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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云:回忆录四部曲之一 作者:王鼎钧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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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田园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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搂,读平声,伸开五指把东西聚拢过来,凑到一块儿。搂豆叶当然不靠手指头,它有专用的工具,把竹子劈成细条,一端成钩,作扇面形排列,叫 Par。我从《国音字典》上查出耙、筢、钯,看注都不能搂豆叶。使用时,绳子套在肩膀上,满地拉着走。这时田野荒凉,秋风凄冷,回味拾麦、打高粱叶子、拾豆子的景况,颇有繁华成空的滋味。

陈先生是一个标准的乡绅,清秀而不文弱,饱读诗书而清谈度日,对佃户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他的眼珠有些微偏斜,——后来知道那叫“弱视”,——但仍不失为一个漂亮的男子。他那因闲暇安逸培养出来的幽默感在黄墩是独一无二的,他言谈中透露出来的同情心,在黄墩也是少有的。

女子不可单独进入高粱田,还有一个理由:保护自己的贞操。高粱田是现代的蛮荒,里面可以发生任何事情。一个男子,如果在高粱田里猝然遇见一个陌生的女子,他会认为女人在那里等待男人的侵犯,他有侵犯她的权利。那年代,如果一个女子单独背着一捆高粱叶子回来,村人将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想象她与男人幽会的情景。

游击队的耳目比老百姓更灵通,行动更有计划,自以为有备无患,没有人觉得打游击是“兵凶战危”。

陈先生走过来叫我,连我的日记本也拿去。我很窘,不敢看那人的脸,那人问了我几句话,就翻看我的日记。

母亲远远看到了这一幕,事后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连声叹气。

日军派了大约一个排的兵力占据兰陵,自称“大日本警备队”。这时,日军在杀人放火之后想到治民。

小宝没看见这些新鲜的场面,他到兰陵去了。我眼巴巴地等他回来听我的报告。

确实像是探险。有一次,我们误闯女区,被一群浑身肌肉甩动的老太太笑着骂着挥动镰刀赶出来。有一次我们“摸”到一个陌生的村庄,村人以为我们是游击队的小鬼,请我们喝冷开水,我们的心一直扑通扑通跳。又一次,渴极了,小宝偷了一个瓜来,不幸是苦的。第二次轮到我去,引来一只黑狗,我们扳倒高粱列成红缨枪阵,纵横抵挡。

陈告诉他,生儿育女要尽人事听天命。他说:“你带回去的这个人,别的我不敢说,她一定不会给你家添口舌是非,她会老老实实跟你过日子。大小自古不和,不是大欺小,就是小欺大。你带回去的这个人,绝不会欺负大嫂。你可要照顾她哟!”

两个月后还有人当面数落我:“我们都喝过你的洗澡水。”母亲谈了些小媳妇投井自杀的事,乡下人自杀大概只能上吊和跳井,上吊容易被人发现解救,解救下来还得挨打,投井一定可以淹死,所以投井的比上吊的人多。

父亲连忙说:“他还小,再过一两年吧。”

其中一人,用他那不竭的精力,唱起小曲。词意很露骨地说,一个男子怎样把一个女子拖进高粱地里,两人是男攻女守,但是女子故意在防线上留下缺口。最后,女子用手掌拼命掩住下部,手指却是分开的。我觉得唱曲的人在想象中隔墙有耳,以为歌声可以传到“女区”。歌声中,每一个壮汉的命根子都高高举直,怒不可遏的样子。他们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对我父亲说:“令郎该出来参加抗敌救亡的工作,和我们一起磨炼磨炼。”

花一整天工夫搂来的豆叶只能烧一顿晚饭。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小宝说,他要打游击,但是绝不推磨挑水。他已经用幻想“打造”了一支新式机枪,八支枪管成扇面排列,仿佛搂豆叶的“耙”。他的子弹射出可以转弯杀人,所以日本兵无可幸免。机枪架在装了轮子的钢板上,他一个人以卧姿在钢板后驾驶和射击,全体游击队员跟在后面收拾日军的枪械和尸体。

水罐有大号、中号、小号,我们用中号。小宝挑着一担水,走得飞快,我不行,扁担滑,肩痛,总得中途休息两次。村人说,得多挑重担,趁年轻骨头软,把骨头压平了,扁担贴在肩上,才是一个及格的挑夫。

