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开了六枪。"
"竹桥君,肚子饿了吧?吃压缩饼干吧!"
只感觉到颤抖,除此之外便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我命令道:"拿出圆铲挖战壕!"
一切都是我这个分队长的责任。我拼命说:"子弹……跟中队长您一起来检查的时候就有子弹从那边飞过来了,同样,在那之后也有子弹飞来,所以我想就是被那子弹打的。"为扯这个谎,我已经筋疲力尽"中队长,对不起您了,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对不起!"我撒完谎,失声痛哭。
是因你的子弹而死,还是因谁的子弹而死都不清楚。这些都是战场的常事。无论发生什么事,就是嘴烂了我也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所以请你放心。中队长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相信我,放心吧!"
"太……美妙的场面……"他们一边笑着说,一边从我的面前走过去。
我对床底下的小队长说完,报告了危险的情形。
"只是火葬时要想办法不能冒烟,因为烟是敌人炮击的目标。"
"你说你不知道泷口遭了枪击?"中队长的声音无情地敲打着我的心。
"在床上吧?"
"往杂草前的枣树那边派步哨。有杂草挡着看不清楚,十分危险……六个人不够吧。行啊,给你们增加一挺白天缴获的捷克式机枪吧……哦,还有,东,泷口……叫泷口什么来着?"
太阳彻底照亮了大地,连壕底也亮起来了。我们从土里挖出背包,离开了战壕。麦穗尖被露水打湿了,清冷澄净的晨风吹过。
我们的神经因连日来敌人无休无止的袭击绷得紧紧的。
田中的鞋子和小腿在哆哆嗦嗦地发抖。
敌人的迫击炮弹依旧咆哮着钻进麦田。
这列满载着歌声的列车,踹着大地,到达了济宁。
我凝视着泷口安息的脸庞,合掌为他祷告。不断涌出的泪水打湿了我的双颊,悲哀涌上来,直堵得我心慌。
我问自己,事到如今再诘问田中来弄个水落石出又有什么用?便再次回到泷口旁边,紧抱着他哭了又哭,多惨哪!
每当必须有人留在后方时,他常常是率先留下来,不太想上前线。即使上了前线,也只是揽些监视苦力的活。他的背包总是被战利品、零食和香烟塞得鼓鼓囊囊的。南京战役时,他就因年糕小豆粥吃多了伤了肠胃,给留在了后方,但他好像一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光彩。
在沉寂的村庄边,战友们正高度紧张地守卫着。平安无事。我放下心来。
"是!我明白了!"
啊,都隐瞒不了了。我感受到无尽的责难。
这笑好像有什么含义,我问道:"喂!什么事啊?"
我带下坂撤回十米左右,就在杂草道的半路上。
我所采取的措施是对还是错,关键要根据我对敌人是部队还是个人的判断来裁定。
"其他的有没有谁能去?"
没有枪炮声,完全是个和平宁静的早晨。很难想象这里是杀戮的战场。枣树拖着长长的影子子然挺立着。似乎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过。
事态严重。好!?
我对大家传达完,直想痛斥小队长的龌龊相。村下少尉自分到我们三小队后,和我一分队同吃同住,跟我们一分队的成员格外密切。而且他跟泷口关系不错,常常交谈。可结果,中队别的干部都来了,作为小队长的村下少尉却没来。
"什么事?"
是因你的子弹而死,还是因谁的子弹而死都不清楚。这些都是战场的常事。无论发生什么事,就是嘴烂了我也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所以请你放心。中队长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相信我,放心吧!"
机枪对沉浸在死一般寂寥沉默中的麦田展开了疾风般的狂射。仔细一看,却发现子弹都打在两三米前的路上,然后成为跳弹飞进麦田里去了。
燃成一片灰烬的泷口啊!
就在刚才还精神抖擞的泷口!
我们全神贯注,调动着我们的耳朵和眼睛紧盯着前方。
"藏到路对面,喏!就是那边的麦田里去了。肯定还在。"
我嘲讽着进了房间。
"田中君!"我的右手不由得按住他的腿,并静静地招呼道。
"东!敌人在哪里来着?"
"这条路就是我们刚才来的路,通到大队总部。中队长命令我们,以此路为中心,对右边、前边和左边三面进行警戒。"
"嘎吱嘎吱"挖了战壕的竹桥回来了。
最初,联队的副官少佐通过电话向各个大队长传达了联队长的转移命令,但各个大队长固执己见没有服从。他们说"这样做很对不住牺牲了的亲密的部下,他们就白死了"。于是这回联队长接过了电话,即便如此,大队长们仍然含糊其辞,还是主张打到底。联队长引用了欧洲大战德军的例子,说"这不是退却,而是转移"。尽管如此,大队长们仍然不听命令,急得联队长大发脾气,最后,甚至提出了行使命令权问题,联队长说:"我是联队的最高长官,天皇陛下委以我命令权,如果你们不听我的命令,我只有辞职,别无他法。"转移才好不容易被决定下来。听说这场争论从早晨八点争到下午四点。
十分钟后,我向分队队员说明警戒地段。
我留下分队队员,自己跟着中队长去侦察阵地,中队几乎所有的人都位于村庄前方。村庄后面,只在我奉命警戒的地方有一个分队。当我和中队长一起查哨时,敌弹"嗖——嗖——"地越过村庄飞了过来,落在黑黝黝的麦田里。我们卧倒下来,商量警戒部署。
它将开往何处?关于作战,我们士兵完全是盲目的,只是被动地被运送到某个地方去战斗而已。火车"呼哧呼哧"地加速前进,不知为何我们感到赶得很急。麦田像绿色的大江一样朝我们身后奔流而去,杨柳和它嫩绿的新芽也一起向我们身后飞驰而去。火车气哼哼地怒骂着划过一望无际的大地。湛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火热的太阳射出耀眼的光芒。已经是初夏了。
我觉得很危险,应该回到阵地里抵挡,便一边跑过杂草旁长长的凹地,一边喊道:"有敌人!向路前方射击!"我一边反复喊一边跑。当我冲到自己的阵地时,田中正张皇失措地站起来,准备冲出战壕。
"可能吧。"
熊野跑走了,很快,中队长和荒木军曹跑了过来。
"着弹点过近!调整距离!"
过去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战斗队伍。
"东!"中队长镇静的声音震撼着我的耳膜。
"什么事?田中君。"
我这次就是边喊着:"有敌人!向路前方射击!"边退回来的。
那里没有杂草,能看得清楚,我就倚托一棵倒地的大树,架好枪,卧倒在地,在黑暗中努力地向前方探寻。还是不见敌影。
"在路前方!射击!"我对田中喊着,一边不停地从阵地往前方的暗处开枪。田中慌慌忙忙地不知朝哪儿开了一枪。
我们即将放弃这块阵地,再次把它奉送给敌人,我们不知道又要去哪里。迄今为止,我们费尽心血、付出了极大的牺牲才得到的这块阵地,又要拱手送给敌人,无论如何都是令人遗憾的。我们不得不提出这样的疑问:迄今为止的牺牲到底是为了什么?说到底难道我们是要逃跑吗?我们非常愤慨。听联队总部的通讯兵说,这次转移的决定是经过了激烈的争论才定下来的。因为他是通讯兵,所以通过电话机听到了联队总部和大队长之间的争论。
"野口和泷口在路边,担任右方的警戒!"我说完,指示了路边的位置。
他那握笔的手——持枪的手微微颤动着。啊!一切都完了!
