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床上下来,剥开包着雨田具彦《刺杀骑士团长》的牛皮纸,把画拿去画室挂在墙上,坐在凳子上久久正面注视那幅画。如骑士团长昨夜所言,画毫无变化——骑士团长并非从画上下来现身于这个世界的。画中,骑士团长依旧胸口扎一把剑,心脏流血,奄奄一息。他仰视虚空,张开的嘴扭歪着,也许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的发型、身上的衣服、手中的长剑、奇妙的黑鞋都和昨夜出现于此的骑士团长一模一样。不,从事情的顺序来说——在时间序列上说——倒是那个骑士团长在精密模仿画中的骑士团长风貌……
“就是说,你不能告诉我不知为好的事,是吧?”我说。
可是,无论我怎么想方设法认定那仅仅是梦,我也知道那不是梦。这或许不是现实,却也不是梦。是什么不知道,反正不是梦,梦是由别的要素构成的什么。
“明天星期二我要被免色先生请吃晚餐。你也被同席招待。那时免色先生使用的是招待木乃伊这个说法。当然实质上是你,因为那时你还没采取骑士团长的形体。”
“工作很有进展吧?”
免色略一沉吟,开心地轻声笑道:“当然活着。没有二话,请柬还好端端活着。”
“确认什么呢?”
“理念世界没有隐私这一概念?”
“那么,就这个人物指教点什么可好?此人是怎样一个人?做什么的?现在怎么样了?”
免色说:“明白了。骑士团长席位准确无误地确保一个。能把那般声名赫赫的骑士团长请来寒舍参加晚宴,对于我实属喜出望外。只是,不能进食令人遗憾啊!够味儿的葡萄酒也准备好了……”
吃完早餐,确认地球尽管有一定问题但仍循规蹈矩继续旋转之后,我手拿装有咖啡的马克杯折回画室,拉开窗帘,把新的空气放进房间。站在画布前开始创作自己本身的画。“骑士团长”出现是现实也好不是也好,他出席免色的晚宴也好不出席也好,作为我反正都只能推进自己应做的事。
“我想是那样的。”理念与精神,其构成固然多少有所不同,但我不想再多说下去。就没有表示异议。
在脑海中推出如此场景,渐渐变得呼吸不畅。我走上阳台靠在栏杆上,将新鲜空气由鼻孔缓缓吸入,从口腔慢慢吐出。像往常那样一边数次数一边按部就班地周而复始。持续有顷,终于得以恢复正常呼吸。薄暮的天空覆盖着沉甸甸的铅色云层。雨正在逼近。
“无所谓哟,这个!木乃伊,想当马上就能当。”
这天(星期二)骑士团长从早上就同阁楼里的猫头鹰一样坚守深沉的静默。不过我对此并没有多么在意。活生生的人再担心理念也无济于事。理念有理念的做法,我有我的生活。我总体上把意识集中于《白色斯巴鲁男子》肖像画的完成上面。进画室也好不进也好,面对画布也好不面对也好,画的意象都时刻不离我的脑海。
“当然,”骑士团长说,“当然知道。”
“明天傍晚六点派车去府上迎接。”他说,“回程也用那部车送回。只你我两人,服装啦礼物啦什么的完全不必放在心上,空手悠悠然光临就是。”
回头一看,那里有骑士团长——他坐在窗旁板架上目视这边。从其背后泻下的晨光,将他的身体轮廓清晰地展示出来。仍穿同样的白色古代衣裳,腰别同其矮小身材相符的长剑。不是梦,当然!我想。
“只要我能回答。”骑士团长说。
雨田具彦用日本画的画笔和颜料画出来的虚拟人物原封不动地付诸实体出现在现实(或类似现实)之中,自主地立体地动来动去,这委实令人惊愕。然而凝神看画之间,渐渐觉得那似乎决非牵强附会之事。或许,雨田具彦的笔触便是栩栩如生到了如此境地。现实与非现实、平面与立体、实体与表象的间隔,愈发变得扑朔迷离。一如凡·高画的邮递员绝不现实,然而越看越觉得呼之欲出。一如他画的乌鸦不过是毛毛糙糙的黑线罢了,然而看上去直欲腾空而起。注视《刺杀骑士团长》当中,我再次不能不佩服雨田具彦作为画家的才华和功力。恐怕那个骑士团长(或者理念)正因为认可这幅画的非同凡响和力比千钧,他才“借用”画中骑士团长的形体,如同寄居蟹尽可能物色美观结实的贝壳作为居所。