陈先生中年无子,夫人又颇有擒拿,不敢讨小,所以热心行善助人,寄望于“为善必昌”。我家投奔前来,他非常欢迎,把他家又宽又大的别院让出来。

他往外走,我们很有礼貌地跟着。我这才仔细看他,他很瘦,语音和婉,像文人。外面坐在街旁的人散开了,有一些人忙忙碌碌挑水,穿梭般各家出出进进,洒了一地泥泞。

农夫有许多更重要的工作,不能每天打叶子,我们找不到伴就自己行动。我们决定不脱衣服。我们决定深入这绿色的丛林,如果它有尽头的话,就走到尽头。我们去探险,晚上日落才回家。

母亲说,谁家媳妇投井自杀,全村的人都骂死者,怪她弄脏了饮水,不骂那逼死她的丈夫或公婆。媳妇的公婆也很愤怒,除了办丧事,还得淘井,处处花钱。丧事不是哭着办,是骂着办。女子不受教育,不能自立,境遇总是悲惨。母亲在这方面很敏感。

有时候,兔子实在跑不动了,它竟然缓缓地向着一个割豆的农夫走来,它是那样安闲,无猜,如同回家。它走到农夫脚前,放心地躺下,如同那农夫饲养的一只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那无路可走的野兔是怎样打算的呢,这里面一定有造物者安排的秘密,我百思不解。这时,农夫就会轻轻松松地把兔子的后腿提起来往地上摔,再用镰刀柄敲它的头,直到它昏死。

北方家用的石磨,不是磨豆浆磨麻油的那种小磨,是沉重的大磨。如果有人要打你,你跑到磨后面,隔着磨,他的棍子够不着你。磨,每家都有,围绕着它发生了多少故事。仇家登门报复,双方大战多少回合,有一个人自知不敌,退到磨道里打游击,两人围着磨团团转,最后有一个死在磨后面。乱兵进宅,闺女媳妇无处逃,逃到磨后,被人家按倒在磨道里。

他说,父亲和石涛达成了协议,等母亲替我做几件内衣,就送我去跟石涛抗战。

那时,最火辣辣轰隆隆的消息,是平地一声雷,某某人在某某村成立了游击队。兰陵沦陷了,各方豪杰不愿从太阳下经过,绕个弯儿到黄墩休息,由陈府招待午餐。这些客人都是新闻人物,所以陈府主人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游击队浩浩荡荡,在东方,西方,南方,隐隐现现,田野做他们的脚凳。北方隔着兰陵,看不见。他们,有国民党支持的,有共产党支持的,也有单干户,左右双方都在拉他。我们熟识的人都投入了。

她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她终于没说。

“你很消沉,没有正确的人生观。”他一面看一面批评我。“你平时读什么书?《离骚》?《红楼梦》?不要看这种东西,世界上好书很多!”

回想起来,日本人的统治技术十分粗疏。“大日本警备队”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忍人之心,捕人、杀人、出兵扫荡一丝不苟,但是他始终没有为难过游击队的家人。我觉得他甚至根本没有注意过这些人。但是我父亲虑患唯恐不周,我们搬到了兰陵南郊的一个小村子,黄墩。

我们跟他走进一户人家,看见他带来的游击队员往水缸里倒水,转眼溢出缸外,每倒进一罐水,站在水缸旁边的老太太念一声佛。

高粱的根很深、很深,离地两寸的秆上生出须根,紧紧抓住大地。砍倒高粱好比杀树,树根难挖,得等它干枯了、有些腐烂了。出土的高粱根如一座小小宝塔,土名“秫秫疙瘩”,火力很强,燃烧的时间长。这样好的东西,物主是不会放弃的,我们拾柴的人咽着唾沫看他们一担一担把秫秫疙瘩挑走,眼巴巴希望从他们的担子上掉下几个来。幸而拾到了,回家守着灶门,看它燃烧,看它火熄之后还通体辉煌,须眉俱全,美丽庄严。这时,满心希望能有一车“疙瘩”堆在院子里。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回想起来,日本“皇军”当然是训练之师,但是他们中规中矩有源有本的一套做法,恰恰成了游击队的活靶。他们哪里来的信心、哪里来的胆量,想凭三十个人控制兰陵地区的两万中国人,想凭几十万占领军征服中国的五亿人!

我马上知道,这人年老无子,花钱从外乡买了这个女孩回家做小。虽然交易已经完成,他还是再三提出问题:“你看她的屁股,她的奶子,像不像一个能生儿子的女人?”