野口"乓乓乓"连开了三枪。
听我这么一说,田中一直恐惧颤抖的手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都快给攥疼了。
我把饼干袋递到他跟前。他茫然虚弱的手颤抖着欲抓住饼干,可手掌只一个劲在饼干袋里胡乱颤抖着,一块饼干也抓不祝失去抓握之力的手只在稍稍拨着饼干。
黑暗与静谧之中,隐约听到"啪嚓啪嚓"挖战壕的声音。
我们来到了据说是从前黄河流淌经过的旧河床。那是在夜晚,眼前是一片辽阔的沙地。星星在天空闪烁,烈风夹杂着沙粒向我们扑来。风沙使我们的双脚越来越沉重,使我们更加疲惫。
从现在起要开始战斗了,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来临,我们饱尝了艰辛。即使明天早晨牺牲了,为了参加战斗,也必须好好地保护身体。因生病而离开战斗队伍是最大的耻辱,生病的人会被命令驻屯的。
转移的时候,我拔出了泷口光夫的墓牌,烧毁了它。什么原因呢?因为我们转移的同时敌人也许会来把墓牌踩得稀巴烂。
"泷口光夫。"
同甘共苦的战友!
我回忆起昨晚的事,起身去调查地形。路上,看见朝阳照射下的一摊黑乎乎的血,这是泷口的血。昨晚的惨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村下小队长来了。他是因为我请求增援,才无可奈何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把竹间分队带了来的。
"路前面的大树下有人!"野口一边回答一边诘问:"什么人?什么人?"没有任何回音。"开枪!"我命令野口。
如今对我来说,昼与夜的意思得调个个儿。昼是夜,夜则是昼。
我们乘上了火车,火车朝着我们来时的铁路线逆向折回。
射击,位于A阵地的田中则向乙的方向射击了。
无常的人生!
泷口于园部中学毕业后,从金泽四高进了仙台的东北大学,是个知识分子。他还是个在校大学生,兵役宽限期期满后作为现役军人入了伍。他今年二十七岁,是个瘦小的男子,走路迈着碎步。在我看来,他并不是很勇敢的人。我跟他关系很好,而且想到他还上了大学,因而哪怕出现万一,也不愿毁了他,所以尽量安排他到安全的位置上。这次就把他安排在最后面的阵地上。可命运这东西实在不可思议而且充满讽刺意味,这一点终于明明白白地在两小时之后,通过我眼前,以最难忘、最伤心的悲愁痛哭的形式出现了。命运难道是人一生下来就必须立即背负的东西吗?命运究竟是什么?是"达观"吗?无论发生什么事,"这是命运",人们就用这句话来寻求"达观"。战场上所有人都成了宿命论者。战场上,有时原可避免的事结果无法避免,有时的情形又正好相反。可能变成不可能,不可能变成可能。对这无法预测的神秘,我们都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命运的存在。
晚上,又出现了一名意外的死者。阵地前有一口井,一名士兵入夜后去打水,结果阵地上担任警戒的战友高度警惕,误以为他是敌人,开枪把他打死了。第二天我去打水,见井边被血染得通红,木桶倒在地上,浸染着血。井位于阵地前仅三米左右处,就在泷口被射的紧旁边。二分队最右侧的士兵在那里警戒,他说:"不知怎么总觉得那里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似乎感觉到有漆黑冰冷的东西缠绕着自己,十分阴森恐怖。黑乎乎的夜晚,在战壕里站着不动,便会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可恶冷漠的恐怖感袭来,我再也受不了了,像给幽灵追赶着似的逃了过来。"
伤员的车厢有好几节,都没逃脱相同的命运。停车场的扫荡结束了,我们以为会驻扎,结果却下达了追击的命令。期望落空了,疲劳也加剧了,因事出突然,我们全都垂头丧气。
并且,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总潜藏着对手榴弹的戒心。
我无法对付一天要三四十次腹泻的身体,在路边上厕所的工夫部队早就通过了。和我一样苦于腹泻的很多士兵,一出队伍便立刻在路旁蹲下去。
中队长对我们说:
哥哥在中部支那前线,弟弟马上又要来到前线,兄弟三人都上了前线。听说弟弟是在第三中队,如果合并到我们部队的话,我和弟弟就会在同一个中队里并肩作战。多么想早点见到弟弟,可又听说似乎新兵们只不过是作为守备部队来参与行动。
"弄不好要出大事,田中君……"
"停止射击!"又恢复了原先死一般的寂静。
五月三日。
每道战车壕都是敌人的火线,要攻占前方两千米处敌人的据点,必须夺取好几条敌人的火线。
"在哪里?……哪里?"泷口不在意地问。我探身把他拉到身边。
我们保持着高度的注意和警惕接近了村庄。身体紧贴着土堤侦察情况,但村庄里毫无动静,敌人正在撤退。我们向中队通报了这个情况。
对我们来说,这样的战斗场景自不在话下。但我不得不多次到小麦地里解手。看来人爱清洁到了可笑的程度。即便在这样危险的枪林弹雨中,也不愿在安全的战壕里解手。纵然子弹射来也仍然要从战壕里出来,到麦地里去解手,否则心里就不舒坦。这也不仅仅是为了干净,在别人的面前解大便也实在令人感到滑稽和羞耻。一块儿并排站着小便倒也无所谓,但换成了大便,就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把缠在腰间的所有带子解开之后,走进小麦地不容易被看到的地方蹲下。我一边解手,一边担心会下达前进的命令。心想,如果就这样中弹死了的话,那也太难看了!
"大概床上容易中弹吧?"
"你是进了阵地后才开枪的吗?"
"加强警戒!"中队长添了这句后走掉了。
可怜的田中。这里是战场,误伤自己人,错射,出些意想不到的事都是常有的。不应该责怪田中。田中很可怜——我转念想到。
"我……还以为是——"他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
"就什么也别想了,打起精神,吃压缩饼干吧!"我说完,心情不由得欢快起来,有滋有味地抽起了烟。
"在那边。跟野口同一个阵地,是最后面的一个。"
何下令才好呢?在夜里,地形又不熟悉,谁也不知道那里会有什么,有没有枣树,何况这是个精神高度紧张的夜晚。是不是该说:"路上的敌人"?不过这样也不行,因为这样会把从路上撤下来的自己人错当成敌人的。可"道路远方的敌人"这句话也是半斤八两。总而言之,阵地上的士兵,尤其像田中和野口已经知道我和泷口都离开了阵地,难道不应该仔细判断一番吗?野口不是应该在确认不是泷口之后再开枪吗?田中不是应该判断出路前方指的是哪里吗?
中队长严厉的责问,毫不留情地鞭挞着我充满沮丧与自责的心。
我愤愤地出了门。孤零零的六个战友在等着我回去。我加快了脚步。
"泷口!泷口!"我拼命地喊着,紧紧抓住他。我死死地凝视着泷口的脸。泷口衰弱不堪地倚靠着我的手臂,发出临终前的痛苦呻吟。黑暗当中也能看到黑乎乎的血从他头上流下来,在地面上流淌。悲痛刺着我的心。
"是么!我让他们去增援。泷口遭击时,我本也想去的,可因在二五0高地伤了眼睛,到了晚上就看不清楚,所以没去。马上就派人增援!"
"下坂,你来挖个跪射战壕,就在这个战壕里担任警戒!
我选定了某户大宅子的里院。宅外围着高高的砖墙。我们在围墙边挖了长方形的壕沟,沟底垫上桌子、衣橱、椅子等家具以及拆房子得来的柱子等等,让泷口穿着军装躺在上面。
我被强烈的感情冲击着,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点着了稻草。
"是!我一发现敌人,就立即让泷口后退,自己再一边开枪一边撤的,所以以为先撤退的泷口肯定早已回到他的阵地了。"
终于,好似恶魔附体般踉踉跄跄、沉浸在严厉自责中的田中,回到了痛心疾首的我这里。看到他尽管踉跄,却仍健康活着的身影,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柔柔的宽慰。
"什么!"中队长吃惊他说。
田中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就像一个连哭泣、痛苦和叹息都无法做到的失去生气的人,一个不能思考、不能说话,只木然地因恐惧而打颤的人,一个重病的老人。
转入防御大约一周后的某一天下午,部队下达了命令,要我们联队明天早晨迅速撤离此地,转战到别处去。
或许这些家伙刚干完了事出来吧,我这样想着,一边毫无理由地感觉到几分甜蜜而慵懒的温馨,一边走过去要看个究竟。穿过宽阔的庭院,到最里面的房屋前,发现沉重的厚木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但是,能隐约听见从里面传来的笑声和说话声。我静悄悄地打开未上闩的房门,走了进去又把门关好,俨然很秘密似的。
全面进攻徐州!
