格。虽然那是作为肖像画开始画的,但结果上成了同肖像画截然有别的东西。尽管如此,那在本质上又是Portrait。
“好!”我说,“这回并不是受谁委托画的,只是为自己随意画的。也没有要交给谁的预约。”
我点头:“这一说法我想也可以成立。”
我默然。
也许果真如此,我想。假如不同柚分手——或者柚不弃我而去——想必现在我也还在为了生活而继续如约画千篇一律的肖像画。然而那并非我的主动选择。这是关键。
你小子在哪里干了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他的眼睛说。
我闭目合眼,在脑海中唤出那个白色斯巴鲁男子形貌。我鲜明记得他的相貌的每一细部。次日一大早他从家庭餐馆座位上直盯盯向上看我。早报在餐桌上折叠着,咖啡冒着白气。大玻璃窗射进的晨光炫目耀眼,廉价餐具“叮叮咣咣”相互碰撞的声音在餐馆里回响——那样的光景在眼前栩栩如生。男子的脸在那样的光景中开始具有表情。
“往下发展为怎样的形式还无法预测,但看上去的确像是某人的肖像。或者莫如说,像是肖像画的根基——在土中很深的地方扎的根。”如此说罢,他再次沉默有顷。
“那比什么都好。”他不无释然地说,“我嘛,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玩意儿压根儿应付不来。对来历不明的东西一直尽可能避而远之。”
“这是Portrait,不是肖像画。”
我在洞口旁大约坐了半个小时。而后欠身立起,在斑驳的日影中折回家中。
我放下变短的木炭,在冲洗槽清洗变黑的手。用手巾擦手时,目光落在眼前板架上的古铃。于是拿在手里,试着摇了摇。声音格外清脆,听起来古声古韵。很难认为是长年累月放在地下的神秘佛具。同深夜回响的声音不太一样。想必漆黑的夜与深重的静使得声音更加温润深沉,并且传得更远。
“这画画完了,在交给谁之前能让我看看?哪怕看一会儿。”他眼不离画地说。
“说要自己晾干。”我说,“毕竟恨不得马上据为己有。可能生怕我改变心情说不想交给他了。”
“有个今早开始画的东西。”我说,“还只是木炭草图,看怕也看不出名堂。”
我仅仅点头,什么也没说。不知说什么好。
雨田想看免色的画,我说已经交给对方。他为之遗憾。
“近来见了柚。”雨田临回去时说,“偶遇,谈了三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