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仍让梯子竖在石壁上,重新把盖子盖在洞口,木板摆上镇石。为了慎重,我再次把石头的配置刻入脑海。然后沿杂木林小路往回走。看表,时钟已转过零点。往回走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两人都用手里的光亮照着脚下,默默移动脚步,各自开动脑筋想来想去。
说罢,免色无所谓似的一只手提着手提灯,顺梯下到里面。
“当然可以。”免色说,“不过那个洞同秋川真理惠的失踪可有什么关系?”
“把手机饰物作为护身符留下走了?”
免色下到洞底,用手提灯照来照去。同时继续对地面的我述说。
“尤其是如果警察介入,事情就更加麻烦。假如他们对那个洞来了兴致……”
“那还不清楚。只是,刚才就很有一种不祥之感,一种有什么可能和那个洞连带发生的预感。”
“下到洞底把这个特意留下?”
狭窄单人房中的四百三十五天乃是长得可怕的漫长期间,这点我也不难想像。
“当然不碍事,请进屋好了!我也好像一时睡不着。”
“那么说来,东京拘留所单人房的墙也将近三米高。”免色说,“什么原因不知道,房间墙非常高。日复一日眼睛看到的东西,只有三米高的呆板板的墙,其他可看的什么也没有。自不用说,墙上没有挂画什么的。纯粹的墙壁。简直就像自己待在洞底似的。”
免色打开捷豹后备厢,从中取出一个手提灯似的东西。而后关上后备厢,和我一起朝杂木林走去。星月皆无的黑夜,风也没有。
“那是秋川真理惠吗?”
“墙本来是为保护人建造的,为了保护人不受外敌和风雨的侵袭。但它有时候也用于关押人。坚固的高墙让关在里面的人变得无力,在视觉上、精神上。以此为目的建造的墙也是有的。”
我说:“这——是不是呢?不过别人一般不会来这里,况且除了我们知道这个洞的,也就是她。或许这种可能性大。”
“有兴致。她对那个洞怀有戒心,同时好像给它的形状样式紧紧吸引住了。所以作为我才十分担心她身上和那个洞连动发生什么。说不定从洞里出不来了。”
但免色仍以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沉思什么。
“而且只能让她格外担心。”
免色来到是十一点二十分。听得捷豹引擎声,我当即穿上皮夹克走到门外,等免色关引擎从车上下来。免色穿厚些的藏青色冲锋衣、黑色紧身牛仔裤。脖子围着薄些的围巾,鞋是皮革面运动鞋。丰厚的白发在夜幕下也很耀眼。
他伸出手,从夹克上面嗵嗵轻拍我的胳膊,像是在鼓励我。“这个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请别介意。凡是我能做的,尽力就是。”
“哪一点呢?”
哪怕云层再黑再厚,背面也银光闪闪。
免色直起身,再次轻轻用手碰我的胳膊,说道:“是啊,我也完全琢磨不透。可再在这里担忧也没个结果,反正先进屋吧!”
“或者从上面扔下去的也不一定。”
“有一点想问问你。”免色说。
我说没有。自从被关进搬家卡车的货厢以来,我就有相当严重的幽闭恐惧倾向。电梯都不敢进。假如置身于那种状况,神经当即崩溃。
“好像。”
免色再次摇头:“不明白。不过十三岁少女是会想到好多事情的。不是吗?”
免色就此想了想说:“这点你对她姑母说了?就是对秋川笙子?”
“去府上打扰片刻不碍事的吗?”免色对我说,“回家也好像镇静不下来。”
“是不是呢?估计是手机上拴的饰物。而且吊带没断,恐怕是自己解下来的。所以,相比丢下的,有意留下来的可能性会不会更大呢?”
接下去,我们挪开盖上的石头,把盖在洞口的厚板全部掀开。直径约两米的圆洞再次豁然现出。看上去显得比上次看的时候大了,也更黑了。不过这也想必同样是暗夜带来的错觉。
“我下去看看。”免色说,“说不定发现什么。”
“刚才在洞底找到了这个。”说着,打开手帕,从中拿起一个小东西。
“你为什么认为秋川真理惠不见了这件事和那个洞之间,有什么关联性呢?”
免色点了几下头:“是啊,那怕是理所当然。十三岁女孩快半夜还没回家,去哪里也不知道,作为家人不可能不报警。”
“对了,隔开东西柏林的墙的高度可知道?”免色边下梯子边问我。
“可还是熬过来了,是吧?”