我被这苛刻的要求难住了。本需很多木材,要烧几个小时的,可不让冒烟,真是件困难的事。不过我还是想尽量做到,便到处物色火葬的场所。
太阳彻底照亮了大地,连壕底也亮起来了。我们从土里挖出背包,离开了战壕。麦穗尖被露水打湿了,清冷澄净的晨风吹过。
火红彤彤地燃烧起来。火苗从稻草到木头、从木头到木头移动着,将我最亲爱的战友包围了。
在我们突击之前,炮兵集中发射的炮弹像下雨似的落在山脚下的村庄里。白烟和轰鸣声笼罩着村庄,激烈的炮弹像是要把村庄撕成碎片。
他是在倾听泷口的呻吟和诅咒吗?
"杀死他们!"不知谁这样叫道。就像狼咬死小羊羔那样理所当然,我们根本不顾他们的哀怨、憎恨和诅咒,无情地刺死了他们。现在是形势紧迫的战争时期,我们该做的不是抚摸他们的头,而是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殴打他们的头,直到他们粉身碎骨。我们只要把憎恶和复仇还给敌人就行了。
"泷口,你没带枪嘛。我来盘问,要是敌人的话,你就赶紧后退!听到没有?"我小声对他说完这些,喊道:"什么人?什么人?"没有一点回音。
流汗使我们感到口渴,如果有水就"咕嘟咕嘟"地大喝一气,因此我患了严重的腹泻病我像是患了痢疾似的,不停地大便。一天之中不得不三四十次地脱下裤子方便。这种情况已超出了肠炎的程度,或许就是痢疾吧。无论何时行军都是苦的。
薄薄的夏装立刻被汗水浸透了,湿漉漉的夏装上又沾满尘土,像安倍川薄饼一样变成了黄色。汗珠顺着钢盔的遮阳布一滴一滴流到脖颈里。沉重的背包沾满了尘土在背上跳动。尘土把脸弄得像涂上了劣质油彩一般,给人肿胀起来的感觉,只有眼睛黑乎乎地闪着光。汗水流淌,不停地在尘土化过妆的脸上留下蚯蚓般的痕迹。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着尘土,以致叫人感到我们的肺恐怕到了粉尘充塞的地步。全身都沾满了汗水与尘土混合的泥团。行军开始后不久,大家全都沉默起来。
"只是火葬时要想办法不能冒烟,因为烟是敌人炮击的目标。"
"是么?把放哨点再往下挪点吧!我觉得在这里设步哨太危险了。"
战壕里交织着"嘎巴嘎巴"啃压缩饼干的声音。微微的震颤传到我的右臂。我紧盯着地面。震颤一直不停。
我走出了房间。疲劳已到了极点,居然还有士兵仍有精力奸污妇女,真令我感到佩服。看来年轻的士兵、年轻的男人是那种无论怎样疲惫不堪,一旦见到女人,一下子就能恢复体力的人。意外地发现了女人,对整天只看到充满汗臭味、土腥味男人的士兵来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好奇、满足和欢喜。得到消息的士兵接二连三地向女人的家里跑去。被行军拖得疲惫不堪的士兵,惟独此刻能精神抖擞地跑过去。
五分钟,十分钟,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右臂依然传来田中的颤抖。难以忍耐的时间流逝!
"这么大的村庄的广阔后方就靠这么点人手警戒?我感觉这里恐怖得很……"野口嘟嚷道。他是川崎造船厂的工人,因贪食,肠胃总不好。他是后备兵。
不久敌人的炮兵就要对我们进行早晨的问候了。"啊!
"就什么也别想了,打起精神,吃压缩饼干吧!"我说完,心情不由得欢快起来,有滋有味地抽起了烟。
"我去请求增援了。很快就会来的吧!"
啊,直到昨天为止,共同跨越了死亡之线的战友!
夜晚呆在战壕里吸烟的时候,用火柴的话就会发出亮光,如用打火石又会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所以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那是当过农民的熊野想出的好主意,他把破布搓成绳子,然后点燃绳子的末端,布绳上燃烧着的火种直到绳子烧完才会熄灭。
"你下了什么命令?"
我只是莫名地悲伤。
如果说这个号令不恰当,那么应该如
"哦……"他的声音软弱无力地杏然消失了。
雨夜实在是很凄惨的,我们淋着雨,脚浸泡在壕底的泥水里,还得挖个横向的洞穴来保护火绳,使它不被雨水打灭。火绳不仅仅是点香烟的火,在黑暗而紧张的夜里,那萤火般的微光,是黑夜里仅有的光亮,是我们心中的明灯。
"老东!"就像遭到痛骂之后苦苦哀求的孩子一样,黑暗当中又传来他怯怯的声音。
啊!亲爱的泷口!而且他的死是被恶魔缠身而死的。
在货车的那节车厢里,装满了日本战俘的照片、背包、步枪、掷弹筒、杂品袋及其他的被服、武器等等东西。从俘虏的照片,可以窥探到敌人粗暴的行为;从照片上士兵的脸上,可以看出耻辱和愤怒。
敌兵发现了火葬泷口的烟火,发射了几枚炮弹过来,但没有任何伤亡。
"东!"中队长突然喊我的名字。
部队在这里转入防御状态,我们得在村庄周围挖战壕,修筑工事。
正在"看看"的两个士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三个姑娘赤裸裸的身姿,品评着优劣,而且还说先进来的士兵已经奸污了她们。
北方的五月虽说是初夏,但夜晚却很有凉意。远远近近到处炮声轰鸣,敌人在包围圈内试图拼死抵抗。黎明前的最后五分钟,进入攻防状态的枪炮声冲开夜幕,在黑暗的天空轰鸣、回响。不久,黎明来临了,随着曙光的到来,轰鸣的炮声更加高昂、激烈。
战友们在尸体上铺上稻草,又高高地堆了些树枝。
无论下面等待我们的是怎样的战斗,怎样的痛苦、行军和饥饿,我们只要愉快地度过眼前这短暂的安乐时光就心满意足了。
野口和泷口放下了背包。
他说"恐怖得很",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是如此。每日都在重复着造成巨大牺牲的战斗。这场台儿庄战役,敌方的大部队比我们的规模还大,一个劲地昼夜进攻,真是场格外让人神经紧张、坐立不安的战斗。
北国的五月是炎热的夏季。灼人的太阳在天空射出耀眼的光芒。连块石头都没有的土路从一望无际的小麦田中穿过。伴随着汗水、尘埃、疲劳的行军又开始了。
漫长的夜晚终于逃往西边了。东边宽阔麦田的穗尖上,太阳金光闪闪,大地呼吸着苏醒过来。我们像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放下心来,向着朝阳张开双臂,振臂深深地呼吸,为这生的喜悦大声打着呵欠。
那里也站着步哨。
"不行了"这句话涌上我的心头,扩散开来。
没有枪炮声,完全是个和平宁静的早晨。很难想象这里是杀戮的战常枣树拖着长长的影子子然挺立着。似乎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过。
要给扔进几颗手榴弹,那可就全完了。
"大家觉得怎么样?我觉得前面的敌人非常顽固,似乎还是相当规模的大部队,光靠我们七个人很难守住。所以我想请求增援……"我探询分队队员的意见。
我明白了那儿有什么。士兵们这样的笑容只有在某种特殊的场合,才会在他们的脸上浮现出来。
但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又再次回到原先寂静的黑暗世界。
我从中队长那里受此训告后,回到分队宿舍,对队员们作了传达。
在那之后,敌兵沓无声息,并没来进攻。莫非敌人真的只是一个人?