“诸君必须这就给免色君打个电话,确认星期二晚上的招待还是否有效。打电话时务必交代清楚:‘当天和我同行的不是木乃伊而是骑士团长,这也不碍事吗?’上次也说了,未被招待的场所我是不能踏入的。必须请对方以某种形式招呼入内:‘请,请进!’而一旦被招待一次,往后我就随时可以进入那里。这个场所嘛,是那里的铃替代起了请柬作用。”
我首先使用深红、边缘如削的绿色和含带铅色的黑。这些是那个男子追求的颜色。调制准确的颜色很花时间。我进行这项作业过程中,放听的是莫扎特《唐璜》唱片。听音乐之间,感觉骑士团长即将出现在身后,但他没出现。
骑士团长没等我回答(或者把我脑袋里的所思所想直接作为回答予以接受),兀自继续下文:“画得很好很好的嘛!那个男子的本质仿佛一点一点显现出来。”
“那就好,比什么都好。对了,你画的我的肖像,还没镶框,就那样靠我的书房墙壁立着,让颜料干透。即使这样也满室生辉……”
“这就给免色先生打电话,确认招待还是不是有效。说来宾姓名请由木乃伊改为骑士团长。”
“啊,此外当然爱德华也是知道的哟!”骑士团长接上我的思考。
翌日星期一。睁眼醒来,数字闹钟显示6:35。我在床上欠身坐起,脑海中再现几小时前深夜画室发生的事件。那里摇响的铃,小个头骑士团长,和他之间进行的奇妙交谈。我宁愿认为那一切都是梦。我做了个长长的、活生生的梦,如此而已。在这明亮的晨光下,实际上也只能认为那是梦中发生的事件。我真切记得事件的所有部分。但我越是就其细部一一加以验证,越是觉得一切都发生在距现实几光年之遥的另一世界。
翌日早上,我进画室画画当中骑士团长也没现身。这样,两个钟头时间里我得以不思不想几乎忘乎所以地全神贯注面对画布。这天我最先做的是把颜料涂到上面将底图消除,一如在烤吐司上厚厚抹一层黄油。
切实看罢雨田具彦的《刺杀骑士团长》,我去厨房煮了咖啡,边听定时新闻广播边吃简单的早餐。有意思的新闻一条也没有。或者不如说眼下每天所有新闻对我都成了几乎没有意思的东西。但我还是把耳听每天早七点新闻姑且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假如地球此刻正处于毁灭的深渊而唯独自己浑然不觉,那恐怕还多少是件麻烦事。
我集中注意力,让白色斯巴鲁中年男子形象在眼前浮现出来。家庭餐馆里的他桌子上放着带有斯巴鲁标志的车钥匙,盘子装着烤吐司、牛奶黄油炒鸡蛋和香肠。番茄酱(红)和芥末(黄)容器位于旁边。刀叉摆在桌面上,还没有动手吃。一切事物都被投以晨光。我经过时,男子扬起晒黑的脸定定看我。
“明天的事……”我说。
“终究是精神性存在喽?”
这天夜里铃声没响。估计因为白天明亮时刻形体化的关系(而且回答了两个以上问题),骑士团长累了。或者作为他已感觉不出再把我叫到画室的必要性也未可知。不管怎样,我一个梦也没做一觉睡到天亮。
偏午时分我给免色打电话。想来,我往免色家打电话还是第一次。总是免色打电话过来。铃响第六次他拿起听筒。
你小子在哪里干了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他告诉我。
“好啊,”他说,“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因为怕打扰你工作,就想等到下午。听说你主要是上午工作。”
“当然无有。”骑士团长莫如引以为自豪地说道,“我们无有那玩意儿,哪怕一星半点。所以只要诸君不以为意,那就一了百了。如何,不至于介意吧?”
