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驻进来,军官带着士兵找财主,敲门之前还仰脸端详这一家的楼。进了院子,刀枪剑戟摆开,军官升堂入室,对着那一家之主。
那边,槐树下,男生教男生,也有六七岁的小丫丫黏在哥哥身边。他们发现我,马上把我拉过去。
“官长,拜托您行个好,把这道线改一改,把我家祖坟让出来,您看要怎么样才做得通?”
总之,每一寸土都要翻开,下一步才好用耙。“耙”的形状像梯子,钉满了一尺长的钢钉。这些钢钉把翻开的泥土咬碎荡平,波浪形的泥土变得像春水微皱,才好下种。用犁的时候,人是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用耙的时候就不同了,人站在耙上,乘风破浪似的得意,挥鞭四顾的有,昂首高歌的也有。慢慢地我也感染了这份意气风发,站在耙上俨然以为改造了世界。
所谓“草屋”,是放“草”的房子,这个“草”,指的是麦秸。在农村,麦秸是珍贵的东西,所以草屋的建造也很牢固,和家宅居室没有多大区别。草屋里,麦秸堆到屋梁那么高,扒个洞钻进去就可以睡觉,既舒服又暖和,干燥的麦秸在暗夜里放光,散发着香味,使这穴居一般的生活很尊贵。
北桥,我不记得有寨有桥,我只记得平川无垠,两条车辙直冲进来,把两旁的房屋冲得歪歪斜斜,稀稀落落。田野坦坦荡荡,风悠闲地吹过来,把人和土地连在一起,房子小,院子小,却没有压挤的感觉。
说书人生意不大好,有一次,我环顾左右,竟然只有我一个人在听。可是他不停止,他的眼睛只看本子不看人,说说唱唱两颊通红,比我还兴奋。我是不出钱的,一人独享未免问心有愧,可是我也不好意思走,走了岂不是对不起他?坐在地上七上八下。
唱到这里,忽然觉得眼前的日子真是难煎难熬,我是像空心菜一样生长着。
所以人畜的粪便是好东西,春天,几乎人人背着用藤条编成的、拾粪用的“箕”,随时随地收拾做堆肥用的材料。在农村,“吃自己的饭,到别人的田地里拉屎”是愚蠢的行为。“但寻牛屎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恐怕纯是诗人的幻想,农夫经过的地方不会有牛屎留下,即使他没带粪箕,也要脱下小褂来把它包回去。
八路军的特征是唱歌,像原始民族一样爱唱,像传教士一样热心教人家唱,到处留下歌声。
“老乡,你的楼太高了,妨碍我们炮兵射击,得拆掉一半。”
“她得去嫁有房子有地的人。”口吻平平静静,各安天命。
我知道,下面一段一段向村中的各色人等喊话,招寻失物,最后是一位“大哥”拾物不昧,结果两个人成了亲。可是小李哥有他的版本,姐儿丢掉的这枚戒指被八路军拾去了,八路军又给她送回来了,她也就参加了八路,一同抗战去了。
…………
“经费?我拿出来,我拿出来,您看,得多少?”
小李哥出去耕田的时候,我跟着。
“不当八路军,也不当中央军,找个杂牌部队,好歹混个一官半职,活人的财死人的财发几笔,回来买几十亩地,盖个四合房。”
“还没参加抗战?你知道不知道日本鬼子在做什么?”