终于先头部队与敌人遭遇上了。
我们在村头正对着徐州的方向挖掘散兵壕,进行警戒。
"什么!"我震惊不已。
我们向前推进,直到停车场也没遇到任何抵抗。火车此刻像要开动似的冒着白烟,敌人本来想乘火车逃跑的,一定是由于我们快速地闯入而没能成功。
我拿着一束稻草,用来点火的一束稻草。
(你这个野蛮的、无人性的家伙,Take out a diary 就能洗脱你的严重罪行吗?)
我选定了某户大宅子的里院。宅外围着高高的砖墙。我们在围墙边挖了长方形的壕沟,沟底垫上桌子、衣橱、椅子等家具以及拆房子得来的柱子等等,让泷口穿着军装躺在上面。
"中队失去了两名本来不必死的人。分队长要抓住分队士兵,好好进行指导!"
我弯腰点着了香烟,一瞬间,战壕里"刷"地亮了起来。
"感觉有点危险,"
经过漫长的黑夜,天亮了。在冷冷的空气中旭日闪闪烁烁地露出脸来,我们便用一种想朝它叩拜的心情感谢它,彼此交换着安心的微笑。旭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叫我们激动过,旭日——它已具有了一种特殊的含义。当晨雾弥漫大地的时候,我们烧好全天要吃的饭,一边津津有味地抽着烟一边吃早饭。早、中、晚的菜没有区别,都是粉末状的豆酱。
冰冷的夜气悄无声息地潜入战壕。我又把手伸进压缩饼干袋里。
我们拼命地向村庄冲去。滑稽的是,我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想着要一架照相机。
"我回去了。"
我们从背包里取出圆铲,开始快速地挖掘战壕。在寒冷的战壕里为了暖一下肚子,我煞费苦心。
我们昼夜兼程。如果有敌人就避开他们,一门心思向陇海线前进。
"东,敌人在村庄的前方。这里是村庄的后方,敌人不大会来吧!"中队长小声说道。他接着说:"这条路就是你们刚才来的路,通到大队总部。路的右、前、左方都要修哨兵工事!要对三个方向警戒!"
"你开枪后,那敌兵怎样了?"
"我也这么想。七个人怎么也无法完全守住这个大村庄的后方。说不定敌人马上就要来进攻。请求增援吧!"下坂回答道。
我想不出这种情况下的非常准确的号令。竹桥君在田中君开枪的同时就说泷口被打倒了。下坂说,搞不清楚是田中打的还是野口打的,因为野口也开枪了。所以说不定野口突然想了起来,才自己问:"泷口呢?泷口呢?"我在下坂告诉我之前,一直不知道野口开枪的事。泷口是在离他的阵地,即野口所在阵地三米左右处被击中的。想必是野口打了脚,田中打了脑袋。
"泷口的阵地在哪里?"
"床底下!刚开始,他说非得在床上才能睡着,让我们找来床,搬进来,暖暖和和地睡着,可听到泷口遭击之后,赶紧"吭哧吭哧"爬到床底下睡了。士兵们睡在地上,都说想要那张床,觉得太可惜了。"
我们离开了原来的道路立即展开了战斗。眼前是堤坝围起来的村庄。首先朝着它集中攻打。我率领部下出发去那里侦察。夕阳挂在村庄的树梢上。
五月十日。
第三大队留在马山附近进行警戒。那天我们到达峰县,城外有一架坠落的日本飞机,恐怕是被敌人击落的吧。在峰县有几门口径二十四厘米的攻城炮,重炮部队的士兵们正忙着做出发的准备,听说他们就是用这些攻城炮攻下了吴淞口炮台的。那是一种要用两辆牵引车牵引的大家伙。战车和重炮朝着台儿庄方向激流般涌去。
到底还是无法想象会有充裕的时间。
是田中在颤抖!
"喂!村下小队长在哪儿?"
敌方将领是李宗仁,盘踞在徐州,以日军久攻不克而引以为豪。有情报说张自忠的一个团正在北上驰援。
那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老东氨、"泷口氨这样叫来叫去的战友!
静与动,这不简直是如梦如幻的变化吗?无法想象,这和平与寂静实际上是嗜血恶魔跳梁的战场。微暖的风轻轻吹拂着麦穗,直到两小时前,震大动地的炮弹声还时刻响个不停。就像回光返照者的最后呼吸一般,销声匿迹后便又一下子回到万籁俱寂中,宛如梦幻,宛如谎言,可是,啊,可是啊,哪曾想这和平与寂静的五月三日的夜晚,竟会成为我终生难忘的悔恨交加的夜晚!
他慌慌张张地把米放进锅里,动作里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惊慌。
咦!泷口呢?怎么回事?我惊诧地大声喊道:"泷口!泷口!"没有任何回音。我把路上搜寻了一通,发现了躺在我们阵地后方道路上的黑影。我吃惊地跑过去一看:啊!是泷口!
中队长似乎感到了泷口的死乃非正常死亡。森崎曹长看了泷口的伤口后吼道:"伤口大得很,子弹距离很近!"
"是这样。朝那边枣树方向。"
因此,位于B阵地的野口对甲的方向
"对不起!谢谢!"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信赖、感谢和喜悦。
听到没有?全靠你们了!我走了就剩六个人了!"
报纸上难得有这种火线突击照片,如果用照相机拍下来那该多……我一边跑一边这么想。被炮袭吓破了胆的敌人,开始散乱地往山上逃跑。说到逃跑,立刻令人联想到"快跑",但这些敌兵却顾不上背后的威胁,完全是慢吞吞地往上爬。
我们悄悄地很快到了辛庄。辛庄位于距大队总部约一千五百米处。村里同样大树参天。
"田中君!"我用鼓励的口气用力喊道,"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们在一条有些低洼、颇似无水河床的地方走着。沿着凹地有条路。凹地右弯的地方,道路则向辛庄村方向延伸。
"哼——哼——"粗重且极端痛苦的地狱里的呻吟从他的口中传出,紫黑的血黏糊糊地流着。我的全部身心都被剧烈的悲痛夺去了,就像得了热病一般抱紧他,呼唤着他的名字。
"小队长在吗?"
太阳落到西边的小麦地的时候,我们吃完晚饭,钻入了战壕。在我们闲聊时,暮色已完全笼罩了战壕,沉默而紧张的气氛将一直延续到拂晓。迄今为止我们还没学过怎样防御,也没有这方面的经历。现在我们却不得不体验着防御,懂得了防御在精神上比任何艰难的进攻更辛苦,它正日复一日地损耗着我们的神经。在黑暗的夜晚,哪怕是一丝微风,我们也不敢放松注意力和判断力;即使是隐隐约约的阴影,也不敢疏忽大意。我们的神经一直被迫处于连续的紧张状态,耳朵、眼睛和感觉也不能有片刻的休息,对看不见的敌人始终保持着警戒。任何变化,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细微的变化,都会牵动我们的全部神经。那种感觉就像犯了滔天大罪的人,不管他走在街上,还是乘火车,无论在哪里,不知何时就会被警察抓住的那种不安时时向他袭来,他不得不常常持续地绷紧神经,战战兢兢地穿过大街。
"什么人哪?"我又喝斥了一声,黑影"霍"地动了起来,说了句什么。他说的正跟我们在支那北部八库孟(地名,此处为音译。)夜袭中碰到并听熟的话一样。我立即意识到这是敌人,"泷口快撤!"我大吼着命令毕,对着黑影开了枪。
我部迅速地进入陇海线,试图切断敌人的退路。
"敌人在村庄的前方,这里是后方。右方七十米处,由一小队派出的一个分队在警戒,左方六七十米处,由二小队派出的新川分队在那里。我们则必须在中间地带即我们所在的位置担任警戒。"
他们直率地表现着喜怒哀乐,毫不掩饰。此时此刻正是士兵们的生命。也许下一个瞬间他们就会喋血而亡。
次日凌晨三点,我们在这无人的村庄里喷射毒瓦斯,也朝井里投下瓦斯,隐密地开始了行动。
我是不是应该在发现敌人后,悄悄撤到阵地,向分队员报告情况,然后再指示射击方向,进行切实准确的作战呢?
