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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云:回忆录四部曲之一 作者:王鼎钧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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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血和火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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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轰炸,炸倒了一些房子,炸死了五个人。

可是敌人投弹不准,弹落点偏离目标,否则,我家的情况不堪设想,因为“伤兵”就在我家墙外。

敌机临空,伤兵早已走了,可是原来停留伤兵的那条街正好有人办丧事,满街的亲友吊客,不是穿着孝服就是戴着孝帽子。也许,轰炸员以为这些幢幢白影就是伤兵。

只好把老魏请过来。老魏杀鸡的方法很特别,他把鸡头按在地上,手起刀落把脖子砍断。没有头的鸡站起来逃走,在五步以后倒下,想飞,只能用翅膀扫地,飞不起来。

六舅打游击的笑话不少。有一次,他们行军,大伙儿走着走着回头一看,他们的头头儿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驴子心不在焉地跟在后面。平时六舅上下坐骑必须有人搀扶,断无中途独自下马之理,不用说是从驴背上摔下来了。大家急忙回头寻找,见他躺在一块新耕的农田里,头枕着大块坷垃对天抽烟呢!这样精彩的掌故,发生在与草木同腐的六舅身上,入不了渔樵闲话,成不了名人轶事,这一摔太可惜、太冤枉了!

有一天,看见雨,我到柳下静坐,全身湿透,为的是永不忘记这些树。“爱之伞”往往并不能抵挡风雨,它只是使我们在风雨中的经验不朽。

我想起我听到的种种传说,回想以前一些模糊的回忆。我常想,如果轰炸的时候我们不在一处,或者她老人家临去没有看我,那有多好!那有多好!

尽管柳絮年年飞到漫天满地,我可没听说更没看见哪颗种子落地发芽。好形象好品德好到某种程度,大概就不能遗传。

小舅身材瘦小,一副“小弟”模样。可是他不安于“小”,日本军队在河北一动手,他就着手组织游击队,自封为“大队长”。

那时,我还不知吾家已破,直到父亲带着魏家全家匆匆到来。

不容易死的人接二连三死去,可见天下大势十分十分严重。老天爷决定要减少世上的人口,小百姓要背乡离井,惶惶然去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地了。

说老实话,我也没看见垂直下落的炸弹。

大舅父留给我的回忆是书房里重重叠叠的线装书,大舅母留给我的回忆是南桥村外一座贞节牌坊。旌表由国民政府批准,一位姓蒋的内政部长署名。

炸弹在四合房天井的中心炸出一个深坑,我站在坑沿向下看,那深度,如果我跳下去,一定爬不上来。

依照通例,寡妇必须累积了许多艰苦的岁月,耗尽青春,再无恋爱或改嫁的可能,才可以得到旌表。所以,我推测,这时大舅母一定不年轻了。

我好快乐好快乐,没有人知道作者是我。

奇怪的是柳枝弯成穹顶,四周越垂越低,对大地流水一副情有独钟的样子,使你看了不知怎样感谢当初种树的人才好。

一切马上不同了,好像这家宅凝固成坚厚的城堡。从窗外看,只要二姐站在窗里,那窗口就不再是一个黑洞,满窗亮着柔和的光。

那时六舅是个大忙人,对外甥、外甥女从来没有工夫正眼瞧一下。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但我认为我了解他,他是外祖母家的堂吉诃德。

那时,像外祖母家这样的家庭很多,用“先上车后补票”的方式买卖田产不是新闻。当时有三句话描写这种败家子弟的心情,说他“恨天不冷,恨人不穷,恨爹娘不死”。恨天不冷,因为他有皮袄;恨人不穷,因为别人有一天买尽他的家业。至于第三句,我想用不着解释。

那时,所有的人都说,敌机投弹之前先要俯冲,俯冲时螺旋桨的声音改变,好像蜜蜂掉进玻璃瓶里。但是我那天看得清清楚楚,飞机踱着方步一如故常,声音、高度、姿势都没有变化,漫不经心,好像这地方它不屑一炸。