到了房前,免色打开捷豹的大后备厢,把手提灯放回那里。随即像是终于解除紧张似的身靠关闭的后备厢,抬头望一会儿天空——一无所见的黑暗的天空。
我说:“反正回家就给秋川笙子打个电话,确认一下这个企鹅饰物是不是真理惠的东西吧!问她应该会清楚的。”
“企业内部股票交易和逃税漏税,所谓经济犯。虽然最终以无罪胜出,但被提起公诉了。检察官的审讯非同儿戏,在拘留所关了很长时间。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一次又一次延长拘留期限。每当进入被墙围着的场所,至今都有怀旧之感——便是关了那么长时间。刚才也说了,应受法律惩罚的失误我这方面一个也没有,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问题是,检察院已经写好了起诉脚本,脚本上我被牢牢编排为有罪。而他们又不想改写。官僚系统就是这样的东西。一旦把什么定下了,变更几乎是无从谈起。如果回溯,势必有哪里的某人负起责任。由于这个缘故,我被长期收押在东京拘留所的单人房里。”
“上次我下到洞底时没这样的东西,这点不会错。”免色说。
如此说完,免色好一会儿缄口不语,举起手提灯检查周围石壁和洞底所有角落。俨然考察金字塔最里端石室的考古学家,一丝不苟。手提灯的光度很强,比手电筒照出的面积大得多。而后他好像在洞底找到了什么,跪下细看那里的东西。但从上面看不出那是什么。免色什么也没说。大概找到的东西很小很小。他站起身,把那个什么包在手帕里揣进冲锋衣衣袋。随即把手提灯举在头顶,仰脸看着地上的我。
我们来到小庙跟前,绕到后面。被挖掘车履带狠狠碾压的芒草丛现在仍一片狼藉。从那上面踩过后,前面就是那个洞。我们首先擎灯照那盖子。盖子上排列着镇石。我目测其排列。尽管微乎其微,但确有动过的痕迹。日前我和真理惠打开盖再关好后,有谁移石开盖又盖上了盖子,石头似乎有意尽可能和上次摆得一样——哪怕一点点差异都休想瞒过我的眼睛。
“三米。”免色往上看着我说,“根据位置有所不同,但总的说来那是标准高度。比这洞高一点点。那东西大致持续一百五十公里。我也见过实物,在柏林分割为东西两个的时期。那可真是让人不忍的场景。”
小小的塑料实物。我接过用手电筒照。带一条黑色细绳吊带的全长一厘米半左右的涂成黑白两色的企鹅玩偶。女生书包或手机上常拴的那种小玩艺儿。没脏,看上去还是崭新的。
“那个暂且你拿着好了。”免色说。我点头把这饰物揣进裤袋。
免色稍一停顿后讲了起来。“不是我辩解,我没有任何亏心的地方。过去我涉足很多行业,可以说背负种种风险活过来的。但我绝对不蠢,加上天生谨小慎微的性格,所以同法律相抵触那样的事决不染指。那条线我是经常留意的。但当时偶然同我联手的搭档不慎做出了缺乏考虑的事,以致触了霉头。自那以来,大凡同人联手的工作我一律回避,力争以自己一个人的责任活下去。”
“这就上去。”他说。
免色没有回答,开始小心翼翼地爬梯子。每爬一步,身体的重量都使梯子发出钝钝的吱呀声。我一边用手电照着一边注视他返回地面。看他的一举一动,他平时功能性锻炼和调整全身肌肉这点就一目了然。身体没有多余的动作,只在有效使用必要的肌肉。上到地面,他一度大大伸直身体,而后仔细拍去裤子上沾的土,虽说沾的土不很多。
我和免色蹲在地面用手电筒和手提灯往洞里探照。但里面没有人影,什么影也没有。唯有一如往常的石头高墙围着的筒形无人空间。但有一点和以前不同——梯子消失了。挪开石堆的园艺业者好意留下的折叠式金属梯子无影无踪。最后看的时候还靠墙立着来着。
“恐怕是。除了她没有可能接近这个洞的人。”
免色点头:“正是。不能在那帮家伙面前认输,不能被体制挤瘪压碎!只要在对方准备的文件上姑且签名,我就能离开牢房回归普通世界。问题是一旦签名就完了,就等于承认自己压根儿没干的勾当。我促使自己认为这是上天赋予自己的重大考验。”
“以前你被长期关进过哪里的狭小场所吗?”免色问我。
“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她还没跟警察联系。不过现在估计已经报警了,毕竟都这个时刻了。”
免色再没多问什么。“明白了,一起去看看好了!”
“那么,就是后来有谁下洞丢在这里的了?”
我又一次看自己手中这个小塑料企鹅。那么说来再看,未尝不像某种护身符。那上面似乎漾出一种天真意味。
特异人物!我再次心悦诚服。一般人有了某种残酷遭遇,难道不是想尽快忘掉了事的吗?
“但不是那个洞。”
随后,免色忽然想起似的把手插进冲锋衣衣袋,掏出包着什么的手帕。
“是的。”我说,“是在这附近。梯子被从洞里拉上来就让我非常放心不下——谁把它拉上来故意藏在芒草丛里的呢?所意味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检察院拿出的罪状是什么呢?”
免色摇头,表示无从判断。
“梯子去哪里了呢?”我说。
“不知道。”
“四百三十五天。”免色若无其事地说,“这一数字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过去有些时日了,我有一次因故被关在东京拘留所一段时间。关于这个,记得还没有对你说吧?”
