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下午三点终于到达了南和城。传说打下南和城,战斗就算告一段落,我们觉得空着的肚子似乎要满意了。道路上乱糟糟地躺着骑兵。我们也在路旁休息,等待司令部下命令划分宿舍区。停下来一阵后,行军中的汗水凉透了肌肤,似乎有些感冒了。
啊!月亮最终融进了我的伤感中。
士兵当中不时地有几个戴戒指的。那诚然是有些招摇,但都是银制或宝石戒指,从欲望上讲可以理解,而且,从处在这样的杀伐环境中讲,戴着戒指让人有种成熟的感觉。
春风何时吹进这人类的寒冬?又是谁吹起这春风呢?
争斗——它是生者的必然选择。但是,有人无法把它当做一种必然,无法心甘情愿地领受。
第二天早上,我们朝着憧憬的南和前进。憧憬的——这么说是因为我们认为到达南和城,就可以弄清楚我们前进的方向了。
就是在盛夏酷暑的当口,我都没舍得扔掉它。多亏了它,我可以应付秋天的秋凉和不久将要来临的冬天的寒冷。
"随便哪里,总之征用东西的时候,要把钱留下。因为中队付给你们买食物的钱了。付钱的人可以提出来,中队会付给你们的。"
"太好了!"所有人都齐声欢呼。
中队长难为情地笑了笑:
让战友充满爱的手割下仅有的一点头发作为遗发留下,让战死者的身体在战壕上归为灰烬,怀着万分的遗憾来遥祭故国!
嘿,我们日本人!
"敌人远远地逃到了黄河边。"骑兵骑在马上说。我一愣,感叹说:"哎呀,闻名已久的黄河这么近了,我们不知不觉走了这么多路埃"我们出发找鸡去了。有一户脏兮兮的支那人家,有妻子和儿子。他们正在蒸馒头。掀开蒸锅盖一看,暄腾腾的馒头正往上冒着热气。我们立刻拿起来就吃。好吃极了。大伙儿的手都伸了上去,眨眼之间全吃光了。支那人嘟嘟嗓嚷发着牢骚,眼睛盯住我们。战败国的国民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弄不好就会被杀。我们一面对此表示称赞,一面顺便提了两只鸡走了。不久,宿舍定了下来。
皎洁的月光依旧照在广袤的大地上。
苍白无言又冷峻剔透的月亮,化作一曲无限寂寞的哀歌沁入我的心胸,绵绵无尽地向我讲述我的故乡。
我们在广场上集合,齐向东面的天边遥拜。
破坏、死亡、伤残、暴虐、人类的不幸、对故乡的思念——哎呀,要抛弃这些想法!
不管是释迦,是孔子,还是基督,只要与日本违抗,就必须让他流血,必须同他作战!
粮食不足,势必需要对粮食进行统一管制。不能随便吃。
啊,这样一来,想在现实中成为当今的正义派的话,那必须是有力量的人。何必怕后世之人称之为非正义呢?
这些天,夜里都很冷。十月十六日,我从箱柜中拿出了姑娘的裤子。姑娘的裤子是丝绸的,蓝色的料子上有刺绣。由于是棉裤,穿了睡很舒服。
泥沼陷到脊背,它们仰着头在喘息。越仰头,它们的身体好像越往下沉。它们使出浑身的劲把身子朝上拔,但一切都是徒劳。我们部队的马同样也都陷进了泥沼中。我们用力拉起陷下去的马,马只是昂着头,一步也动不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卸下行李,把它们扔在泥沼之中了。
今天是神尝祭(每年10月17日在日本伊势神宫举行的丰收祭祝。)
一听到守备,中队长马上开始命令检查武器。
新生的绿芽跃动着成长的激情而开始新一轮生命。
夜深了。民谣声还像凯歌一样在黑夜中回响。
"嗯……嗯……那各小队中每个分队一天一只。"
再说,目的地是到了,但食物的缺乏依旧老样子,下面怎么办成了问题。中队长严禁我们征用,因为在衡水的肆意掠夺,遭到了师团长的严厉训斥。
月光包含着五千年的历史。她记忆着过去五千年来地上的一切变化。
秋去冬来,万物凋零。然后,又是春天的气息吹醒大地。
北部支那的大地,容易泥泞满地,也容易灰沙满天,就像忘记昨天的大雨一样,现在已无丝毫下过雨的痕迹,地面干渴得很,几乎让人怀疑昨晚是不是下过雨。
现在有现在的要求。现实不是追求缠绵的感伤。需要的是充满男子汉气概的男人,是现实中的斗士,而不是梦想家。
难道只要生于现在,是现在的正义派就足够了吗?
