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仿佛在对观赏者炫耀:“看见了吧,我就是画布上的焦点。你们眼睛所及之处,都是听我号令、互相厮杀的人群。他们信奉我的法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一旦落败,就会受尽屈辱,财产被洗劫一空,只能忍气吞声,苟活于世;一旦战胜,金银财宝就能尽收囊中,人类贪婪的本性也会极度膨胀。终有一日,丹麦之王与他的军队都会向我俯首称臣。人们究竟为何而战?为了明天他们能上教堂,能下酒馆,能安详幸福地生活;为了明天他们能悉心教子,能尽享天伦之乐。但是今天他们必须臣服于我,今天他们必须大肆行凶作恶。”
钢铁铸像仿佛在向众人宣告:“我是暴力之源,贪婪之根,是我发起了维斯比税捐的暴动。我有不死的钢铁之身,以作恶多端为乐。互相厮杀吧!今天,我就是维斯比之王。”
倘若画家还在世,我真想和他一道去维斯比海港走一走,希望可以亲身感受人民目送敌人舰队离去时的悲恸与绝望。翻滚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把他们的诅咒传到海上。“消灭他们!消灭他们!啊,大海,亲爱的朋友,帮我们夺回财宝吧!张开你的大口,把那帮猖狂忤逆的强盗吞没!”
此时,远在海上的隐形暴力之钢铁铸像正翘立皇家海舰之上,静观贪婪成性的众奴。只见他们龇牙咧嘴,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国王陛下,听,风暴在咆哮,海浪在怒吼!你们洗劫而来的财宝即将葬入海底。你们将空手而归了。尊敬的国王陛下,回头看看维斯比!遭你背弃的女子正被神父和士兵押至城门。成批观众尾随其后,诅咒她,谩骂她,您听见了吗?看啊,泥匠们搬来了砖块,拿来了镘刀!妇女们抱来了石头!所有人都拿着家伙!国王陛下,倘若您没有看见维斯比刚才发生的那一幕,那就张开耳朵,仔细听一听。您不是我,没有不死的钢铁之身。在过去一段忧伤的时光里,您万念俱灰,终日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是努格汉斯之女挽救了您,您还记得吗?”
前年受雇在父亲家里的金匠学徒是个积极活泼的阳光少年。倘若能与他在月光下并肩散步,走在集市的大街上也是件无尚光荣的美事。那时候,皎洁的月亮慢慢攀越高大的城墙,映照出婀娜多姿的维斯比,好不浪漫。她为他和父亲感到由衷的自豪。可是眼下,她却倒在地上,悲痛欲绝。她委屈!她内疚!那个冷面端坐在宝座之上的国王调集军队,下令把维斯比洗劫一空。眼前的这个人还是曾经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讨她欢心的那个人吗?还是她深夜偷取父亲的钥匙,打开城门,只为与他一见的那个人吗?金匠学徒如今也摇身一变,成了手持刀剑、残暴无情的骑士。倘若她注意到这个事实,她又会怎么想?当她目睹浩浩荡荡的铁甲战士从自己打开的城门蜂拥而入时,会当场发疯吗?姑娘啊,一切都太迟了!你为何要爱上维斯比的敌人?现在,它已经沦陷,它曾经所有的辉煌与荣耀都将一去不复返。你为什么不牺牲自己,守在城门口,任铁骑将你践踏?难道你苟活于世的理由就是为了能亲眼目睹他遭天打雷劈吗?
浏览完画布,我才突然发现,画家的聚焦点并不在高高在上的国王身上,也不在愤懑的普通市民身上。他把聚焦点放在了国王身边的一尊钢铁护卫铸像上。从他身上可以看出画家倾注了特别的心血。即使画布上他的形象并不分明,只是一尊铸像而已,可就是他,控制了整个场面。画家的妙笔着实令人惊叹。
金黄的啤酒即将注满第三缸。维斯比不容烧杀抢掠!可是为什么汉萨同盟却无动于衷,提不起满腔的热情?为什么妇女们要卸下珠宝首饰,素面朝天匆匆赶来?为什么饮酒之徒舍弃酒杯,无聊地等候在集市上?为什么牧师搁下了古经圣典,把膜拜上帝的热忱丢弃一旁?“因为你,我们热爱的维斯比之城!我们的问题无需军队来干涉!啊,维斯比,你是我们的母亲,你是我们的骄傲!请收回你的军队!”
上帝啊,开开眼!金匠学徒一家安然无恙,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他已与敌人狼狈为奸?难道他也有一把打开城门的钥匙?天啊,努格汉斯之女,请你解释这一切!
海尔奇斯的巨作,“瓦尔德马·阿特达格在维斯比征集善款”,春季在艺术联盟厅里展出。在一个安静的早晨,我去展厅参观,正好赶上它的展出。只见宽大的画布上,缤纷多姿,人情百态,给人强烈的视觉震撼。我在远处一眼瞥见它,就已无心再去观赏其他画作。正所谓身由心使,我情不自禁地推了一把椅子,坐在它的面前,准备细细品味一番。我安静地凝望着它,半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画作所描绘的中世纪让我陶醉不已。
画家讲述了一个多么令人黯然神伤的故事!我走出展厅,漫步到公园,只觉眼前之景真好,新鲜而又陌生的感觉真好,重新回到阳光灿烂的现实真好!