我们遭受着不分昼夜的枪炮袭击,与顽抗的敌人对峙——与仅距一千米处顽抗的敌人对峙。在我绷紧了每一根神经的脑中,对微风的细语也须侧耳倾听,对狗吠声也须瞠目监守,对任何声音、任何迹象、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必须保持极度的紧张和注意,五尺五寸的整个身体化作了一根神经——就是这样一个我,在黑夜中发现了正在接近的敌人后,要我静静地撤退下来,然后向战友报告,这能做到吗?
我们的进攻开始了。
"这是战场上常有的事。"田中信口说道,仿佛真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旦来到这样的后方基地,便能切实地感受到战场紧张慌乱的气氛。
"小队长窝到床底下胆战心惊地睡着呢。"我说完,进了田中和竹桥所在的战壕。
第三十旅团进攻鱼台。第十九旅团进攻鱼台前方四里的地方。北上的部队是第九师团、第十三师团、第三师团。第十五师团正从新乡方面南下,这个方向敌人很多,进展不大。第十师团、第五师团从台儿庄方面进行攻击。
"别担心,田中君!"我对黑暗中的声音回答道。
我们丝毫没有顾及农民的辛苦,割掉了战壕前面辽阔的、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小麦,使我们的视野更加开阔。
我们拼命地挖着战壕。我们三小队被安排在昨晚我分队所在的村庄后方。
济宁的居民们也因为害怕战祸而逃往别处,一个也不剩。
我们唱歌、谈笑、喧闹。
听我这么一说,田中一直恐惧颤抖的手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都快给攥疼了。
就连我们普通士兵,也对这次只能看作是退却的转移心有不满。
中队长也正为拉肚子发愁吧,时而跑进小麦地里。重机枪和轻机枪一直在吼叫。
命令向路前方射击难道错了吗?我体会到深重的负罪感,甚至想以死谢罪。怎么见中队长,怎么见泷口的父母!无限的悲叹自责折磨着我。
"东君在解大便时死掉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太可笑了!怎么能这样死去?我边想边抬头望望刺我鼻子的麦穗,敌人的炮弹却不管我在做什么,毫不客气地从蹲着的我的头顶掠过。
我考虑到不能让田中一个人呆在那儿,便命令下坂换哨。
下坂快跑着撤了下来。
或许敌兵也采取了和我们相同的生活方式,白天只是不断地进行炮击。敌人的迫击炮弹飞向万里无云的五月青空,落下后耕耘着小麦地。虽然只相隔了一千米,敌我双方却没有再推进,而是互相以炮弹的狂吠进行着对话。
"老东!"又是那种地狱呻吟般的、哀求似的胆怯之声在战壕里回荡。
用携带的燃料生起青蓝色的火给水壶加热。小火焰在散兵壕的底部忽大忽小地燃烧。不久,将加过热的水"咕咚"一声倒进肚后,我便把水壶当做怀炉紧贴在肚子上,温暖着肠胃。
"那你怎么知道泷口被击了呢?"
"哎呀,脚上居然也中弹了嘛!"曹长的大嗓门震撼着我,好像在痛打我一般。脚?……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真是出乎意料。是谁的枪打中的呢?我被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彻底击垮了。
我们一边不停地干着,一边小心谨慎地竖起耳朵,就连吹过麦田的微风、狗的脚步声、狗吠声以及其他任何一点声音都不放过。
"不行了",这句话再次打垮了我的心,我涕泗滂沱,责任感猛烈地鞭挞着我。
距离泷口事件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多了,我们开了火,很闹了一阵,但敌人似乎没有撤退,仍在顽固地偷偷逼近。要只有一个敌人,不会采取这么大胆的行动吧!是部队!肯定是拥有部队背景的单个敌兵盯上了下坂十米的距离,敌兵花了一个多小时,慢慢地向我们逼近过来。
"下坂,快点!快点!"我催促道。
我完全能推知他想说的话。他是想哀求:"请你千万别说出去是我杀的好吗?"
路左边的杂草旁是一片凹地,于是我利用凹地悄悄前进。
"你也是这么看的吗?我感觉情况十分紧迫。喂!熊野君!你去把这些情况向中队长报告,请求增援!"
我不大高兴,指着前面说了声"在那边树下",便没再多言。我不想跟他说什么。"这是泷口的血。"我说完这句,便带着队员回总部了。
穿过矮矮的杂草,来到枣树下。下坂站在那里。眼前,黑暗无边无际地扩展着,只有当中自白的一条路依稀可辨。这里距离阵地二十五米,好像离得过远了一点。
"喔,没办法。"中队长说。
"田中君,不吃压缩饼干吗?肚子饿了吧?吃吧!"
"东!他给打死了,实在是太可惜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实在的,虽然不能对人说,不过泷口光夫我是不想让他死的,我想,倒不如是……当然不是说谁就可以,只是……光夫离开联队时,联队长就在说要不要带这小子去,因为这小子还是个在校的大学生哪!可光夫说让我出征吧,所以才带了来……他父母也再三托付……终于还是死了碍…"中队长遗憾万分地对我说着。
任何时候的战斗都是这样,我们如果没有进入有确实把握的杀敌范围就不射击,而敌兵却总是只要射出子弹就完事了似的,送来了无用的子弹。
"嘎巴嘎巴"啃饼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的心似乎因嚼饼干的声音而得救了,多少亮堂了一些。
"唔,是像敌人埃"泷口小声说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泷口啊!泷口!"我哭着抱紧了他。
刚才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也存在着"手榴弹"。
下坂位于阵地前。我想,不能再重蹈泷口的覆辙了,便立即命令道:"下坂,快撤!"
我被这苛刻的要求难住了。本需很多木材,要烧几个小时的,可不让冒烟,真是件困难的事。不过我还是想尽量做到,便到处物色火葬的场所。
早上好。拼命地发射无用炮弹,耕耕小麦地吧。"我们一边说一边钻进了防空壕。
太阳一升上麦田,立即就要展开暴风雨般的战斗了,而现在,这大地之夜还处在冰冷的睡眠里。我又在心里说:"田中尽管自责好了!"我有意使坏的心对他陷入痛苦深渊的哀号没有表示出任何同情。我的沉默压迫折磨着他的心。他失去了优越感,自信和矜持,陷进狼狈和自责之中。
我们仿佛看到敌人的脸上浮现出冷笑,指着留给我们的这节车厢,冷冰冰他说:"请看这个,诸位日本兵。"瞥了一眼这节货车,我们的愉快和激动完全消失了,悲愤和怒火涌上了心头。
中队长命令我将拢口火葬,又补充说:
在我们当宿舍住的房前广场上,有敌兵挖的深防空壕。
"休息"这个命令是多么令人激动啊,一到休息时间大家一齐倒在地上,把背包当起了枕头。
"位于后方阵地的野口间:泷口呢?泷口不在,我觉得奇怪,心想怪呀,我让他先回来了的呀,四处一看,就发现了在路上呻吟着的泷口。"
听了中队长的话后,我充满悲哀的心更深深地沉浸在泪水之中。我命令田中去枣树下站岗。
不知是不是野口、熊野他们挖工事的那块地方特别坚硬,老也完不成。我拿出压缩饼干"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
士兵们在吃苦的时候,一边说"啊,太辛苦了,苦得要死",一边想着悠闲舒适地躺着时的美好时光;饥饿的时候,一边说着"肚子饿得不得了",一边想象着美餐一顿后,满肚子佳肴美馔的情形。如果很热,就做正在喝冰啤酒的美梦;如果很冷,就想象一下温暖的春天的太阳。而高兴的时候,又唱起歌、聊起天,天真烂漫。
"是!"我将泷口被击中为止的情况作了详细汇报,但我在这个报告中掺了最大的谎言,打算把最重要的内容隐匿起来,蒙混过去。
"哦……"充满哀愁的微弱的声音。
"如果敌人在前面,那么泷口在回去的路上被击,应该从背后往前穿弹才对,但实际上却是从旁边穿过来的。那么子弹是从哪里飞来的呢?"听到中队长指责般的声音,我颓丧不已。我要是现在在这里说出了事情的真相,田中会怎么样?