家家户户连夜外逃,逃难起初像搬家,甚至东西都想带着,后来慢慢学习割舍。那时我弟弟尚在学步,妹妹也太小,不能多走路,局势对我家非常不利,可是仍比有产妇的人家要“幸运”一些。母亲告诉我,《圣经》提到末日灾难时说过:“怀孕的人有祸了。”

我好快乐好快乐,没有人知道作者是我。

我在南桥住到那贫血的柳枝柔柔软软的好像能滴下翠来,一面吐叶一面抽长,开出淡紫的花穗。树是那么高大,柳条却那么细密,细叶小花像编辫子一样一路到底,旷放和纤巧都有了。凭你怎么看,百看不厌。

幸亏魏家两兄弟来挑担推车。那时我家的田产已经不多,全由魏家耕种。

母亲和五姨只是笑。

忽然我一阵眩晕。恍惚间我看见祖母哭了,念着菩萨的名号,鼻涕流出来,浑身发抖。七叔连忙上去抱住她。

巴金的《家》,在当时和后来都极受推重,但我并不爱读这部有“现代红楼梦”之称的杰作,一如我那时不爱读《红楼梦》。在传统社会和大家庭压力下粉身碎骨的大舅父,当然没看到这本为他们鸣不平的书,也许他无须,他自己就在书中。

所有的树梢都向上拉拢关节,只知道世界上有个太阳,垂柳却深深眷顾着我,给我触手可及的嫩绿,使我觉得我的世界如此温柔。

我见过乡人怎样繁殖柳树,他们用插枝法。据他们说,要得到垂柳,你得把柳枝倒过来插进地里。这么说,垂柳无种,靠后天环境扭曲。我一直想推翻这个说法,可是一直没办到。

两天以后,我的书桌上出现了《沈从文自传》。书很薄,读的时间短,想的时间长,依书中自序和编者的介绍,沈氏生长于偏僻贫瘠的农村,投军为文书上士,凭勤苦自修成为有名的作家,最后做了大学教授。这个先例,给笼中的我、黑暗贴在眼珠上的我很大的鼓舞。

我家奉命住在大家宅的后面临街的部分,我们无故不到前面来,那天不知怎么我来了。

这本书何以进入二姐的书单,是一个谜。回想起来,那时的流行思想是“为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有斗争才有进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同志残酷”,忠恕之道难以成为文学主题,那本小说能够出版,堪称奇迹。它在我眼底昙花一现之后再无踪迹,想已速朽,我常以悼念的心情想起:夭折并不等于没有生存价值。

我这才去注意那一排垂柳。

就在这时,敌机临空,天朗气清,我抬头看它,如看两只专心觅食的大鸟。据说一共来了五架轰炸机,可是我只看见两架。

随着这神经一同悸动的,首先是风,后来是鸽子,满院鸽子从伤古悼今的凄怆中解脱出来,化为蓝天下的片片白云。

有一天,我问二姐:“要怎样才会成为一个作家?”

外婆家靠近护城河,在村中的位置最西,护城河两岸都是柳树。

下午,轰炸机临空,想必是根据侦察机的报告而来。伤兵早已走了,飞机依然充满自信、肆无忌惮地飞临上空,等因奉此丢下几颗炸弹。

魏家老大身形魁梧,满脸麻点,人称魏麻子。母亲严厉嘱咐,不可管他叫麻子,只能叫老魏。但是母亲又不叫他老魏,只叫麻子。后来我明白,女人之中,叫老魏是魏太太的专利。

母亲做了一锅红烧鸡,但全家人已丧失食欲和味觉,为了连夜赶路,又必须吃些东西,这一餐很痛苦。最后,所有的鸡肉都送给魏家。

轰炸的时间很短,等我觉得恐惧时,恐惧已成过去。

我那时对人生的痛苦了解不多。在我的想象中,大舅母以坚强的性格过着神秘的生活,自己有特殊的人生哲学。她一生清心寡欲,血肉尽成冰雪,临终将轻如蝉蜕。

日本军阀打算灭亡中国,战局逐步扩大。中国军队的训练和装备远不及敌人,但作战英勇,伤兵源源南下,过兰陵,转台儿庄,送入徐州的医院。

我和五姨见过几次面,和她的女公子是初会。母亲问五姨:“他们俩谁大?”意思是要确定称谓。五姨不考虑我们的出生年月,立刻对我说:“叫姐。”我喊了声二表姐。五姨又说:“一表三千里,也别表来表去了。”我连忙更正为“二姐”。五姨大喜,一再地夸奖我。