我家要不要搬回兰陵呢?那时,兰陵的另一些长辈,王松和、王成和、王贤和,合伙组织了一支游击队,我父亲也参加了。父亲认为游击队员的家属绝不可住在日本警备队的围墙之内,将来游击队难免对兰陵动手动脚,家属将成为日军报复的对象,将来日军有什么情报泄露了,游击队员的家属是头号嫌疑犯。

抗日救国的情绪高涨,连土匪都自动变成游击队。鲁南的土匪一向有他们的哲学,理直气壮。可是日本人打进来,他们觉得再当土匪就丢人了。

他们挑水推磨的我很感动,恋恋不舍看他们唱歌,流汗,一盆一盆粮食磨成糨糊。

有一件事,我永远不能忘记。

我这侄子叫王葆光,葆字排辈,乳名叫小宝。“葆光”典出《庄子》,而“葆宝”两字可以通用,可见取名字的人学问不小。

我有一个堂哥,是伯父的独子,才字排辈,学名叫王佐才。很喜欢他的名字,姓,名,班辈,三字成词,浑成自然,而又典雅可敬,恨不能比他早出生些时,先取了这个名字。事实是他的年龄比我大一倍以上,他的儿子(也是独子)身高体重都和我相似,叔侄宛如弟兄。

这不是郎中吗,却又不然,好几次有郎中来劝他同游江湖,他都拒绝了,他只赶集赢几个零钱买菜。他不准小孩子入局,他也不让大人输光。太阳偏西,他提醒对方:“不早了,玩过这一把儿回家吧。”这一把儿总是人家赢。

父亲若是听见了,就会叹气。

有些事,小宝是先进,例如,我跟他学挑水。那时村村有井,大村大镇有好几口井,居民向井中打水挑回家食用。乡人不食雨水,认为雨水有腥气。雨腥来自龙腥,龙负责行雨。

我能用新鲜的高粱叶给妹妹编一顶帽子,戴在头上清凉清凉的,有点重量,感觉如满头珠翠。我能从她手腕上端咬一口,咬出一个红色圆圈来说:“我送你一个手表。”我能用一个制钱、一根火柴棒做个陀螺给弟弟,教他利用火柴头着地旋转,吱啦一声燃着了,可是马上又灭了。我教弟弟用黏土和泥,成弹丸,打偷嘴的野猫。

小宝带我去打高粱叶子。高粱是长得最高最粗最壮的农作物,一节一节长上来,分节的地方招展着翠带一般的叶子。

所以说“有钱买得鬼推磨”。鬼精灵,鬼聪明,磨道的事本来沾不到他身上,可是为了钱,他也干。

我呢,我当时想的是,陈茂松这人真厚道,上天必定给他儿子。

我跑出去看。狭窄的街道上两旁是人,平坦的打麦场上满场是人,拿着枪,短衣外面扎着子弹袋。街旁的人随意坐在地上,没有一个人站着,打麦场上的人规规矩矩地站着,没有一个人坐下。打麦场上的汉子唱“中国不会亡”,歌颂八百壮士守四行仓库。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支歌,听一遍就会了,是一首容易普及的好歌。

这件事在黄墩是一大丑闻,大家相信人一旦落井,会在井里急出大小便来。父亲连夜寻找专家淘井。母亲奖了小宝,又打听是谁把我从井里捞上来,登门道谢了。淘井是把井底污泥挖上来,井水越淘越清,所以“井要淘,人要熬”。大家相信井淘过就没有问题了。

排水的时候,搂豆叶的时候,我们远远看见游击队像一条苍龙蠕动。为什么要走来走去呢?后来才知道,他们要练习行军,宣传抗战,以及提高知名度。

挑水太辛苦,那年头珍惜用水,一家人打一盆水轮流洗脸,口中连连说:“只有人把水弄脏,水不会把人弄脏。”为了惜水创造神话,人这一生浪费了多少水,死后阎王罚他一口一口喝完。

小宝愕然,他说:“打游击就是打游击,怎么还挑水推磨?”是啊,一语惊醒梦中人,挑水推磨,我哪儿行?