漫长的夜晚终于逃往西边了。东边宽阔麦田的穗尖上,太阳金光闪闪,大地呼吸着苏醒过来。我们像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放下心来,向着朝阳张开双臂,振臂深深地呼吸,为这生的喜悦大声打着呵欠。
牢牢地紧握着我的手,诚恳地说:"对不起!谢谢!"那完全出自不纯真的功利之心。田中的思想始终不是以责任感为中心而是以功利心为中心的。莫不是他故意在用"战场上常有的事"这句话,来救助自己被自责折磨着的心?要真这样,田中倒也有些令人同情了。
被不可思议的命运联系起来的非命之死持续了两天之后,再也没人在那个战壕里站岗了。
于是我探身到路上查看。路上约五米前方靠右侧的麦田边上蹲着一个黑影。我判断不出那是人还是大石头,抑或是别的什么,紧盯着看。这时,泷口小声问着:"老东你在哪儿?在哪儿?"来到了我的左边。
从装在这节货车里的日本兵的装备,可以推断出有相当数量的战友成了俘虏。
我们匆匆忙忙地烧了饭,做再次出发的准备。天大亮了,我到井边去打水,水壶里装满了水,正要回去的时候,看见两三个士兵忍不住地窃笑着从附近人家走了出来。
前进到约二十五米处有枣树和一些枯木。可疑者就在那里。
"是!"
猛追敌人,登上高山,在过度的疲劳后,放心地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美美地抽上一支烟,这真是千金难买的美好时刻埃徐州出现在眼前!看见了徐州!那是停车场!我们大声叫喊,健壮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了。
"在那所房子里。发生了什么情况吗?泷口过了约两小时后死掉了。"
中队长命令我将泷口火葬,又补充说:
"向路前方射击,这道命令对吗?你好好想想看!"
我只是莫名地悲伤。
我们猛追吃不住劲而逃散的敌人,终于拿下了前方两千米处的村庄。村庄的后面有不太高的岩石山。当我们闯入村庄的时候,敌兵正乱了阵脚向岩石山逃跑。打逃跑的敌人比去繁华街市的射击场更有趣。我们从石墙、房屋的背后迅速地一阵猛射,然后又紧追敌人登上了岩石山。在越过山顶的另一面的斜坡上展开了白刃战,中队长刺死了一两个敌兵,敌兵却没有一个人起而迎击,他们只是一味地逃跑。脚下横七竖八地倒着刚死的和负了伤不能动弹的敌兵。敌兵逃下岩石山,在小麦地里消失了踪影。用轻机枪对小麦地扫射了一阵之后,中队向右边高高的岩石山进行突击。
倘若如此,那我的直觉就错了。我太胆怯了吗?
"卫生兵,马上将泷口带到中队总部!"中队长命令毕便沉默不语了。痛苦的沉默在延续着。森崎曹长来了。
"路前方是这边!"我又对田中喊了一遍。为指示清楚射击方向我连连开枪。田中已经彻底地惊慌失措了。我正朝枣树附近猛烈射击,背后忽然传来野口的声音:"泷口呢?泷口呢?"我觉得很奇怪,心想泷口应该先于我回到阵地的,是怎么回事呢?便问正在找寻的野口:"怎么回事?"回答说是泷口不在。
"有!"
"是徐州。最先到达!"匆匆忙忙吸完烟,我们像打滚似的冲下了山。迄今为止的全部劳苦都是为了今天这个日子。如果攻下徐州的话,就会和往常一样得到短时期的休整。还剩下六七百米了,加油啊!顷刻间我们来了精神,猛跑起来。
"竹桥,请挖一道能让步哨容身的战壕。"
我是分队长,必须弄清楚可疑者是敌兵还是别的什么,而且还必须妥善处置。
我拿着一束稻草,用来点火的一束稻草。
无常的人生!
即使明天中弹牺牲,今天也要尽情地享受这宝贵的时光。
果然如此!我痛心疾首,深畏因果报应。
那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老东氨、"泷口氨这样叫来叫去的战友!
我凝视着沈口安息的脸庞,合掌为他祷告。不断涌出的泪水打湿了我的双颊,悲哀涌上来,直堵得我心慌。
"停止射击!"我喊完,侦察了一下情况。
"田中君浑身发抖,自言自语说:自杀了吧,可现在又不是时候。现在正是需要兵力的时候,哪怕多一个人也好。要不这会儿就算了?怎么办呢?反正他一直在打颤,自责不已。"
我们在战壕里悬挂着三四根这样的火绳用来点烟。长长的火绳上那萤火般的火种一直保持到天亮。
我不大高兴,指着前面说了声"在那边树下",便没再多言。我不想跟他说什么。"这是泷口的血。"我说完这句,便带着队员回总部了。
我们是入夜后才到这里的,所以无法知晓明确的地形。
"射击目标!前方麦田!开枪!"我命令持捷克式机枪的居仓机枪手。
士兵,可以说是孩子。
我紧盯着他,像是要摸透他的内心。
一枪。两枪。黑影消失在麦田里。我有种直觉,这个敌人的背后肯定藏着大部队,此人乃侦察兵之类。
好不容易登上山顶的时候,敌兵以迅猛的速度冲下了山,施展了隐身术似的一下子就消失在麦地里。我们先在这里歇一口气,迅速地脱掉汗透的上衣,让晴朗的太阳把脊背晒干。
没有谁愿意去。从这里到村前面的中队总部,要通过阴森森黑默默的路。而且大树参天,必须从树下经过。又没有一个友军,确实是段可怕的路程。这种时候,人哪怕呆在十分危险的地方,但只要有伴,便不愿离开那里了。现在我们已暴露在敌人面前,不断受到威胁,去中队总部的那段路可能多少有点危险,比这里却要安全多了,但队员可能觉得单独行动更危险吧,所以没有一个人愿承担这个任务。
下午捡起尸骨,装进田中做的盒子里,将另一片尸骨埋在他战死的地方,又削了一段高三尺左右的圆木头,用铅笔写上"故泷口光夫之英灵安眠此处",竖做墓标。
"正提心吊胆地睡着呢,在床底下。"
我忘却了自我,忘却了敌人,忘却了所有的一切,只为这悲痛、悲哀、悲惨而号陶大哭,连喊着:"泷口啊!泷口啊!"泷口在我的怀里痛苦地呻吟着,艰难地持续着他二十七个春秋最后的呼吸。
我命令熊野、下坂两人担任左方警戒,我、田中和竹桥三人在前面,充当前方警戒。是野口最初发现的敌人位置。为防备从下凹地"仰伊"这一带的土地是柔软的沙土。
"是泷口光夫?……是么!我还以为是——"中队长低下声来,显得很是意外,有话要说似的降低了声调。
我说完,从壕底的背包中拿出一袋压缩饼干。我右边的田中沉默不语。
"说不定要自杀。"
我对熊野这样命令道,但熊野不想动。
我采取的措施正确吗?