而这时,来了云雀般的二姐。

通常,受旌表的节妇多半身兼贤母,也就是说她辛苦抚养的儿子做了官或者发了财,官署和亲族看子敬母。大舅母在门衰祚薄之家,这一点封建虚荣得来不易。

然后,二姐就像个仙女,转瞬失去踪影。

这天中午,来了满街的伤兵,也来了一架侦察机,在兰陵镇上空转了两圈,低飞,机翼下面清清楚楚地贴着红膏药。那时制空权在敌人手中,侦察机走了,好像无数个血红的斑点还贴在天上,密密地贴了两圈。

战史遗漏了一些事情。

炸弹尽管炸出一个深坑,却没有把四面的房屋炸倒。好像是,炸弹在天井中央爆开的时候,四面的房屋恰巧都在死角之内。日光之下竟有此事,即使出于计算和设计,也未必能控制得如此精确。邻人虽然惊魂未定,也都来看这战时的奇景。

我对老魏很崇拜,他力气大胆子也大,能做许多我们做不到的事情。我模糊认为,他如果去投军,可以做将军。

故事大意是,一个人矢志复仇。由于复仇是人生唯一的意义,生活不过是复仇的准备。他时时侦察敌人的举动,为了对付敌人而随时改变职业、嗜好、住所、朋友和生活习惯,完全失去自己。他甚至因此失去了家和健康。他耗尽一生,终于宿愿得偿,可是他也变成一个一事无成的老人,心性邪恶,气质鄙劣,不能过正常的生活。

战史记载: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在中国发动卢沟桥事变。

可是她不能回去,即使回去也找不到那位老师了,所以,我一直没能得到答案。做不到的事情,可以先在幻想中干起来。我梦见我写小说了,我的小说在《中学生》杂志上登出来了。

贞节牌坊有一定的式样,中间最高处照例雕出一个长方形的平面,上面有两个大字:“圣旨”。轮到大舅母,这圣旨两个字换成国民政府的大印,甚为怪异。

有一只是大公鸡,红色的羽毛带着金光。平时谁家杀鸡,如果杀的是公鸡,总是围上来一群孩子讨那从尾部拔下来的长长羽毛。这一次没有,大公鸡死得寂寞。

从那天起,我不能正确地判断鸡肉的滋味。那时我尚未了解,从灾难中走过来的人会对许多东西丧失品鉴欣赏的能力。

回想起来,五姨是“防微杜渐”。古来许多恋爱悲剧生于中表,这表哥表妹之亲的字样往往引人遐想,产生不良的暗示,同胞姊弟以下事上,恭敬严肃,教她老人家比较放心。五姨之敏捷周密,可见一斑。

二姐说:“我得回去问我的老师。”她带来的书都是那位老师借给她的。

即使是在雨天,我也从未觉得垂柳是“哭泣的树”。我只觉得它是“爱之伞”。

推而广之,对一个社团,对一座军营,对整个世界。

有一天,我发现书桌上有一本不同的书,一本用白话写成的长篇小说,苏雪林的早期作品《棘心》。这本小说的故事并不曲折惊险,可是它写女子对抗大家庭的专制,淋漓痛快,看得我废寝忘餐。

我没能住到柳树结出那带着绒毛的果实来,我知道,那些果实会靠着风力漂泊游走,寻找安身立命之处,形成另一种景观。那时,老柳将非常无奈也非常无情地望着孩子们聚成盲流。偏是柳絮飞也不远,总是牵牵绊绊黏黏缠缠地流连,使老柳心硬心疼。