“嗯,确实那么说来着,记得很清楚。”
对此我同样无言以对。心情畅快也好不快也好,作为血肉之身的人能以理念为对象说出理来吗?
骑士团长好一会儿默默瞪视虚空。
“什么事呢?”
“木乃伊可能因故无法成行,骑士团长说想取而代之。请柬请的是骑士团长也无妨的吗?”
和雨田政彦最近说的一样,我想。如果可能,一个人不知为好的事也是有的。
“我和诸君一同去免色家。我的样子诸君看得见,而免色的眼睛看不见。因此,是木乃伊也好,是骑士团长也罢,是什么都好像无有关系。不过有一件事想请诸君帮忙。”
“没有必要为他做进餐准备,因为吃的喝的他概不入口。只准备一人用的席位就可以了。”
我默然,从凳子上一味盯视骑士团长的身体轮廓。
“不管怎样,差不多我得消失了。”骑士团长以沉静而约略沙哑的语声说,“形体化时间这就要结束了。上午不是之于我的时间。黑暗是我的朋友,真空是我的空气。所以就此告辞。那么,别忘了给免色君打电话,拜托!”
“那就放心了。眼下阶段,我还没有做好下地狱的准备。”免色得意地说,他是——自是理所当然——作为机警的笑话对待的。“倒是有一点想问,歌剧《唐璜》的骑士团长,作为死者不能在这个世上进餐。那位骑士团长怎么样呢?是做他进餐的准备好呢?还是同样不食现世人间烟火?”
“好不好呢……”骑士略略侧起脖颈,脸上显出为难的表情。而一显出为难,看上去总有些像小鬼。或者像是过去匪帮电影中出现的爱德华·罗宾逊。说不定,骑士团长的表情实际上“借用”爱德华·罗宾逊的亦未可知。这并非不可能的事。
“不过如果可能,请不要介意。固然觉得不合适,但理念这个东西反正无论什么都要大致看个究竟。看什么不能挑挑拣拣。但的确无需介意。对我来说性爱也罢广播体操也罢清扫烟囱也罢,看起来都一个样。看也不觉得多么好玩,无非看而已。”
“有个疑问。”我说。
“也罢。”骑士团长说,“噢,另外,作为礼仪上的问题,为了慎重起见必须在此说明白,那就是关于诸君那位美妙无比的女友……唔,就是开着红色迷你来这里的那位人妻。诸君们在此的所作所为——抱歉——我从头到尾一一看在眼里:脱光衣服在床上尽情尽兴贪欢作乐。”
你小子在哪里干了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他告诉我。眼睛里那清冷滞重的光似曾见过。大概是我在哪里别的场所见过的光。至于是哪里、什么时候,我无从记起。
“实在太难得了。居然应邀参加晚餐会,始料未及啊!”
“我想不至于。”我应道。不过老实说还真没有那样的把握。下一步究竟会发生什么,我已经无从预测了。
接着,骑士团长耽于冥想似的合上眼睛,嘴唇闭成一条直线,十指交叉,徐徐变淡消失,同昨夜毫无二致。他的身体如梦幻一样悄然消失在空中。唯独我在清晨明亮的天光中没画完的画布剩了下来。白色斯巴鲁男子那黑乎乎的骨骼在画布中定定瞪着我。
我向免色致谢。
我一声不响地盯视骑士团长的脸。我们在床上尽情尽兴贪欢作乐……借她的话说,“说出口来有顾忌那样的事”。
大雨之夜的晚餐会?我想道。
那是真正的血!骑士团长在我耳畔低语。
“为什么呢?因为纵使我不特意告诉,其实诸君也已知道。”
随后想起杂木林里的黑洞。免色和我挪开沉重的石堆使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个奇妙的石室。我想像自己独自坐在黑漆漆的洞底耳听雨打木盖的声响。我被封闭在那个洞穴无法脱身。梯子被撤走,重盖把头顶压得严严实实。而且,全世界所有男女都好像彻底忘记我被遗弃于此。抑或,人们以为我早已死去亦未可知。可我还活着。诚然孤独,但还呼吸。传来耳畔的唯有无尽无休的雨声。哪里也看不见光,一丝光也射不进来。背靠的石壁阴冷潮湿。时值夜半。不久或许有无数虫们爬来。
“相当精彩的嘛!”骑士团长说。
“那个请柬可还活着?”
