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去上学,就像平时那样一早离开家了。我说开车送到车站,真理惠说走路去不用送。那孩子喜欢走路,不怎么喜欢坐车。因为什么可能迟到的时候由我开车送,否则一般都是步行下山,从那里坐公交车去车站。真理惠早上七点半一如往常走出家门。”
“无所谓的哟,完全无所谓!我睡得晚,反正又是闲人。能和你说话,比什么都好。”
最后,我在店里买了两张闪入眼帘的LP。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河流》(The River),萝贝塔·弗莱克(Roberta Flack)和唐尼·海瑟威(Donny Hathaway)的二重唱。两张都是令人怀念的专辑。从某一时间节点开始我就几乎不再听新音乐了,只是翻来覆去听中意的老音乐。书也一样。过去看过的书一再看个没完。对新出版的书几乎提不起兴致,时间简直就像在某个节点戛然而止。
“真理惠不见了。”秋川笙子说。
“哪里也没有。”
“不见了?”
他的语声没掺杂什么感情,仅仅是单纯陈述事实。
我在唱片店找《纳什维尔地平线》和“大门”乐队的第一张专辑,但两种都没找到。或者CD说不定有,但我还是想用传统的LP听这些音乐。何况雨田具彦家没有CD唱机。连盒式磁带机都没有。只有几台唱片唱机。雨田具彦大约是无论什么都对新器材不怀好感的那一类人。大约微波炉接近距离都没少于两米。
“这种事真是第一次。真理惠是认真上学的孩子。并没有要好的同学,对学校也不是多么喜欢,但事情一旦定了,她就按部就班。在小学也拿了全勤奖。在这个意义上,是非常守规矩的。而且,放学总是直接回家,不在哪里游游逛逛。”
“这么晚打电话实在抱歉!”我说。
放下听筒,我做外出准备。穿上毛衣,拿出皮夹克,把大手电筒放在旁边。然后坐在沙发上等免色的捷豹开来。
免色略一停顿,旋即说道:“明白了。这就过去。”
“这上面你没有能想得起来的什么?”免色首先问我。
离开教室,我独自走进旁边一家荞麦面馆,吃了热乎乎的天妇罗荞麦面条。这也是老习惯,总是在同一家店,总是吃天妇罗荞麦面条。这已成了我的一个小小乐趣。吃罢开车返回山上的家。回到家时已时近夜间九点了。
秋川笙子深深叹了口气。“哥哥还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连个电话也没有,甚至今天回不回来都不确定。我一个人在这个家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略去寒暄,简要介绍秋川真理惠下落不明的事。那个少女说上学早上离家,仍未回去,绘画班也没出现。免色听了似很吃惊,一时无语。
看画当中我再次感到:有什么即将发生!到今天下午还终究是预感的东西,此刻开始实际侵蚀现实。这已经不是预感,已经有什么开始发生。秋川真理惠的失踪一定同《杂木林中的洞》有某种联系。我有这样的感觉。有什么因为我今天下午完成这幅《杂木林中的洞》而蠢蠢欲动,并且动了起来。其结果,恐怕就是秋川真理惠消失去了哪里。
我让店员把两张音乐专辑装进纸袋,付了款。然后去附近酒屋买威士忌。买哪个牌子好有点拿不定主意,最终买了芝华士。比其他苏格兰威士忌多少贵了些,但雨田政彦下次来时见有这个,想必很高兴。
“去府上?”