挑水,推磨,把这支游击队的名声扬开了。陈茂松先生不住地赞叹“王者之师!王者之师!”他说这支游击队的首领叫石涛。我想了半天,认为他太瘦了,叫石涛的人应该是个胖子。

女孩由内眷接待,陈茂松陪着老头儿在大门口树阴下凉快。这老头脸型狭长,眉毛压着眼角,中部生鼻子的部分忽然凹下去,皮肤是无法改善的那种肮脏,我一见就讨厌他。

推磨比挑水更辛苦,樱桃好吃树难栽,白面好吃磨难挨,我和小宝都有亲身体验。我们两家都借陈府的驴子拉磨,有时候粮食没有磨完,驴子下田的时间到了,或者赶集的时间到了,眼睁睁看人家把牲口牵走,由我和小宝接力。

我只能做些无用的事情。

那女孩,可能有过挨鞭子的经验吧?这一声恫吓竟使她慑伏了。她登上驴背的时候我才看清楚,她年轻,白嫩,相当丰满,看不出物质上有十分匮乏的样子。她怎会被人当做货品出售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终于面对面看见游击队。

小宝是拾豆的时候开始动心的。收豆子事实上等于抢割,百姓千家一起动手,田野里布满了人。豆田的面积逐渐缩小,藏身其中的野兔惊惶起来。

“你说他小?你来看看少年人的志气。”他站起来,主人也连忙站起来。“他们的父母愿意把孩子送到我们这里受教育,进步要趁早。”

佐才哥所以要住在乡下,是为了赶集做生意。集,颇有日中为市的遗意,定期在大村镇旁边的野地里交易,临时摆摊搭棚架灶,午后解散。做生意的人今天赶集到甲地,明天赶集到乙地,黎明即起,挑担推车出门,住在兰陵不方便,例如,你要上路,人家城门还没开呢?

我们听见歌声,循着歌声走进另一家。这家院子里也有一堆少年兵,他们站着,有人正在指挥他们唱歌。院子另一角,两个队员一前一后,唱着歌推磨。他们走进这个家庭的时候,这家的小媳妇正在推磨,他们立刻接手。

野兔中的英雄豪杰也有它的绝招,它在恶鹰罩顶的时候翻身仰卧以四爪出击,攻打鹰的眼睛。这时,猎狗扑上去,把野兔咬死。所以打围必得有鹰有犬,陆空配合。所以人是万物之灵。

黄墩,也许从前是由姓黄的人家开发建村的吧,可是我们来时,黄家早已没有什么遗迹。我们住在陈茂松先生家,彼此是亲戚。

本来野兔的毛色和土色几乎相同,它如果伏地不动,找个空隙悄悄溜开,那些忙碌的农人也许不会发觉。无奈野兔跑得极快,纵身一跳可以跳出两公尺以外,它大概是以此自傲并且屡操胜算吧,立刻施展所长,如箭一般射出。大概这就是兔脱。

我们推磨时小宝总是不开心,他一直觉得我用力比他少,而且推不了几十圈我就心跳气喘,必须张着大口坐在磨道里休息,样子令人扫兴。那时并不知道我的“二间半”瓣膜有问题。

一连几天,我们热烈讨论那支机枪,和种种可行的战术。之后,我看见母亲替我收拾了一个小包裹。

在从前的家庭里,磨道是全宅最卑贱的位置,推磨的工作必定转嫁到最不得宠最受排挤的人身上。李三娘推磨,走得慢了婆婆要打,走得快了婆婆也要打,走得不快不慢婆婆还是要打。她在推磨时产子,在磨道里自己用牙齿咬断脐带,孩子的名字叫咬脐郎。女人的痛苦有首歌,其中提到“抱磨棍,磨大襟,挑水路远井又深”。常挑水,肩头的衣服先破;常推磨,胸前的衣服先破。

“瓦罐不离井上破”,“井水是千家的茅厕”,这两句话原该是对现状的批判吧?可是,千年以来,取水的工具并无改进,瓦罐的卫生也未加检讨。这两句话并未引起人们对现状的反省,反而使用它肯定现状,成为现状无须改善的判决书。

院子里坐着一堆少年兵,一个老师模样的人正在教他们识字。首领对老太太说:“老大娘,别当他们是兵,就拿他们当你家的孩子。”老太太蓦然醒悟了似的,进屋把床上的席子揭下来:“别坐在地上,地上潮湿,来,铺上席子。”

老头儿黑了脸,大喝一声:“拿鞭子来!”陈立刻靠近他耳边叮嘱:“女人要哄,女人要哄。”

虽说在大家族里有三岁的爷爷、三十岁的孙子,我和我的这位侄子甚少交往,因为年纪太接近了,彼此都觉得不自然。可是佐才哥一家也想到黄墩来住,陈家别院里还有空房。他搬进来之后,我和小宝就密切了。