十月十七日早上醒来,脱下棉裤,发现双腿间沾上了红色的东西,一阵恶心之后,我把它扔在了土屋里。这裤子大概是到了年龄的姑娘穿用的,也许是她外出或参加祭祀活动用的。
把仅剩的一点米熬成水一样的稀粥,又把小麦碾碎做成团子,吃了顿饭。
据准尉说,几名穿支那人衣服的士兵和戴着征用来的戒指的士兵,还有侵入民房的士兵,被发现后都已受到了处罚。
人命就像害虫一样,将毫无罪恶之感地被断送。富饶的大地将翻天覆地地变成一片荒野。高楼将像玩具一样崩塌。
二十世纪的文明摇摇欲坠。罪恶、残忍、悲惨、暴虐、破坏,所有这些恶行居然都以正义的名义而肆意横行。
日积月累的武力上的胜利,不久就会化为外交上的胜利。
忍受饥饿奔跑着的士兵们的勇敢身影。
在远离我的祖国几千里之遥的北方看月亮,我是多么地向往我的故国埃月亮,请你告诉故国的人们吧。
不管怎样禁止征用,又不可能不吃东西。我们对这种甚为矛盾的命令难以理解,中队长自己对这个既不提供食物又严禁征用食物的命令也感到困惑。但是命令就是命令,中队长准备严格遵守,困惑的中队长说:"绝对不允许征用食物。所有人都要付钱!"
我小心地换上自内地出发以来一直带在身边的毛线衣。
熊熊燃烧的圣火,悲痛的诵经声,泪洒遗发追忆死者生前的战友们的哀伤和身影,还有竖在那里的荒凉而寂寞的墓标。
那就是人与生俱来的善。
这时,传来了第四中队唱起的民谣。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响起了佐渡岛上的歌谣。围绕在野地篝火四周的士兵们,在持续的劳顿之后,充满了喜悦和干劲,在嚷着。他们的歌声成了一种狂吼,一种叫嚷。在篝火和月光的映照下,人们在跳舞,群情激奋。
我还不曾对月亮抱有过如此虔诚的念头,还不曾如此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地生活过。
秋天的阳光和煦温暖,微风拂面,行军甚是惬意。只是心情因秋天的环境而舒畅,但脚步却仍然匆匆。
那叫声,那喊声是多么高兴埃
可是,处在这个过程中的人就不得不感到痛彻心肺的伤感了。
因为每一粒粮食都不是个人的,而是全分队成员的力量源泉。
从尧、舜时代直到今天。从春秋战国到秦朝统一、汉朝兴亡、隋唐文化、五代纷立、蒙古的勃兴、明朝、清朝、革命……人类争斗起伏兴亡的变化无常,她都冷冷地尽收眼底。
枪口已经生锈了。
敌方和已方各自都有正义之名。
"好!各小队就征用三只鸡吧。指挥班征用两只,"听了这话的第二小队队长发问说:"为什么五十多人的小队征用三只,不足十人的指挥班却要征用两只呢?"