“呃,正在画新画,才刚刚开始。”
“无妨无妨!”免色毫不犹豫地说,“就像唐璜请骑士团长雕像吃晚餐那样,我高兴地恭请骑士团长光临寒舍晚宴。只是,我和歌剧里的唐璜不同,没做任何下地狱那样的坏事。或者说没有做的打算。晚餐后总不至于被直接拽去地狱的吧?”
“我想昨晚也讲述了,在如此明亮的时刻形体化是非常让人疲惫的。”骑士团长说,“可是我想好好见识一次诸君作画的情景。于是自作主张,刚才就目不转睛参观诸君的作业。没有惹你不快?”
“我不是什么梦,当然!”骑士团长仍然读取我的心理信息似的说,“抑或,莫如说我是接近觉醒的存在。”
我说工作稍前一会儿结束了。
“关于这个,有一点想要确认……”
“唔,”骑士团长稍稍歪起脑袋,“那个我也不知道哟!那时我已成为纯粹的理念了。至于那以前我是什么、在哪里做了什么,那种线性记忆压根儿无有。”
“还有一个疑问。”我说,“你本来就不是即身佛吗?也就是说,不是自愿进入地下不吃不喝念佛入定的僧人吗?不是在那洞中没了性命成了木乃伊还不断摇铃的吗?”
“那么明天见!”说着,免色放下电话。
山谷对面免色那座白色豪宅隐隐约约浮现出来。入夜将在那里吃晚饭。免色和我,那位赫赫有名的骑士团长,三人围桌而坐。
“世上有诸君不知道为好的事。”骑士团长说道,脸上仍然显出爱德华·罗宾逊那样的表情。
我说:“你前几天说晚餐席上木乃伊同席也可以,是吧?”
“不不,请就这样好了!”我慌忙说道,“如果可能,就这样实在求之不得。”
“或者诸君即将通过画那幅画将诸君已然知晓的事主动予以形体化。看塞隆尼斯·蒙克好了。塞隆尼斯·蒙克不是把不可思议的和声用道理、逻辑想出来了?他仅仅是拼命睁大眼睛从意识的黑暗中用双手掬起罢了。关键不是无中生有。诸君应当做的,莫如说是从现在已有的东西中找出正确的东西。”
我默不作声。
我再次轻轻摇头。介不介意呢?知道有谁自始至终一一看在眼里还能把心情集中到性行为上面吗?还能激起健全的性欲吗?
据天气预报,今天深夜关东东海地区恐有大雨。天气从西边缓慢而切切实实地崩塌下去。九州南部大雨如注,河流决堤,低洼地带居民不得不避难。住在高地的人则被告知有泥石流危险。
此人知道塞隆尼斯·蒙克!
“关于那个男子你可知道什么?”我惊讶地问。
“明白了。”我说。“不管怎样,弄出木乃伊形象可是吃不消。”
我把他的形体和无言的诉说赋以画的形式。先用一小块面包代替橡皮从昨天用木炭勾勒的骨骼上一条条消除多余的线条。消到不能再消为止。之后往剩下的黑线上重新补加需要的黑线。这项作业花了一个半小时。结果,画布上出现的分明是白色斯巴鲁中年男子(说起来)的木乃伊化姿态。肉被削掉,皮肤干得俨然牛肉干,整个人缩小了一圈。那是仅用木炭又粗又黑的线条表现的。当然不过是草图。但我脑海中理应到来的图画正在稳稳聚敛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