我们对敌人的这个不怀好意的礼物很愤慨,踏进了下一节车厢。那节车厢里充满哀怨、呻吟和恐惧,那里满是敌人的伤兵。
"村下在,你去跟他说,把竹间分队带去吧!"中队长在一团漆黑中对我说道。
整个中队几乎都在村庄前端,我们分队成了预备队,呆在深深的天然壕沟里。这壕沟是条干涸的沟渠。据说中队白天消灭了打算来夺回辛庄的敌兵,缴获了两挺敌人的机枪。士兵们对我说,他们就像当初五中队被打的那样击败了敌人,给五中队报了仇。
虽然奇异,但这是前线到处可见的场面。士兵一旦发现年轻的女子就必定会像这样弄来"看看"。而好色的士兵最后总会奸污她们。行为恶劣的士兵害怕事情暴露,便杀死被奸污的妇女。
看到正在燃烧的机车锅炉,想到敌人是多么地惊慌失措,我们很愉快。然而,随着我们踏入一节货车车厢,这种快乐便因凄惨的悲痛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有点小聪明,尤其在机械方面,一旦要挖涉及到他自身安全的战壕时,他一定会挖得认真漂亮,令人佩服。
我左思右想,仔细反省
因为全副武装,上厕所时,解、系装束非常花时间,所以我把刺刀以外的其他东西,如杂品袋、水壶、地图包等东西全部缠在背包上,以便能立刻脱下裤子。行军途中一感觉到有便意,我就一边走路一边解开皮带、裤子和裤衩的带子,再离开队伍。不管是掉队者还是病人,无论什么人都得不到照顾,部队只是一个劲儿地继续前进。
军医拍着马屁股,策马奔到我们所在的村庄附近。这时,迫击炮弹带着可怕的"唆——唆——"声飞了过来。军医大吃一惊,慌忙拽紧马鬃。他是想赶紧逃走。马仰天长啸,飞奔而去。但炮弹比马更快,"咣——"的一声爆炸了,暴土扬尘。转眼间,只剩下马独自在麦田里奔跑,军医落马了。我们一边扬声大笑,一边叫道:"可能负伤了,快叫军医!"
"向路前方射击!"
在顶里头的那间房里有个老太婆抱着小孩,显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她把脸深深地埋下去,像是不愿看可怕的东西。在右边的房间里两个士兵正站在那里吸着烟,脸上流露出一副很喜悦的神情。在他们的面前确有"美妙的场面"。
突然,黑黑的远处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嘈杂声。好像是大队总部遭夜袭了。
在我们前方两千米的树林里有敌人,拂晓时分,我们开始攻击前进。敌人的子弹低低地掠过我们的头顶。我们在小麦地里奔跑。前方一道道又深又宽的战车壕像河流一般横卧着,阻挡了我们的前进。
我回忆起昨晚的事,起身去调查地形。路上,看见朝阳照射下的一摊黑乎乎的血。这是泷口的血。昨晚的惨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村下小队长来了。他是因为我请求增援,才无可奈何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把竹间分队带了来的。
部队在星光下庄严肃穆地前进。五月十八日,临近拂晓的时分,部队终于在一个村庄大休息。这是离砀山两里左右的地方。陇海线就在前方两里之处。终于到了进攻砀山的紧要关头。
"是泷口埃喂,你看对面那个黑影不是敌兵吧?"
要么敌人虽是部队,但以为我们人多便放弃进攻转而撤退了;要么真的只是一个人,那之后没来进攻。
每个黎明的来临对我们来说都是漫长的,叫人迫不及待。
"那我去一趟吧。下坂!由你代理分队长。若遇敌袭,别在这里死守,边应战边撤退!各人到时把背包等所有的东西都扔掉!所以大家先把背包埋在壕底,等打退了敌人再来拿!
"水!水!"听到熊野的声音,我一下子想了起来——对了!赶紧跑去拿水壶,把水滴到泷口发出呻吟的嘴里。可是,水只是无效地流溢出来。这让我悲上加悲。
"中队长,他已经不行了。"卫生兵直筒筒地说道。
步哨指给我小队长呆的屋子,告诉我泷口的死讯。
"情况怎样?"
夜是神经质的,黑暗而凄惨。
我分队白天就在那个战壕里睡觉。敌方炮兵一俟天明,便不停息地四处发炮,连我们都觉得惊奇。他们哪怕只发现一个士兵,也要开炮,就像开枪似的。有一天,军医大尉从大队总部过来,兴高采烈地骑在马上,从麦田穿过。这个军医相当胆校大家都说,万一他哪天会死,那肯定是全大队人都送命的日子。最后一个可怜巴巴死掉的怕就是他了。
错的只是射击目标的指示方法吗?
小队长到床上坐下来,为自己连泷口的临终地也没去辩解。我在心里狠狠冷嘲了他一番。
虽然支那士兵经常只是进行着防御战,但是却真能坚持,叫我们不得不敬佩。
我感觉到田中是出于自责而颤抖,但我没说一句话来缓和他的不安,宽慰他的心境,而是有意固守沉默,心里还抱着几分憎恶的心情:"田中尽管自责好了,也算是为泷口祈祷冥福了。"
泷口麻利地闪身撤走了。
人的真正价值正是在非常时刻体现出来的。
我被强烈的感情冲击着,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点着了稻草。
燃成一片灰烬的泷口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都变得更加神经质。
"真干上了?"我大吃一惊,心悸不已。
"泷口,挺住!"中队长跑到我跟前。卫生兵来了。
战车扬起尘沙飞速前进。和我一起在潞王坟火车站共度数日的中尉和士兵,坐在战车里。他们在尘沙之中,"呀——"地高声叫喊着冲了过去。
或许他们心里在拼命着急,但登山这种事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确实是不分昼夜,没有休息,只是不停地走呀走。急行军在持续着,我们也没有了疲劳和脚痛,像河水一般向前奔去。
至今我们一直都为对付敌人的手榴弹而发愁。敌人拥有大量的手榴弹并且频繁地使用它。
"不行了……"是的,已经不行了。泷口被击中了头部!
见我沉浸在悲叹号哭之中,熊野招呼说:"你这么难过也无济于事。得向中队长和卫生兵报告。"他劝我。对呀!我转变了念头,说:"熊野君,你给我跑到总部去!"
"是!"我在黑暗中敬了礼,然后向后转出了门。门外站着步哨。
同甘共苦的战友!
但是,我们肩负着侦察兵和前哨尖兵的任务。敌人就在眼前,哪有如此宽裕的时间!前哨尖兵在得知敌人袭击的情况下,应该从所在位置边喊:"注意!一百米!"边往回跑,现役时期我就是这么受教育的。
可是必须服从命令,我们再次背上了背包。
"是嘛,泷口死啦!不过竟还活了两小时啊!"我在心中祈祷着,右手紧握着枪,走向小队长的房子。
我微弯着腰悄悄前进,手里紧握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枪,随时准备刺杀敌人。
"怎么样?"
按预定计划应该进攻砀山,突然接到了改变的命令,我们朝徐州进发。奔向徐州!奔向徐州!所有的部队都以最先到达那儿为目标拼命地前进。如果我们也同样进攻徐州的话,那么以最先到达南京中山门为荣的我们,就要再次最先占领徐州,这使我们鼓起了干劲,拼命努力。
机枪手立即扬起枪口,修正着弹点。捷克式轻机枪对麦田狂扫了一通。
下坂上等兵赶紧挖起战壕来。我到野口那里去借海军用的小刀。那是大约一个半小时前泷口所在的阵地,现在一分队派来的居仓一等兵手持缴获的捷克式机枪守卫着。野口在背包里摸刀时,突然传来下坂的盘问声:"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
他是在为最大的过失而恐惧颤栗,为强烈的自责痛苦而哭泣吗?在这寂寥的黑暗战壕里!