真是怪事。中队长要我们四处撒钱,也有道理——我不是征用,是买的。我们可以感到安慰。但是,这样做在现实中毫无意义,也是缺钱的日本的一种损失,真可惜。在树根边杀了猪,要把钱付给树根,这算什么事埃第二小队队长岩渊少尉是高等师范的教授,他对中队长说:"中队长,关于征用东西,您说得过于厉害了,我觉得也应该有个限度。我们总不能不吃饭就去参加战斗。上级也应该很清楚这点,所以,我估计禁止征用的命令可能不是很严格的。会不会有些回旋余地呢?中队长常训斥小队的士兵征用东西,那为什么就默许指挥班去征用?指挥班可以做的事小队士兵做了,我不认为就有什么不行,指挥班只有十来个人,可常常要弄五六只鸡。"
"可是,杀猪又不知猪是哪家的。猪在旷野四处乱跑,"那个士兵甚是不服气。
"没有人收钱的话,就把差不多数额的钱留在住户家里。"
我亲爱的人,我的父母兄妹,我的朋友,你们也在这深秋之夜,看着这悠然飘浮在清澈如洗的夜空中的月亮吗?我也在看,但我却看不到我亲爱的人们。
行将焚烧殆尽的圣火前,一面流泪一面诵读经文的随军僧侣发出颤抖而悲痛的声音。
在这虚无的上面建立起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春天!它就是大东亚共荣圈!
但是,现实中有出自天生之善的正义。现实中的正义是力量。惟有力量才是正义。世上一切都是弱肉强食,此外什么也不是。有力量者就是正义者。在这个力量即是正义的面前,所有的善将不再是善。在力量的面前,人道不知为何物,恶道也可成为正义。
夜晚,皎洁的月光照在大地上。
"第三十旅团返回宁晋进行守备。第十九旅团在南和守备。"
我们的这次争斗,也将留作她记忆的一部分,再将她的光辉洒向后世的人们。
十月十七日的南和之夜,是个难忘的夜晚。
祖国日本有生的权利,有必须生存下去的义务。我们是她的牺牲,是有价值的牺牲。
战场上,早、中、晚都分别拥有各自不同的意义。白天不是早晨的连续,夜晚也不是白天的自然延伸。它们分别单独在各自的性格中喘息着。人类何必要永远不停地重复这样的争斗呢?那只能是人类的不幸。
于是,我们要前进,直至胜利的光荣来到,直至最后一口气。
苍白而无言的冷冷的光……充满了多少哀伤啊!那自古以来几度成诗几度成歌、沁人心脾的寂寞的光!
五十来米的前方道路上浸泡着水。五名骑兵溅着水花骑马过来。
它就是吹动春风的人!它必然是作为盟主的日本,大东亚共荣圈必须建立在破坏后的废墟之上。它严正而坚决地需要破坏。
出击!出击!奏起响彻天地的凯歌。
这种感伤——它不是对月亮的哀婉和思念故乡的缠绵感伤,而是无尽的悲痛,是对一种巨大的痛苦和永远可憎之物的呐喊的感伤。
下午,我的好朋友横山淳工兵伍长来了。他在我们昨天通过的湿地进行作业,他说今天是为了护卫第三十旅团的旅团长,由于他们的努力,湿地早已经通卡车了。我们互相拍拍肩膀,说了声"保重",便又分手了。
有条用高粱秆铺设的路桥,可能是先行部队铺设的,但要让很多士兵通过,就很不安全了。我们这里有一个工兵小队,他们正在作业,但没什么进展,只有时间在白白地流过。大野大佐训斥工兵小队长,让他再快点干。说完,他亲自参加了架桥作业。说是架桥,其实那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在泥沼中较硬的泥地上铺上木板和草秸。见联队长在于,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我们也动手帮忙,终于在迟了两个小时后通过了那里。
无可奈何,中队长吞吞吐吐地答应一分队一只。"岩渊少尉了不起!"我们小声嘀咕道。
人间有正义,有感伤,有人道。
霸者的正义——高压的正义,只要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争斗就永远不会停息。
黑夜之中在齐腰深的沼泽地行军的劳顿人马。
"我也想付钱,可是没有人在,没法付。"有个人说。
命令传达下来了。
一见到月亮就想起家乡。月亮让人的思绪驰骋于自己所有怀念的事物上。
北部支那盛产棉花,我们住的这户人家也尽是棉花。睡在崭新的棉花上当然要比睡在肮脏的垫被上舒服,我们胡乱地铺起了棉花。
突然,有三间宽的湿地挡住了我们前进的步伐。湿地上活活陷入了十七八头驴子和骡子,像是先行部队丢下来的。
而且,那里又将是明大的辉煌的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