“再等一个小时,要是和真理惠再联系不上,就想找警察商量。”秋川笙子说。
有可能时间真的停止了。抑或时间尽管勉强在动而类似进化的东西却已终了亦未可知,一如餐馆在关门前一点时间不再接受新的订单。或者只我一个人尚未觉察也不一定。
免色又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一阵子。他如此一再失语,据我所知,极其少见。
“没有,和平日早上没有不同,一模一样。喝了热牛奶,吃了一片烤吐司,就出门了。她只吃同样的东西,一成不变。早餐总是我来准备。今早孩子几乎没有说话。但这是常有的事。有时一旦开口就没个完,可更多时候连问话都不正经回答。”
听罢萝贝塔·弗莱克和唐尼·海瑟威的LP唱片的A面,开始斜举酒杯听B面第一支曲(《为我们所知的一切》[For All We Know],美妙绝伦的演唱)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时针指在十点半。这么晚一般不至于有电话打到别人家里。我懒得拿听筒。然而铃的响法听起来——也许心理作用——很是迫不及待。我放下杯子,从沙发立起,提起唱针,抄过听筒。
“真理惠早上是穿上学的衣服出门的?”我问。
看来真理惠夜里时常离家外出的事,她姑母完全没有发觉。
我慢慢泡澡,温暖身体。然后把瓶里剩的最后一杯分量的芝华士倒入杯中,放了两块电冰箱里的冰块,走去客厅。喝着威士忌把刚买回来的唱片放在唱机转盘上。古典以外的音乐在这山顶住房的客厅里回荡开来,起初总觉得有违和感。想必是屋子里的空气在漫长岁月中依照古典音乐调整过来的缘故。但是,因为此刻这里回荡的是我早已听惯的音乐,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怀旧感渐渐克服了违和感。不久,身体肌肉所有部位都为之放松的愉悦感在那里产生了。也许我的肌肉曾在我自己都浑然不觉之间这里那里变得僵硬起来。
“嗯,穿学校制服,肩挎书包,和往常一样,西服上衣半身裙。但实际上学了没有还不清楚。已经这么晚了,现在没办法确认。不过我想是上学了。因为随便旷课,学校会有联系。钱也应该带的是只够一天用的份额,手机倒是让她带了,但关机了。那孩子不喜欢手机。除了主动联系的时候,时常关机。我总是为这个提醒她:不要关机,以便有什么要紧事好联系……”
还有,这个洞因为什么要我画它呢?它要告以什么呢?莫非要给予我警告什么的?简直像出谜语。那里有很多谜语,谜底则一个也没有。我打算把这幅画给秋川真理惠看,听听她的意见。若是她,说不定会从中看出我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
把车停进停车场后,到上课还有时间。于是我像往日那样走进咖啡馆喝咖啡。不是像星巴克那样光线明亮且富于功能性的咖啡馆,而是刚步入老年的老板一个人打理的老式巷内小店。浓黑浓黑的咖啡装在重得要命的咖啡杯里端来。老式音箱中流淌出过往时代的爵士乐。比莉·荷莉戴啦,克里夫·布朗什么的。之后在商业街逛来逛去之间,想起咖啡过滤纸所剩无多了,就买了补充。买完发现一家卖旧唱片的店铺,于是进去打量旧LP消磨时间。想来已经好久只听古典音乐了。雨田具彦的唱片架上只放古典音乐唱片。听广播我又除了AM新闻和天气预报以外基本不听别的(由于地形关系,FM电波几乎进不来)。
“那样也许好些。”我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事,请只管说,晚也没关系。”
秋川笙子道谢放下电话。我喝干剩的威士忌,在厨房洗了杯子。
“有个紧急请求,马上来这边是可能的吗?”
“今早没有什么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
上课时间差不多到了,我把唱片、咖啡过滤纸和威士忌放入车内,走进教室所在的建筑物。先上五点开始的儿童班,即真理惠所属的班。但真理惠没有出现。这是非常意外的事。她对绘画班的课非常上心,在我了解的限度内缺课是第一次。所以发现教室哪里也没见得她的身影,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甚至有些惴惴不安。她身上发生什么了呢?身体突然闹病?有什么突发性事件?