我家平安无事。由我家向东,距离大概三个家庭,天井里炸了一个大坑,是离我家最近的弹着点。

我昼夜经营这不见天日的文章,脸色苍白,神思恍惚。一天,在饭桌上,外祖母注视着我,好久。

从那时起,以后好多年,我每逢走到一个没有垂柳的地方,我就觉得那地方好空虚好寂寞。

这一炸,家馆当然办不成了,我去取回我的书本和文具。

那家的主人也是吾族的一位长辈。小学停课以后,他成立了家馆,有二十几个同学到他家读《论语》,我是其中之一。万幸!挨炸那天学屋里没人。

二姐提供的读物之中,有一本小说甚为奇特,它的作者虽非名家,我至今还觉得醍醐灌顶。

老师面无人色,他说飞机临空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抽大烟,炸弹一响,他赶紧钻到床底下去。感谢祖先,当初房子盖得这么结实……

“把这两个孩子隔开,”外祖母对着空气说,“七岁寝不同席,八岁食不同器。”

四只鸡费了他四刀,真是游刃有余。四只鸡的身体向东西南北不同的方向逃去,都逃不多远。一路留下血渍,像被一条血索牵着。

敌机投弹的时候,这四只鸡大声啼叫,而且忽然恢复了飞翔的能力,一同腾空而起,然后跌下来,伏在地上喘息。敌机走后,四只鸡全变了样子,有惊惶的眼、抖动的头。所谓“鸟惊心”,大约就是如此了。

外祖母有三个女儿,以五姨最是聪明漂亮,五姨把这两大优点都遗传给女儿,他们的独子兆之表兄一样也没捞着。

这本书展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人可能有各种发展。恨大舅命中注定也看不到这本书。

此后,二姐借给我鲁迅的《野草》、茅盾的《子夜》,以及郁达夫、赵景深等人的文集。

我管她的儿子叫表哥,她倒没有任何意见。

在小酒馆里,我那些可敬可爱的父老,以如此淳朴的头脑面对五千年未有之变局。

大舅母从二十二岁开始守寡,并无儿女。她并不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也从未邀请我们去她家作客。

小酒馆里塞满了谈论战局的人,大家无心工作,甚至无心饮酒。

回想起来,年轻的生命对一个家庭是何等重要。

要丢掉一个家却也不易。母亲要把家里的鸡全都杀死,一共四只。这件事以前做过无数次,这一次有了困难。母亲一手持刀,一手把鸡脖子弯过来,可是割不破鸡的喉管。

我开始梦想有一天做作家。

我那五姨嫁给卞庄的王家,卞庄在兰陵之北五十华里,附近有苍山,据说是安期生得道的地方。卞庄王氏大都是王览的后人,兰陵王氏与瑯琊王氏叙了谱,同出一源,不通婚媾。日军的攻击路线是自北而南,卞庄比兰陵更接近战场,所以五姨丈也把五姨和他们的女儿送到南桥来,以减少内顾之忧。

我的活动范围在西厢房,本是大舅父的书房,有满架的线装书,好一片大舅父科场奋战折戟沉沙的景象。我翻看那些没有图画的书,暗想,古人怎能读这样枯燥艰涩的东西终其一生!

兰陵人爱种槐,过年贴对联总有“三槐世泽长”,跟北宋的王佑王旦拉关系。南桥人爱种柳,没人高攀陶渊明,只是图柳树长得快,长得漂亮。

虽然我们祖孙一同度过大劫,她老人家在起身离去时却是反而又藐视又憎恶地瞧了我一眼。她在七叔搀扶下蹒跚入内,我仍然坐在原处仔细回味方才的光景。

又过了几天,二姐交给我巴金的《家》,我恍然大悟,《棘心》和《沈从文自传》也都是她送来的。她对新文学作品涉猎甚广,我崇拜她的渊博。那天我们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新文学。

六舅有一条腿伸不直,是个跛子,经常骑驴代步。邻人笑问跛子怎能打游击,他很自负地说,历史上从此出现第一个跛腿的游击司令。我想,如果他真个百战成雄,名垂竹帛,他这句豪言壮语也就流传众口、廉顽立懦了,可惜这事认不得真,一撮人捧着他使枪耍刀,和捧着他斗鸡走狗并没有区别,也趁机做点别的事,那些事比斗鸡走狗更坏。