我默默听着。
免色摇头,仿佛说不明白。“或者是谁把它作为护身符什么的留在这里也有可能。当然只不过是我的想像……”
梯子马上找到了,躺在那边未被履带碾碎的芒草丛中。有谁拿出梯子扔在了那里。东西不重,拿走无需多大力气。我们搬回梯子,按原样靠墙立好。
“关于这个洞,尽可能限于你我两人好了,好像最好还是不要外传。那恐怕只能惹来麻烦。”免色说。我也同意。
为了不让树根拦在脚上,我们一边用手电筒和手提灯照着脚下一边小心迈步。唯独我们的鞋底踩落叶的声音传来耳畔,夜间杂木林此外没有任何声响。周围有一种令人窒息般的气氛,仿佛各种活物隐身屏息,一动不动监视我们。夜半时分深重的黑暗催生出这样的错觉。不知情的人看了我们这副样子,没准以为是外出盗墓的一对搭档。
“而且是在附近哪里?”
免色喘了一口气说:“实际下到里边,觉得墙壁高度很有压迫感,让人生出某种无力感来。同一种类的墙壁前不久我在巴勒斯坦看见来着。以色列修建的八米多高的混凝土墙。墙头拉着通有高压电流的铁线,差不多绵延五百公里。想必以色列人认为三米无论如何高度不够,但一般说来有三米高,作为墙壁就够用的了。”
“不要紧吗?”
“有谁挪过石头打开盖子的痕迹。”我说。
他把手提灯放在地上,灯光把我们的脚下照得一片明亮。
“是的。我需要时不时返回原点,返回成就现在的我的场所。因为人这东西对舒服环境一下子就适应了。”
“比如发生的是怎么不好的事呢?”免色问。
“那不清楚。可是有一种预感,似乎有什么危害向她接近。”
免色往我脸上瞥了一眼。
“上次你一个人在这暗洞里待了一个小时,那时候想当时的事了吧?”
“作为我,不愿意你从别处听说这件事。如你所知,传闻这东西往往把事实歪曲得妙趣横生,所以我想从我口中直接告知事实。并不是多么开心的事。不过也算顺便吧,现在就在这里讲也可以的吗?”
“找到什么了?”我问。
我说:“说是说不大好,可我总觉得秋川真理惠身上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而且就在这附近哪里。”
“到底谁提起梯子拿到那里去的呢?为了什么目的?”我问。
“当然可以,请,请讲好了!”我说。
免色继续道:“但直到最后都害怕的是地震和火灾。无论来大地震还是发生火灾,都没办法马上逃生,毕竟被关在牢房里。一想到要在这狭小空间里被挤瘪压碎或活活烧死,有时就怕得透不过气。那种恐怖怎么都没能克服,尤其半夜醒来的时候。”
“秋川真理惠?”
“想马上去看看树林中那个洞的情况,可以吗?”
“面对那个洞,她好像感觉到一种特殊的什么。”我说,“怎么说好呢……大概是心灵感应的东西。”
何况还有骑士团长问题。倘不明言从中出来的作为骑士团长的理念的存在,要想对别人解释洞的特殊性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果真那样,如免色所说大概只能使事情变得更加麻烦(再说即使挑明骑士团长的存在,又有谁肯信呢?无非招致自家神志被人怀疑)。
“没有,还什么也没说。如果说起这个,势必从洞说起,因为什么缘由打开那个洞的?你为什么参与其中?一来要说很久,二来我所感觉到的不一定能传达完整。”
“深更半夜还把你叫来,实在对不起!”我说,“但我觉得去看那个洞,还是得把你请来一起去才好。万一有什么,一个人应付不来。”
“嗯,还没听得。”我说。他大约进过拘留所的事从人妻女友那里听说了,但我当然没说这个。
当然骑士团长也知道这个洞的存在,毕竟他是从中出来的。但他终究是理念,本是无形存在,不可能为了进入里面而特意挪动镇石。
“多长时间呢?”
我说前不久和她一起看过那个洞。她在我告诉之前就已经知道那个洞的存在。这一带是她的游乐场,周围发生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于是我把真理惠说的那句话告诉了免色。她说,那个场所原封不动就好了,那个洞是不应该打开的。
“呃,我嘛,不用担心。上次也下过一次了。”
“而且有兴致?”免色问。
免色看我的脸:“警察已经联系了?”
“可是,到底为了什么?”我问。
免色说:“我在那里学得了忍耐狭小场所的战术,天天那样训练自己。在那里期间,学会了几种外语:西班牙语、土耳其语、汉语。这是因为,单人房里能放在手头的书的数量有限,而辞典不在此限。所以拘留期间是学外语再好不过的机会。所幸我是得天独厚具有精神集中力的人,学外语时间里得以把墙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无论什么事都必有好的一面。”
不过看样子,免色似乎不怎么欢迎警察介入。从他的声调里可以听出这种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