我说没有。这话问得多少有些奇怪。真理惠学校(当地公立初中)放学后直接来绘画班,所以总是一身校服来绘画班教室。下课后姑母开车来接她,两人一起回家。这是平日习惯。
我随之寒暄。
我离开画室,去厨房喝了几杯水,冲除口中的威士忌余味。而后拿起听筒,往免色家打电话。铃响第三遍,他接了起来。声音中微微带有仿佛等待有谁打来重要电话时的不无僵硬的语感。得知打来电话的是我,他似乎有点吃惊。但那种僵硬感即刻松缓开来,回复平素冷静而温和的语声。
但那里有类似动之预感的元素。风景中即将有什么开始动——我能够从画中强烈感受这样的气韵。有什么眼看就要动起来。在此我终于心有所悟。我在这画中想要画的、或者某个什么想要我画的,是那种预感、那种气韵。
“完全没有。”我答道,“睡梦水灌耳。您呢?”
《杂木林中的洞》也不例外。画在某一节点告以完成,不再接受我涂涂抹抹了,恰如性方面已完全如愿后的女性。我把画布从画架取下,靠墙立在地板上。随后自己也在地板弓身坐下,长时间盯视画作。一幅洞口盖着半边的画。
电话机没有录音电话功能(那样的小聪明装置不符合雨田具彦的情趣),所以不晓得外出时间里有没有人打电话来。我定定注视了一会儿款式简单的旧式电话机。但电话机什么也没告诉我,只是一味保持黑沉沉的沉默。
究竟能从中看出怎样的动向呢?半开的圆形黑洞中有谁、有什么爬出来不成?抑或相反,有谁要下到里面不成?我聚精会神久久注视那幅画,但还是未能从画面中推导出那里将出现怎样的“动向”,而仅仅强烈预感必有某种动向从中诞生。
至于自己何以突发奇想地画了这样的画,其意义和目的已无从追究了。那时我无论如何都想画《杂木林中的洞》那幅画。我只能这么说。这种情形时有发生。有什么——风景、物体、人物——极为纯粹地、极为简单地捕获我的心,我拿起笔开始将其画在画布上。并没有值得一提的意义和目的,纯属心血来潮。
“喂喂。”秋川笙子的语声。
久久凝视已然完成的画作之间,我强烈感觉到的,是画中潜伏着类似动之预感的元素。表面上看,如画题所示,纯属描绘“杂木林中的洞”的具象风景画。不,比之风景画,或许称为“再现画”更为接近事实。作为毕竟长期以画画为职业的人,我运用自己掌握的技术将那里存在的风景最大限度地如实再现于画布。与其说描绘,莫如说记录才对。
“没要紧到那个程度,总有办法可想。”说着,免色轻咳一声,感觉上可能觑了眼时钟。“我想十五分钟左右可以到那边。”
一口气说到这里,秋川笙子稍微停顿下来,似乎在电话另一头调整呼吸。那时间里我也在脑袋中梳理所给信息。而后秋川笙子继续下文:“今天是星期五,是放学后直接去绘画班的日子。以往绘画班上完时我开车去接。但今天真理惠说坐公交车回去,不用接。所以没去接。毕竟是一旦话出口就不听劝的孩子。那种时候一般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回到家来,稍后吃饭。但今天八点、八点半也没回来。于是放心不下,往绘画班打电话,请事务员确认真理惠今天去上课没有,得知今天没去。这么着,我担心得不行。已经十点半了,这种时候还没回到家,什么联系也没有。所以心想说不定老师您知道什么,就这样打了电话。”
“本来就是个寡言少语的孩子,和谁也不正经说话。”我说,“但不管怎样,真理惠这个时候没回家,使得秋川笙子像是相当纠结。父亲还没回来,一个人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然,不是那样,我想,不是什么“心血来潮”。有什么要求我画这幅画,迫不及待地。是那一要求鼓动我开始画这幅画,用手推我的后背使得我在短时间内完成作品的。或者是那个洞本身具有意志利用我画其面目亦未可知——以某种意图。一如免色以某种意图(或许)让我画自己的肖像。
“这方面可有什么我能够做的事?”他终于开口这样问我。
但我当然若无其事地给孩子们简单的课题让他们画,就每个人的作品发表意见或提供建议。这个班上完,孩子们回家去了。接下去是成人班。成人班也顺利结束了。和大家笑眯眯地闲聊(这并非我擅长的领域,但想做也不至于做不到)。然后和绘画班的办班者短时间商量了今后安排。秋川真理惠为什么没来班上上课,他也不知道,并说她家那边也没专门联系。
接下去我看放在地板上的《杂木林中的洞》。当天下午刚画完的油画。这幅洞穴画似乎在和《秋川真理惠的肖像》又有所不同的意义上,从另一方向对我倾诉什么。
星期五是在小田原站附近的绘画班当老师的日子,也是秋川真理惠作为学生来教室的日子。课上完后,也许能在那里说上点什么。我开车朝那里赶去。
“以前没有这样的事吗?晚上回家很晚这样的事?”