“看看他们,”守护在国王身边的隐形暴力鄙夷地说,“对黄金多么地依依不舍!愿上帝可怜他们!他们贪财吝啬,傲慢自负,与贪婪成性的强盗别无二致。我要让他们双方厮杀到底。”
海上传来轻柔的回应。隐形暴力之钢铁铸像站在皇家的舰艇上,把他们与大海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迫害与反迫害就是维系我法则的直接力量。这就对了,让海浪摧毁强盗的舰队,让我忠臣的子民夺回他们的财宝!如此一来,国王将再次听命于我,踏上新的掠夺征程。”
市民离开海港,回到城内,只见满目疮痍:大火还在熊熊燃烧,房屋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断瓦残垣,街上空荡荡的,教堂已被亵渎,一具具血迹斑驳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狭窄的庭院里。妇女惊骇不已,疯狂逃逸。眼前如此惨烈的景象,叫他们如何能无动于衷?难道要让他们报仇无门,任由敌人欺辱而不予还击吗?难道他们就不能报仇雪恨,让敌人血债血偿吗?
画家似乎并不想对人们渴求和平的呼声多做渲染,只是寥寥几划,将其一笔带过。画面上浓墨重彩的是压抑、愤懑和悲恸的情绪。黄金就是一切,如今人们必须拱手相让,叫他们如何不扼腕叹息!
圣歌唱起,钟声奏响,仿佛在为她送葬。
一个妇女已经晕倒在酒缸旁。难道交出黄金会让她心痛至此?难道她是因为心怀歉疚,不敢见人?难道全城人的悲恸皆因她而起?难道就是她出卖了维斯比?没错,就是她,瓦尔德马国王的情妇,努格汉斯之女。
画家的画风突然一转,给画中所有人换上了恐怖的表情。粗野无礼的士兵吓白了脸,市民无助地凝望着天空。上帝要来惩罚他们,他们个个忍不住瑟瑟发抖,惟有国王身边的隐形暴力之钢铁铸像和臣服其下的国王坦然自若。
转眼间,我仿佛身临画境,也跟随着画家的神笔,来到了维斯比的集市。瓦尔德马国王一声令下,金黄的啤酒便一一注满大缸,吸引了大批围观的人群。他们个个情态迥异:尾随在富商身后的仆人背上扛着沉沉的金器银具,压得他连腰都直不起来;血气方刚的年轻市民愤愤不平,对准国王紧握着拳头;教士脸上写满了敌意,正紧张地注视着国王的一举一动;衣衫褴褛的乞丐伸出碗钵向众人乞讨;站在酒缸旁边的一位妇女晕倒在地。国王头顶王冠,威风凛凛。傲慢的军队从四面八方的狭街上蜂拥而来,把围观的群众堵在中央,叫他们无处可逃。
哦,瓦尔德马国王,丹麦之王,你也将难逃死亡的命运。你会病倒在床,腿脚不能动弹,只能听,只能看,你会遭受痛苦的折磨。你真该张开耳朵仔细听一听:霍霍的镘刀之声和切切的复仇之音正朝你奔来。圣钟要把牺牲的灵魂埋葬在何处?那些扯着嘹亮粗犷嗓门祈求上帝保佑你的人在哪里?那些携你进入天堂的和谐天使在哪里?
哦,姑娘,死了这条心吧。暴力与他同在,为他保驾护航。辜负一个女人的信赖,于他,又算什么。他所摧毁的远不止女人的心!上帝的神殿就毁在他的魔爪下,就连镶嵌在教堂内壁上的光亮的红玉也不能幸免,被他一一拔出,盛在贪婪之缸里。
“您真该睁大眼睛看一看,她的脸犹如死人一般惨白。在人们的鄙夷和谩骂中,她低着头。您真该睁大眼睛看一看,她被押在神父和士兵之间,和着钟鸣与圣诗,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前挪动。在民众的眼里,她已经死了。在她自己看来,自己也犹如行尸走肉。她的灵魂已经被她深爱的人所杀害。您真该睁开眼看一看,塔楼之上,她是如何被乱石击打的。人们手里的镘刀蠢蠢欲动,民众迫不及待地拿着石块奔赴现场助阵。‘啊,泥匠,拿我的石头砸,拿我的砸她!用我的石头报仇!用我的。维斯比啊,荣耀的维斯比,沦陷了。上帝赐予泥匠们力量吧,让我来助他们一臂之力!’”
她明知自己毋需上缴任何财宝,父亲的房产也会安然无恙,可她却带来自己的所有。集市发生的惨状,让她触目惊心。绝望已将她击溃。
若能耐心听他讲下去,观赏者就更能体会到画作的精要:它凭借栩栩如生的描绘,讲述着一个人们互相厮杀的古老故事。画面中,人人冷酷残暴,仇恨熏心,互不妥协。宁愿含屈受辱,也不愿放下屠刀,诚心忏悔,为救赎自我而努力。
上帝,请救救你的子民!拯救他们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