…………
我知道,这种小调叫“姐儿讴”,每一首都用“姐儿房中”开始,讲述一段故事或诉说一种心情。
不难学,马上学会了。
在另一时间,另一地点,另一台人物演另一段情节。
屋后路旁,石碾周围,大姑娘小媳妇有站有坐,目不转睛地望着站在他们面前的女兵,这位女同志斜背着枪,挥舞着双臂。想必是,她们没见过如此奇怪的装束吧?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哧哧笑,不久,也都溶化在歌里了。
“不知道,现在大家都这么唱。”
这得解释一下。
且说赶集,三朋四友围在一起吃花生,吃完了,地上一堆花生壳儿。大家并不罢手,一齐伸手“淘”那堆花生壳儿,寻第二度享受,说也奇怪,吃花生是一个一个剥开、一粒一粒送进嘴里,偏偏壳儿堆里有没剥的花生和遗落的花生米。省俭末,一定吃得干干净净才甘心。花生米淘净了,人散了,自有人来收拾那堆碎壳儿,一片一片都捡起来,带回家引火烧饭,烧成了灰还要撒在堆肥上头。
要嫁嫁个当家的,
吃香的,喝辣的,
盒子枪,夸夸的,
腰里银元哗哗的。
我不常看见打人,也不常看见抢钱,倒是常听说书。一个中年人敲着小鼓说杨家将,杨家将的故事好长好长,一本连一本,由老令公开始子子孙孙出英雄,够他说一辈子。有人迷上杨家将,想把这个家族的故事听到底,听得倾家荡产也没个完。先人的恩怨可以像遗传一样由后人承接,而且世世代代突变渐变变生不测,生也有涯血海无涯,我觉得可怕。不过,如果只听一个段落,情节有它的迷人之处。
有一组小调叫“思嫁”,以大姑娘的口吻表白对结婚的渴望,调子同一个,词句有变化。没听见哪家女孩子唱过,男孩唱,女孩听也不敢听,要听也是偷偷地听。
集上也有你平时难以见到的行业。有相面的,平地挂起一块白布,布上画着好大张脸,脸上密密麻麻的黑痣,相士唾沫横飞,说得老太太呜呜哭泣。有治牙痛的,病人张开大口流着口水尽他看,看着看着掏出一条虫来。
这支歌太有名了,都说它挑起了西安事变,我可从来没听人唱过,也没读过整首歌词,一时有相见恨晚之感,也就心甘情愿地跟着学起来。
日本军阀在中国的战场不断扩大,兵力分散,只有尽量抽调沦陷区的占领军使用。占领军不但数目减少,而且多半新兵抵充,战斗力弱,锐气尽失,每天在据点内闭关自守,像母鸡抱窝孵蛋一样。
我倚树而坐,没法再和他们见面,蚂蚁一只一只往我脸上爬。忽然听见:“回去吃晚饭吧!”是小李哥。我动也不动,他就在我旁边坐下。
我们也看那叫做屎壳郎的褐色甲虫,成双成对,一前一后,用它们的长爪推着粪球走,夫妻俩克勤克俭地过日子。“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定来到”,令人眼花缭乱。“云向东,一阵风;风向西,披蓑衣;云向南,雨涟涟;云向北,一阵黑。”结果只顾看云。
歌已学会,别处走走看看,被一个人迎面挡住。一个游击队里的人,他的记性太好,我的记性太坏,觉得他很面善,忘记在哪里见过。
比方说,山东人一辈子只洗三次澡,出生洗一次,结婚洗一次,死亡洗一次。这是瞎话,我们夏天也是人人洗澡,靠河住的人几乎天天下河。省俭末,不盖浴室,妇女选一个无星无月的夜,等家人邻人都睡了,站在院子里往身上浇水。冬天你得烧热水,成本高,就马虎了,只用湿巾擦一擦。
买了肉不吃,当摆设?那块肉后来怎样了?烂了丢掉?一听就知道是瞎话。过年,买块肉挂在房门上,滴水成冰的天气,肉一时坏不了,可能多挂几天。不是不吃,是心里总在想,也许明天有客来,明天再炒再烧煮吧。省俭末!外人看见肉挂在那里,就寻咱们的开心。
第三个条件是见了庄稼就像见了孩子。我自己还是孩子,还不能体会那种心情。在北桥,对着麦田,我有过感动。数九寒天,寸草不生,独有这小麦在冰天雪地中孕育,利用这一段天地闭塞的时间生长,早早给我们第一季收成。
乡人尝说,做农夫有三个条件,第一,睡在草窝里不痒;第二,捧着狗屎不臭。据说,某农夫带着儿子进城,爷儿俩经过饭馆门口,正值门内蒸气腾腾、门外酒肉香气四溢,做儿子的忍不住翘着鼻翅儿闻个不停。他爸爸说:“闻什么!哪有咱们的堆肥好!”
住在北桥的那一段日子,我曾经想,我也做一个农夫吧?回想起来,那时,我是把种田和陶渊明搅在一起了。我忘了陶渊明自己并不下田。
那时,我们恨死那些“当兵的”。可是,我哪里想得到,他们非得这样娶不到老婆呢。
“我想当兵去。”
小李哥一支一支地唱,他唱出来的小调全变成八路军的军歌。
“干冬湿年”,“夜晴无好天”,“久旱必涝、久涝必旱”,“久晴大雾阴、久阴大雾晴”,我也依着这套循环论,跟他们一同度过大兵凶年吧?