“什么时候不见的?”我问。
可是我不能把这个讲给秋川笙子。即使讲了,她也不明所以,只能使她更加困惑。
“这么晚实在不好意思。”她说。她的声音有一种平时没有的急切。“有件事想问问老师:真理惠今天没去绘画班上课吧?”
极为公正客观地看来,画的效果不坏。能否称为艺术作品不敢断定(非我辩解,我本来就不是以催生艺术作品的念头画这幅画的)。不过,仅从技术性来说,应该几乎无可挑剔。构图完美。树间射下的阳光也好落叶的色调也好都栩栩如生。而且,尽管是极为细腻极为写实的,却又同时荡漾着某种莫可言喻的象征性和神秘性氛围。
同时进行的两幅画中,先完成的是《杂木林中的洞》。星期五下午完成的。画这东西是奇怪的东西,随着完成日期临近,它逐渐获得独立的意志、观点和发言权。及至最后完成,会告知作画的人作业终了(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在旁边看的人的眼里——如果有那样的人——基本分不清哪一阶段处于制作当中,哪一阶段已然完成。隔开未完成与完成的那条线,在多数情况下不会反映到眼睛里。但作画的人本身明白,作品会出声地告知不必再加工了——只要倾听那声音即可。
“是的,有件事与此相关,想商量一下。”
我在地板上正襟危坐,重新审视这幅画。
之后我进入画室。打开所有灯,把房间照得亮亮的,再次细看画架上没画完的《秋川真理惠的肖像》。再补画一点点就到完成阶段了。一个十三岁沉默寡言的少女应有的形象确立在那里。那不单单是她的外观,其中还应当含有她这一存在孕育的眼睛看不见的若干要素。尽可能表现视觉框外隐藏的信息,将其释放的意绪置换为别的形象——这是我在自己作品中——商业用的肖像画另当别论——所孜孜以求的。在这个意义上,秋川真理惠对我是个深有意味的模特。她的相貌,简直像错觉画一样隐含诸多暗示。而从今早开始她下落不明,就好像真理惠自己被拽进了错觉画之中。
“当然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几乎不肯跟我说话。”
广尾公寓套间里的CD和LP——并非多么了不得的数量——全部留下了。因为书也好唱片也好,把我的所有物和柚的所有物一一区分开来,都让我觉得麻烦。不仅麻烦,而且那是近乎不可能的作业,例如鲍勃·迪伦《纳什维尔地平线》(Nashville Skyline)和收有《阿拉巴马之歌》(Alabama Song)的“大门”乐队(The Doors)专辑,到底归谁所有呢?时至现在,谁买的都已无所谓了。总之我们在一定期间内两人共有同样的音乐,一起听着送走了朝朝暮暮。就算能把物体区分开来,那上面附属的记忆也是区分不开的。既然这样,就只能统统留下了事。
“关于真理惠小姐的去向,我心中无数。”我说,“今天傍晚去教室没看见她,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她从不缺课。”
听秋川笙子说的时间里,我也渐渐不安起来。时间快十一点了,周围当然一团漆黑,月亮也在云层里。秋川真理惠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了呢?
“那边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