大舅父命中注定看不到这本书,不知我的母亲看过没有,我要留着,有一天拿给母亲看。

我梦见我的书出版了。我对读者说,少年辞别了母亲,独自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回头看母亲。母亲渐渐远了,少年快要望不见母亲了,母亲赶快登上高处,让少年继续看得见。就这样,母亲越爬越高,少年越走越远……

我这位六舅似乎并没有领袖的魅力,也缺少领导才能,他的号召来自“财散则人聚”,肯花钱。他自己闹穷,唯一的经济来源是变卖外祖母的田产。那时候,外祖母已是风烛之年,六舅是唯一的继承人,置产者和六舅立下契约,六舅收下一笔钱,某一块田地算是人家的了,但正式手续等外祖母死后再办。

水边的柳树,没几年就绿叶成阴、亭亭如盖了。所谓“十年树木风烟长”,也只有柳树当得起。

我从未见过大舅父。据说,他因为没有考中秀才,而他之所以落第又由于考场舞弊,于是愧愤交加,一病不起。——有人说他上吊自杀。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外婆家另一个令我难忘的人物是我的小舅,他排行第六,叫任富才。

我那时在我们大家宅的前门口游玩。前门有门楼,门楼下面两侧都有青石制成的石凳,石面可能有一尺厚,光滑清凉,坐上去十分舒服。门外是大树和广场。

那时,外祖母家的房子已经很老旧了,砖墙有风化的现象,转角处线条已不甚垂直。造墙用的青砖本来颠扑不破,现在用两掌夹住一节高粱秆,像钻木取火那样往墙上钻,可以弄出一个个小圆洞来。好像这些用泥土烧成的青砖即将分解还原,好像一夜狂风就可以把这片房屋扬起,撒落在护城河里,在田塍上的牛蹄印里,在外祖母的眉毛和头发里。

我常想,“暮气沉沉”一语,准是为外祖母家这样的庭院创用的。青砖灰瓦盖成的高屋高楼四面围住灰色方砖铺好的天井,整天难得晒到阳光,白昼也给人黄昏的感觉。房屋的设计毫未考虑到采光,偶然得到一些明亮又被紫檀木做的家具吮吸了。建造这样的家宅好像只是为了制造一片阴影,让自己在阴影中苍白地枯萎下去。

柳树也有高峰手臂趋炎附势的,可是书本上说,那叫“杨”,下垂的才是柳。南桥西头护城河岸全是柳,全是朝着清流微波深情款款的垂柳。

金星熠熠佩剑锵锵的巨人应该不容易死。即使是该死如韩复榘,乡人也编造谣传是用暗杀的方式行刑的。小酒馆里的父老们实在无法想象,把一个统兵数十万的大员押赴刑场如此这般,和一个乡愚的结局相同。

我告诉读者,少年爱上一个女孩,那女孩的智慧比少年高,高出很多。智力悬殊的人是难以相爱的,可是那聪明的女孩想,得到一个男孩的崇拜迷恋也不坏,她给他希望也给他失望,总是不让他绝望。他迷惑了,他觉得她太难了解了,他到野外去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走,胸膛里滚来滚去只是同一个问题:女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忽然来到河边,他目不转睛看那波浪旋涡,他想起曹雪芹的名言:“女孩是水做的。”是了,是了,他脱掉衣服,向急湍中跳去。

当然,炸弹的震撼力很大,房屋的结构恐怕会受到伤害,糊在窗棂上的纸成为碎门,檐瓦大半脱落下来,屋子里一步一个脚印,老屋百年积藏的灰尘被迫降落,掩埋了掉在地上的书本文具。

我从未见过外祖父,他老人家是我的上古史。

第一站,南桥,兰陵之东,外祖母家。

我坐在门楼下左侧的石凳上。不知怎么继祖母也出来了,七叔陪着,她老人家望望广场里的阳光抽一口旱烟袋,在右侧的石凳上坐下。

每一间屋子都苏醒了,都恢复了对人世的感应,都有一组复杂的神经,而神经中枢就是二姐的卧房。

佟麟阁赵登禹两位将军阵亡,大大震撼了父老们的神经。他们一生只见师长旅长生杀予夺,从未反过来设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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