“不是。”
午间好睡,在歌声中悠悠而醒。
送郎送到大门外,
伸手抓住武装带,
问郎早晚来?
哎哎哟,问郎早晚来?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抗日军不打抗日军!
我们别给日本当开路先锋,我们要为民族解放而斗争!
小李哥很平静,没生我的气,也许他看见我反而放了心。他很镇静,慢慢穿好裤子。我居然走进草屋,居然在麦秸堆旁边坐下。空气不好,终于看见辫子。
我还没有学会道歉,闭紧嘴巴,心里吃惊。想来想去总得有句话表示我跟他站在一条线上,就说:“你们快结婚了吧。”
受气?受谁的气?他笑笑,没回答。不久我就想通了,那时最脱离现实的口号就是“农工商学兵”,其实正好颠倒,农人在地狱的最低一层。做庄稼人还得增加一个条件:能忍气吞声。
庄稼人相信“兴家好比针挑土”,嘴里念着世代祖传的格言:“一顿省一口,一年省一斗。”他们“耕地看犁拖,吃饭看饭锅”,为什么看锅?那是要看看锅里还有多少饭,算一算有几个人吃,自己碗里少盛一点。至于吃菜,“一根豆芽咬三段”,最能看出节制的功夫。那一点家当,就是这样辛辛苦苦积存下来。
军官对乡绅打开一张地图,指指点点。“我们奉命在这里挖一道战壕。”乡绅一看,我的天!这不是要挖我的祖坟吗!但是他见过一些场面,能保持镇定。让座,奉茶,点烟。
原来的版本是:“南军北军都调到,又来调我的常胜军,上前打敌人。”那时候,抗战还没发生呢,“打敌人”,也不知道打谁。
“原来你在这里!”他一开口,我想起来了,他不就是石涛?游击队的领袖,在黄墩见过一面。
耕田用的犁,分犁托、犁刀、犁把三部分,犁把高耸,和犁托犁刀成三角态势。耕田的时候,手扶着犁把,眼望犁托伸出去的头,犁头的作用像步枪的准星,紧贴着商沟。如果一不小心,犁托歪斜,就会留下没有耕开的死土,造成以后作业的困难。
勇敢的抗日战士遍地怒号,
我们绝不再自煎自熬,
可是小李哥又唱了,痒痒地唱:
“你现在能拿多少出来,你就拿吧。”军官脸不红,气不喘,茶也不喝。
那时乡人抽旱烟袋,长长的烟杆一端有个白铁制的小烟锅,有人点火还用火镰火石,敲敲打打挺麻烦,于是发明了“对火”,方法是,正在吸烟的人把烟锅扣在需要点火的烟锅上,施者吹气,受者吸气,借个火。可是,等受者点着了烟,施者的一锅烟也消耗净尽了,所以“对火”算个交情,一锅烟也不轻看。
好处是再也没有土匪,土匪全变成游击队。当年土匪横行,做土匪的小头目也曾是人生的一种理想,像我这般年龄的人,大都记得:
我在北桥时正是初春,农人个个摩拳擦掌着手他们的一年之计,两个月前用泥土密封起来的堆肥,现在剖开,热烘烘地散发着生殖力的气味。堆肥经过发酵、杀虫,气质变化,可亲可近,农夫用双手捧起碎块来掰、捏、揉、搓,制成碎末,撒在地里,这时才有“泥土的芳香”。山巅河床、不耕不种的地方,没有这种诱人的气味。
我翻身坐起,知道八路军来北桥小休。小李哥刚刚传给我三句话:日本鬼子抱窝,国民党吃喝,八路军唱歌。
我不爱唱歌,喜欢看人家唱歌,人在唱歌的时候总是和悦婉转,坦然无猜。我走出草屋察看。
下面恨媒人不来提亲,恨妹妹先出嫁,恨哥恨嫂,恨僧恨道,最后恨起自己的命来。小李哥唱起来就不同了,这思嫁的女孩,恨着恨着八路军来了,她跟八路军抗战去,兴高采烈,什么也不恨了。