陈茂松先生接待游击队的领袖,看见我父亲在家,就邀去作陪。谈话中间,陈先生对那领袖说,我父亲有个聪明的儿子,小小年纪能写文章。那人听了大感兴趣,一定要和我见面。

打高粱叶子是一年最热的时候,高粱田一望无际,密不通风,打叶子的人可能中暑昏倒,所以一定要许多人结伴前往。工作的时候,男人把全身的衣服脱光,女人也赤露上身,为了凉快,也免得汗水“煮”坏了衣裳,所以“男区”“女区”严格分开,绝对不相往来。

高粱叶打完了,准备拾豆子。豆子经霜才熟,收割时,豆叶都枯黄凋落了。豆子熟透了,豆荚会炸开,把豆粒弹出来,种豆的人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割豆也和割麦一样,急如燃眉。他们虽然爱惜满地的豆叶,只能草草收拾一下,剩下的,秋风吹得满地乱滚,就是无主财物了。拾豆子所得寥寥,重要的是搂豆叶。

日军把兰陵镇大地主权爷“请”出来做区长,号召散落在外的兰陵人回家。王权和跟我祖父同辈,他太有钱,我们跟他没有交往。他当汉奸出于万不得已,全家上上下下四十多口,靠收租维持生活,如果长期流亡在外做难民,不但收租困难,也一定招人绑票勒索。他是一个君子,无力为善却也不肯为恶,由他来占区长的位子,大家比较放心些。

野兔的过度反应惊动了田野的农人。人人直起腰来,以近乎操练的声音吆喝,使兔子觉得四面都是生命威胁。依照过去的经验,脱离威胁的不二法门是快跑。它并不了解大环境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不知此身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更不明白人类正尽目力之所及,看它以失效的经验作绝望的特技表演。

老者点头称是。

她对我说:“这女孩,大概是无父无母吧,她的父母断断不会把她卖了。”

小宝说:种庄稼没意思,我以后不要做庄稼人。——你长大了做什么?

我长大了做什么?在楚头林拾麦,在黄墩挑水,真正的农夫鉴定了我,我胃小肠细,肩骨峻嶒,不够资格做农夫。我究竟做什么?

秋天野兔正肥,是“打围”的时候。打围,本来要带着几十个人,在旷野中一字排开,拉着一根长绳缓缓推进,目的就要惊起野兔再纵放鹰犬捕捉,割豆的日子岂非天赐良机?打围的人正在阡陌间巡逻,野兔现身,鹰腾空而起,猎狗也飞奔而至。

日军伪军只要走出南门一步,黄墩村头的监视哨立刻发出警报,村中的妇女、青年、士绅,立刻出村往南逃避。那一带土地平坦肥沃,村庄密布,只要逃出两三里路,树林房屋就会把日军的视线挡住。日军到了黄墩,照例要搜索警戒一番再前进,村民就逃得更远了。

有一次,我的动作太慢,母亲出来找我,她说:“我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本是一句戏言,谁知有一天成真了。原来,汲水的时候,人站在井口,弯着腰,手里提着绳子,空瓦罐轻飘飘的,容易控制。等到把水提上来,提到井口,汲水的人必须直起腰来。这时候最容易碰破瓦罐。而我用力太猛,失去重心,一脚踏空,扑通一声下了井。

这老者归心似箭,催促起程,只见女眷们簇拥着那女孩走出来。她忽然不肯上驴。劝她,她哭。

高粱开花的时候,必得把高粱秆下半截的叶摘掉,大概是为了流通空气、节省养料水分。摘叶时手心向下、朝着叶根突然一拍,等叶子一声脆响断了,趁势抓住,这个动作称之为“打”。

词穷,心中郁闷未解,就再写一遍。一连写了七八遍。这时听见外面有雄壮的歌声,许多人引吭高歌,黄墩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声势。

资深的农夫们重温他们百看不厌的表演。他们知道兔子虽然腿快,还是很容易被鹰赶上。他们知道,鹰会俯冲而下,以左爪抓住野兔的臀部。野兔慌忙回头,鹰趁势以右爪抓住它的头部,两爪向中间用力收拢,“咔嚓”一声把兔颈扭断。

回想起来,佐才哥是在社会地位的急速下坠中努力维持不太难堪的姿势,我可能受到他些微影响。他的眼睛有毛病,见风流泪,一年到头擦不完的眼屎,却从来没有看过医生。冬天拂晓,朔风正寒,他挑着那张能折叠的长桌乒乒乓乓出门,一双病眼怎么受。这时,母亲就会说,佐才虽然没有王佐之才,倘若受过良好的教育,一定可以做一番事业。可是,他没那个机会!