我说完向中队总部跑去。钻过黑乎乎的灌木丛,穿过土墙边,越过广场,路上没有任何危险,平安到达总部。中队长在一户快要倾塌的屋里睡着。我陈述了所有情况,请求增援。
一张大床上三个姑娘张开大腿坐着。中间的姑娘长得很美。她们没有穿裤子,不!是被强迫脱下了裤子。在这三人之中,既有因感到羞耻而想改正坐姿的女子,也有完全按命令行事的女子。她们全都恐惧得在打颤。
枣树那边挖战壕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我屈身缩在壕底,轻轻点着了香烟。借烟的火光看了看表。时间是凌晨一点十分,五月四日凌晨一点十分。难忘的五月四日凌晨一点十分。
"对不起!谢谢!"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信赖、感谢和喜悦。
下午捡起尸骨,装进田中做的盒子里,将另一片尸骨埋在他战死的地方,又削了一段高三尺左右的圆木头,用铅笔写上我完全能推知他想说的话。他是想哀求:"请你千万别说出去是我杀的好吗?"
又来了?我睁大了双眼。接着,两声枪响划破了黑暗。
"下坂,有什么感觉?"我小声问。
"竹桥君,你当点心!"我把田中交给竹桥,然后去查哨。
两人离开战壕走了。我在战壕里独自一人沉思。我的"向路前方射击"的号令不恰当吗?对位于路左边的人来说,路右边、路的延长线上可都是"路的前方"埃对A阵地、B阵地的人来说,甲、乙都是路前方。
啊,直到昨天为止,共同跨越了死亡之线的战友!
我们白天在安全的防空壕里呼呼大睡,晚上瞪着血红的双眼在战壕里警戒。
现在田中要是自杀了,那我可真是无颜见中队长了。我也得追随他们,前去谢罪。
对自己小队士兵的死装聋作哑的小队长,难道就那么怕到这里来!听到泷口的死讯后,居然能钻到床底下,我恨不得朝他吐唾沫。虽说还没习惯打仗,但理应保持小队长的矜持!
而我则在排出一点儿肠液后,便不得不匆忙整装,跑着去追上中队。
不过,要是如我所料,敌军有埋伏,在那之后我们遭到袭击,那我的做法就完全正确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阵地前面是一片杂草,看不到前面,于是我爬了出来。
"田中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火柴用完了,于是开始使用起当地人用的打火石。这种打火石是在斧头状的皮袋子底部镶上铁片,袋子里装有黑石头,皮袋子的形状和日本装碎烟丝的草袋一样。
我们决定今晚在这里住一夜,明晨出发。数日后,说是我们福知山联队的新兵将要到达,我最亲爱的弟弟重一也在其中。
"那是谁?"突然传来野口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听野口又叫道:"那是谁?什么人?"我问道:"野口,怎么回事?"
曳光弹在黑夜里画着弧线,枪弹将静谧打个稀巴烂,嘈杂声、叫喊声四处回响。
无论多么爱说话的人也都沉默起来,大家像是被放在切菜板上的鲫鱼似的张着嘴行走着。一过四十分钟便一个劲儿地看手表,还有四分钟、三分钟,已经只剩下两分钟了,度日如年地盼望着休息。最后五分钟实在太艰辛了,别人在前面走着你只好跟着。
当中队扫荡村庄结束的时候,黑暗完全笼罩了我们,敌人逃跑了,但估计逃得不远,因为这一带是徐州的外围阵地。
"老东!"
战友们在尸体上铺上稻草,又高高地堆了些树枝。
"你是朝你所发现的敌人的位置开的枪吗?"
热泪和难以割舍的情怀涌上心头。
我们最前面的三个人挖好了一道够我们完全站得下的战壕。其他人还没挖好,于是我们三人就每人警戒十分钟,先让田中在战壕里站岗,我和竹桥弓着身子在战壕里边抽烟。我们得偷偷地吸,把香烟的火光挡在手中,免得泄露出去。这烟真香。
"田中君!"我用鼓励的口气用力喊道,"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在发现一个敌人的同时,还预感到他背后潜伏着敌人的大部队。因为哪怕他只是侦察兵,也不会仅仅是一个人;要是突袭的话,就更不会是一个人了,而且我还怀疑可能是昨晚后半夜夜袭大队总部的敌军,面对冲到我们阵地前二十五米处的敌人,怎么也不能从容待之。敌人要是下决心冲过来,二十五米的距离就只需短暂的几秒钟。
"实在是对不住,对不起了!"
沉默的队伍从蹲在路边的我的面前奔流而去。
"不能大意。敌人纠缠不休,我在挖战壕时,圆铲铲的土沾到了枪上,我想把沾到枪上的土掸掉,猛地一抬头,发现有个家伙摸过来,离我仅两尺左右了。再稍微晚知道一点儿,说不定我就让他给宰了!真叫人不寒而栗啊!"
我本期待着他深刻的自责、反省和谢罪的谦恭,听了这反抗式的、似乎想将自己的行动正当化的卑鄙言辞,不禁哑口无言,不胜愤懑。原来,那天晚上田中在阴暗的战壕里颤栗,并非纯粹源于自责的恐惧,而是当自己的过失暴露时对叱责和惩罚的恐惧。
晚上十点。我们奉命回归中队,向辛庄村进发。这是一个微亮的夜晚,麦田里吹拂着静谧的风,跟白天激烈的枪炮声相比,这一刻是多么的宁静啊!似乎一切都陷进了沉沉的睡眠,在这静滥的世界里,无法想象会有杀气腾腾的人正伺机摆弄杀人的家伙。
我们冲进村庄的时候,没有一个敌兵。我们也追随其后开始攀登岩石山。但也和他们一样,只能慢腾腾地挪动脚步。
夜漆黑一片,可怕的寂静宛如死亡一般包裹着我们。
"吃点怎么样?"
防御的那些日子从黎明到日暮,又从日暮到黎明,我们的神经被迫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焦躁不安的折磨,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不管进攻是多么地困难,我们都渴望进攻。在这次战斗中我们的部队至今为止只是一味地在敌人的大部队之间不断地前进。就像劈波斩浪前行的船那样,我们刚推进到一处,敌人立即从背后再次占领。到目前为止我们付出了极大的牺牲。
我来把杂草砍除,以便了望。"
"小队长,请将竹间分队借给我!我对中队长也说过了。"
"东!敌人在哪里来着?"
我们用各自跃进的方式逼近了敌人,但从某一地点开始,前进变得困难起来。我们迅速地挖掘战壕,以猛烈的射击袭击敌人。从敌我双方的战壕里射出的子弹,在麦穗的上方狂舞,交织着刺耳的声音。
泷口啊!我是个愚笨的分队长,所以指挥错了,导致你陷入了死境。怎么向你谢罪呢?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心里忏悔着。
窥视到中队长跑进小麦地里,我也跟着跑进小麦地。为什么呢?因为中队长蹲着的时候,大概是不会下达前进命令的。
我此时直觉到——是田中惊慌之中开的一枪……我轻轻放下泷口,跑到田中身边,猛地抓住他的双臂,一言不发地使出全身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田中颤栗着,辩解道:"你怪我,可哪搞得清楚啊!"他的意思是说,鬼知道是谁打的子弹。我并没有说"是你的子弹打死的",我打他耳光的手却说明了这一点。
火红彤彤地燃烧起来。火苗从稻草到木头、从木头到木头移动着,将我最亲爱的战友包围了。
"老东!"传来他怯生生的声音。
但一切罪过都由我来承担吧!我是分队长。我是不是过于紧张、惊慌失措了?不是有更为妥帖的处理方式吗?
我正对下坂和熊野讲述理由时,前方响起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