小李哥下巴瘦长,皮肤白细,模样很清秀,不像个做粗活的人,其实他小小年纪,田里屋里样样拿得起来。那时春耕开始,他每天一早就赶牛拖犁出门,晚饭前回来,从从容容,一副功力深厚的样子。我们一同相处的时间只有晚上,那时我们都不懂社交,不知道找些话题来交谈,除了沉默,就是听他唱小调。他一躺下就唱,好像唱歌就是跟我谈天。
他的歌喉不错,由他唱,听了不会烦腻。何况他的歌里有新词。
石涛的队伍走后,我写信回家,说我要参加抗战。父亲匆匆赶来,见过外祖母,教我收拾衣物。我问到哪里去。
“你教我种地好不好?”我问一同住在草屋里的小李哥,他是赵家的长工。
渐渐的,我也分享了北桥儿童的乐趣,看蚂蚁上树,看斗鸡,看人在村首的大槐树下理发。北桥没有理发店,有游走四方的理发匠挑着担子来,那种“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设备。他用热的那一头烧水,冷的那一头磨刀。要理发,到树下来,先用热水洗头,水太热了,烫得你嘴歪眼斜,五官换了位置。然后是剃,刀钝,头发长,剥皮似的痛,有人喊娘,有人掉泪。小孩子没有别的娱乐,就围在旁边看那丰富的表情。
确确实实,乡巴佬都赞成抗战到底。
回想起来,俗语说外面的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草窝,这草窝二字,居然写实。
“移一移?那得另修炮兵阵地,上头不肯再给经费。”
抗战发生,军队深入农村,而且有了游击队,这些流水似的兵并没有铁打的营房,再小的村庄也有一套班底负责接待过境的人马。有时候,队伍住在邻近的村庄,派人通知各村送饭,谓之“要给养”。一个“吃饭看饭锅”的家庭,“针挑土”积攒的东西,只好慢慢地消耗掉。庄稼人也有幽默感,说是“老鼠替猫攒着”。
奴在房中闷沉沉,
忽听得门外来调军,
不知道调哪军。
咦儿呀儿喂儿喂,
不知调哪军。
好啊,齐步走的调子。
南军北军都不调,
单单调我八路军,
上前打日本。
咦儿呀儿喂儿喂,
上前打日本。
家乡人过日子省俭,惹得外人编故事。
我这才一下子弄明白我错了,赶紧往外跑,跑到大槐树后面躲起来,也不知要躲什么。
还有一样重要的工具是耕田时用的鞭子,鞭梢很长,因为耕田时牛和人的距离很长。使用时,单凭左手握鞭向前乘势一送,鞭身展开,鞭梢在牛身旁炸个花儿,不需要打在牛身上。这当然也要经过一番训练。
慢慢的,我发现,全村的人都这么唱。新版只在要紧的地方改几个字,或者添几句词儿,一听就会,用不着学习。这些歌,唱得我好痒,从心里痒。
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我没法子插嘴。
钱可爱,有人爱钱就有人抢钱。抢钱也是专门行业,有师承,有组织,不许任意客串,只听得一声尖叫,熙来攘往的人忽然个个引领望远,紧接着是擂鼓似的脚步声。然后全集的人都能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跑,三四个人在后面追,追上了,按倒在地拳打脚踢,追不上,垂头丧气地回来。不要花钱买票,老天爷导演节目给穷孩子看。
“谁改的?”