小宝说:“要是打日本就像打兔子……”

挑水的工具是一根扁担,一根井绳。水罐是灰色的瓦器,很薄,不上釉子,禁不起碰撞,所以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在乡下,院子里难免有鸡屎狗粪,大人的痰小孩的尿,这些脏东西经常沾在水罐底部,当人们用井绳吊着瓦罐向井中汲水的时候,脏东西就留在水里了。所以说,“井水是千家的茅厕”。

我能做什么?打了一季高粱叶,长了一身痱子,右眼也肿了。乍看成绩不错,堆得像座小山,天天晒,天天缩小。抓一把干叶塞进灶下,亮一下,连余烬也没。一季的高粱叶烧不了一个月。

小宝大喊救命。幸而我是头上脚下直着掉下去,如果倒栽葱,那就严重了。当然还是喝了一肚子水。

黄墩离兰陵只有两三华里,站在村头可以望见乌鸦从兰陵南门里的高树上起飞降落,住在这里可以就近观察兰陵的变化,也就近照顾仅有的几亩薄田。唯一的顾虑是,倘若日军出动南下扫荡,黄墩首当其冲。黄墩的人早已有了对策,日军若有行动,必定先通知他控制的保安大队集合,日军自己也要备马、牵炮,有一番张罗。这些都是有目共睹之事,黄墩可以立刻得到情报,东面的横山、北面的北王家庄、西面的插柳口也都可以得到情报。

母亲会说:“重要啊!受教育是多重要啊!”

这年夏天,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子,用一头小毛驴驮着一个女孩,路过黄墩,在陈府打尖休息,他跟陈府好像也是亲戚。

这样,我糊里糊涂离开了黄墩。

高粱叶子必须在若干天之内打完,种高粱的人欢迎任何人来动手摘取,高粱田完全开放。高粱叶有许多用途,喂牛、编垫子,晒干了作燃料。我们拿来燃火做饭,节省柴钱。我们跟在几个壮健的农夫后面。他们先把衣服脱掉,我们也只好照办,我们为自己的皮肤太白而觉得惭愧。

他们的动作极快,手臂上下挥动有如机器,没有半点耽搁与浪费。叶子和母体分离时发出的响声像下了一场雨,汗水一直往下流,流到脚跟,也像雨。

这也是造物主的意思吗?

残存的豆叶多半已经过一场秋雨,往往薄如蝉翼形如破絮,如何用绳子把它捆起来带回家中,也有诀窍。小宝能把它收拾成一堵墙的形状,两面整齐如刀切,一路顶着风挑回家中,豆叶也不散失。我始终没能达到这样的水准,我的豆叶随风飘零,到家时,每一捆豆叶都瘦了一圈。

那天我很苦闷,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门旁有一条银色的细线贴在墙上隐隐发光,看见这条线就知道蜗牛从这里爬过。我打开日记本写上:“蜗牛有路,指南针有方向,唯我独自彷徨。”

这家的老太太正为不速之客做饭。首领对她说:“老大娘,别当他们是兵,就拿他们当你自己的孩子。”老太太一听,立刻泪眼婆娑,伸手把藏在麦糠里的鸡蛋摸出来。

她又说:“她大概没有哥哥姐姐吧?她的哥哥断不会让人家把妹妹卖了。”

这一行最招闲杂人等。有时候,一叠铜元重重地落在台面上,表示要赌一把。佐才哥抬头端详,给那人看相算命,慢慢从布袋里掏出一叠铜元,堆在那人下的注旁边,一般高,或者稍矮一些,告诉他:“你赢了。”来人把两叠铜元抓起来,一言不发便走。他也可能不走,伸出手来把两叠铜元朝前一推,表示再来一次。这时,佐才哥就拉长了脸,问他是吃哪一行的,用言语挤兑他,使他知难而退。

王佐才,多么好的名字!可是他没缘分遇见文王,每天赶集摆摊,招人来推牌九。佐才哥可说身怀绝技,能从背面认牌,又能控制骰子的点数,这两个本事加起来,他要你拿几点你拿几点,他要赢你多少钱就赢你多少钱。

“拿着!”父亲吩咐,我照办了。“外婆想你了,我送你去住几天。”这才发现父亲已是穿戴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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