散集了,我吹着用柳枝做成的哨子(有时是高粱叶做成的哨子,有时是葱叶做成的哨子)回来,利用赶集得到的材料编织无尽无休的幻想。在幻想中,我把那几个吊打百姓的官兵全杀了,既而一想,还是由他们打鬼子将功折罪吧。幻想才是我的基本娱乐。
“八路军?”我想起他最爱唱的那些小调。
草房的后面是街道,稍远有个石碾,庞然大物,用一个石轮和一道石槽组合起来,石轮在槽里滚过来、滚过去,把黄豆压扁成豆钱,谷粒去糠成小米。这一道活儿总是由大姑娘小媳妇来做,她们笑语殷殷,坐在草屋里听得见。
我开始喜欢家畜,即使是猪,脸上也有耐人寻味的皱纹。各种狗都漂亮,只要别在它吃屎的时候看见它。牛的特点在它的眼,又大又圆,又没有警戒的意思。耕田的时候,小犊依傍在母牛旁边,摩摩擦擦。中午休息,老牛却忙着舐小牛的脖子,难解难分。没事的时候,牛陷入孤独的沉思,我如果有琴,一定弹给它听。
军官很干练。“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你得相信我。”
耕牛都受过训练,你得会喊口令,这口令俗称“吆牛号子”,听来像是“喝喝油”,喊到“油”字高亢尖锐,使用假嗓,耕牛听到“号子”就努力前进。左转弯的口令是“咦,咦,咦”,右转弯的口令是“哦,哦,哦”,有特殊的腔调韵味,必得在南亩北垄实际工作中才培养得出来。要测验一个人是不是够格的农夫,最简单的方法是请他表演“吆牛号子”。
我马上想起几件事情。
他说:“我教你耕田。从前皇帝也会耕田,每年春天带着文武大臣出来耕三圈,正宫娘娘给他送饭。”
“你改的?”我觉得新奇。
“集”是刺激消费的地方,使人忍不住想花钱,所以乡人的座右铭是“勤拾粪,少赶集,阴天下雨走亲戚”。抗战发生以后,集上多了一批关心国事的人,他们来找熟人打听消息。几个谈得来的人不约而同见了面,买一斤花生堆在地上,大家蹲下来围成一圈,一面吃花生一面交换新闻。谁下水当汉奸了,谁被谁绑了票,谁吃掉了谁多少枪支,以及国军和日军正在哪一省打仗,诸如此类。赶一趟集,顿时耳聪目明,心里敞亮了不少。
“我有个表舅,娶不到媳妇,一辈子都是跟娘儿们相好,为相好挨过打,坐过牢,给家乡的人赶出去,又给外乡人赶回来。”
所以耶稣说,人不可扶着犁把向后看,这时我才明白。
比如说,山东人平时不吃肉,买一块肉挂起来,想吃肉的时候看一眼。
父亲说:“带你去抗战啊。”
午饭后,我也心不在焉地把它忘了。冒着汗,披着小褂,做梦一样朝小屋走。也没想想屋门怎么关起来,做梦一样伸手去推。门里面用棍子顶着,顶得不牢,这一推,推得门倒退了一尺,正好看见小李哥从麦秸堆里跳出来,喝问一声谁,大把大把扯下麦秸来埋一个人。我懵懵懂懂也没看见他埋什么。
所谓国民党吃喝,当然是指国民政府领导下的一部分部队,一般印象,这些人比较注意伙食。有些景象太突出了,例如,一群人到你家里来抓鸡,鸡疾走,高飞,大叫,抓鸡的人跟着横冲直撞。最后安静下来,地上剩下零落的羽毛和踢翻打碎的盆盆罐罐。还有,一群人上刺刀,把狗围在中间劈刺,这就更恐怖。狗肚子破了洞,肚肠流出来,钻到你床底下躲死,再拖出来,到处鲜血淋漓。
小孩子没钱花,赶来看人家花钱,听银元铜元叮当响,悠然神往。这里人人有钱,到处是钱,小孩子哪见过这么多钱?真是大开眼界。数目最大的交易在牲口市,买牛的人和卖牛的人呼呼地抽烟,互相把手伸进对方的袖子里、操纵手指头打出密码来,讨价还价。例如,一个手指头代表一,三个手指头捏在一起就代表七,食指弯一弯代表九,“扭七别八钩子九”。就这么纹风不动地称金论银,牛牵过去,一卷花花绿绿的票子递过来,纸是最上等的纸,乡下人做衣服的布比不上它,然而纸到底是纸,怎么人人相信那纸片等于金子银子,真是不可思议。
田是一块一块长方,很长很长。小李哥吆喝着牛,扶着犁,在一块田的中央先耕出一条直线来,这条线叫做“商沟”,商沟把一块田分成相等的两半,以它为基准,从它两侧一刀一刀把田里的土切开、翻转过来。
为了省柴火,煮一锅饺子一共掀几次锅盖,都有讲究,因为“掀一掀,烧半天”。最后看准火候,“捂一捂”,等到落了滚儿再起锅。如果随便掀锅盖,主败家。
那财主一听,连忙满面堆笑,打躬作揖:“官长,您行个方便,把您的炮移一移,移一移……”
日本鬼子在做什么,以前知道,现在真的不知道。战争只剩下一个影子了,现在是“日本人抱窝,国民党吃喝,八路军唱歌”。我是一棵空心菜,日子在煎熬我。
田耕完了,小李哥在草屋里歇着,他不抽烟,当然也不看书,这就显得日长似年,心神不定。中午,四姨来喊我去吃饭,他一把拉住我:“帮个忙,吃了午饭别回来。”我不求甚解,心不在焉地答应了。
烤熟一只狗要多少葱,多少蒜,多少姜,要烧多少木柴,这对“一天省一口”的农人又是多大的刺激。农人闻香味,流眼泪,收拾狗骨头和灰烬,永远永远追忆他和那只狗的友谊。
我来到北桥。北桥在南桥旁边,是南桥的卫星。祖母根据“大乱居乡、小乱居城”的古训,搬到北桥赵家居住,我来和她老人家做伴。赵家已经没有空房安置我,我就在“草屋”里寄身。
我猜,小李哥一定也痒,要不,他怎会百唱不厌?
躲藏的人总要千方百计往外看。我看见那圆脸的女孩从草屋的方向走过来,走得慢,一身酸软寸步难移的样子。她大大方方回头察看,我又看见辫子,辫子上粘着麦秸,咳,你们怎么这样粗心大意,百密一疏!
姐儿房中哟,摘菜心儿啦咦呀海,
甩手掉了个金戒指儿,
一钱零五分儿啊!
“我的家外强中干,长官您得高抬贵手。”
这不苟言笑的女孩!对小李哥望也不望一眼的女孩!
赶集也是一种娱乐。
同胞们,细听我来讲,
我们的,东邻舍,有一个小东洋,
几十年来练兵马,东亚逞霸强,
一心要把中国亡。
还有,教我怎么说呢,难道这也是节目吗,一群穿军服的、拿着枪的,牵着一个老百姓、大男人,牵牲口一样牵到集上来了。他们要把这个老百姓吊在树上,他的媳妇儿跪在地上磕头磕了一脸的泥,这才把倒剪双手的吊法改成两臂上举的吊法,喝一声打就从商贩手里夺过一根扁担,他的老母又跪在地上磕头磕了一鼻子血,这才把扁担改成棍子。然后就是无可赦免地打将起来,那嚎叫,尽管吊得高,上天也是听不见。据说挨打的是个村长呢,唉,打狗看主人,怎不怕伤了这一村百姓的心呢!
在我搬进草屋之前,里面已经先有一位住客,就是赵家的长工小李哥。“小李哥”这个称呼,是长辈替我定的,回想起来,他们很费了一番心思。我和他同住草房,需要他照应,理当尊他为兄,然而他到底是赵家的长工,所以又加上一个“小”,以求“铢两悉称”。
有时,她们结伴用碾,我站在旁边看,也算一种娱乐。有一个头上梳髻伶牙俐齿的损我:“别看啦,回家教你娘给你娶媳妇儿去吧。”我一怔,众女子嘻嘻哈哈。只有一个姑娘端端正正地做事,不跟别人一起闹。有时,我跟小李哥走过碾旁,众女子都看他,这个姑娘也不看。姑娘梳一条大辫子,个子不高,脸太圆了,这种脸形,在富贵之家叫银盆脸,在乡下就叫柿饼脸。人家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世上哪有这么俊的柿饼!可是小李哥也不看她。
“那怎么行?”我抗议。
“种地不好,要受气。庄稼好种气难吃。”
我喜欢看地里长出东西来,各种植物不停地变换土地的颜色,远近高低,深深浅浅。我开始能闻到植物的香味,连阴晴雨雪都有香味。
一恨二爹娘,爹娘无主张,男大女大这么相当呀,怎不打嫁妆?怎不打嫁妆?
二恨二公婆,公婆无奈何,郎才女貌多么相合呀,怎不来娶我?怎不来娶我?
哪家的,大娘啊,拾了去啊,
奴家认你个干闺女儿,
还我的金戒指儿啊!
可以想见当年的绿林也有文宣,颇成气候。当年为了防土匪,打土匪,安抚土匪,流血流汗流银子,家家在数难逃,那时候哪有今天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