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在啜泣。
“在那边……”
“……”
“我们来问问蛇本身。”
女人的声音与方才不同,她用一种夹杂着摩擦声的嘶哑声音说着。
“那个柜子中,不知哪一件衣服,衣领缝有张抄写着一段‘法华经’的纸。因此,我无法进入柜子。就那样,我一边等待机会一边跟在后面,结果跟到京城来……”
正则行了个礼。
晴明说到此,蜜虫出现在夏天繁茂的草丛中。
“我也可以一口气吞掉他,但我办不到。”
“唔……”
正则在不远处躬身施礼。
“那么,你在找什么?”
女人从蛇眼迸出眼泪。
“什么……?”
博雅、正则两人,坐在窄廊,俯视庭院。
女人的声音变得很小,微弱得几乎让人无法听取。
“你,真是个好汉子……”晴明悄声地如此说。
“你这是什么话,害我刚才吓了一大跳。我还以为要是你的话,或许办得到……”
“往昔的我,是人。三生前的我,是个住在西京某荒凉宅邸的女人。本来身份地位还算不错,但家道中落后,我孤单一人和一名女仆便搬到那栋宅邸居住。而且和男人有来往。那男人说我的身体很适合他,每天晚上都来见我,我和他结过无数次的夫妻缘,我对他熟悉到令人可耻的地步……”
迄今为止的四年来,正则一直任职信浓守,如今任期届满,正要返回京城。
“追赶我的敌人。”
御衣柜盖上有一条盘成一团的蛇,在月光中,一闪一闪地伸出红舌。
“……”
女人伸手搭在御衣柜盖子上。
“那么,你到底在追赶谁?”
博雅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望着晴明。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无意中回头看了一下,发现后面有那条蛇而已……”
三人行至大门一看,正则的随从果然避开阳光,在背阴处各自随意休息。
“你不是说过,即便施予咒术,也无法操纵大自然的一切吗……”
三人坐在窄廊。
用酒杯接着蝉声,和酒一起喝下的话,蝉似乎也会在肚子中呜叫。
结果——
“试试看吧。”
“你为何要跟在正则大人的身后?”晴明问。
“不,不。他虽然夹杂在你的同伴中,但他不是人。”
“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让你帮忙一件事……”
说此话的是博雅。
晴明连额头都没有渗出汗。他对这种热到底可以感受到何种程度,博雅完全推测不出。
柜底,蹲着一只巨大黑鼠,全身正在直打哆嗦。
老鼠趁机自柜中跳出,顺着地面奔逃。
一旁突然出现一条蛇,大口咬住那只老鼠。
“人也一样?”
“有一条很奇怪的蛇,一直缠着我。”正则一筹莫展的样子如此说。
“是。”正则点头。
那双眼睛已经不是人的眼睛。
“如果是蛇身,我办不到,但用这人的身体的话,我办得到……”
无论什么时候回头看,总有一条青蛇跟在后面。
“我本来打算成为鬼魂回到男人身边,没想到,那男人在同一时期也因患上流行病而死了,而且我不知道他到底转世投胎到什么地方……”
“那条蛇,现在在哪里?”博雅问。
晴明凝视女人,之后,松开按住盖子的手。
女人流出的眼泪,变成血泪。
伴正则任期结束,似乎已经回到京城了。
“是的,那家伙转世投胎为老鼠,因为遭到我的追赶,逃进那个御衣柜里了……”
女人的声音变低。
“不能。”晴明爽快地答。
“晴、晴明……”
博雅奔向晴明。
“是的。我在想,云朵到底在哪里……”
晴明、博雅,加上正则,正在喝酒。
“事情就是这样。”
博雅体贴地伸手搁在晴明肩上。
晴明眼前——方纔那名女仆惴惴不安地坐在地面。
此时——
晴明伸出右手,用指尖触及女人的额头。
那两个小点,间隔相等,看上去似乎在缓缓摇来摇去。
正则从被褥中抬起身,由于屋檐附近高处设有格子窗,月光自格子窗射入,四周看上去蒙朦胧胧罩着青光。
“博雅啊,难道你想在上空寻找什么东西吗……”晴明问。
“这是因为,人本来就具有偷窃这种行为的本性……”
它一直跟在后面。
“敌人?”
“久违,久违,博雅大人,晴明大人……”
晴明一步、两步地挨近,青蛇似乎吓了一跳,霎时跳了起来,它垂下举起的蛇头,弹指间即以惊人的速度匍匐逃至远方。
“伴正则大人的话,应该已升任为信浓守,现在不在京城才对呀……”
自从离开信浓国以来,始终有一条长约八尺的青蛇,落后在三、四间之处,一直跟在后面。
“去、去哪里?”
“那当然……”博雅说。
此处是方纔的窄廊。
“譬如,在人身上施咒,命令他飞,他也飞不起来。”晴明道。
“喂、喂,晴明……”博雅出声。
正则的头发倒竖起来。
而是浑圆、绿色的蛇眼。
这时,正则踏在鸭跖草上走了进来。
“你说请、请求,是祈雨吗?”
就在次日即将抵达京城的夜晚——
正则于半夜三更醒来。
女人发出呻吟,回过神来,站起身。
国司的任期是四年。
女仆之一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站了出来。
“我求求您了。您现在阻止我,我大概仍会做出同样的事。今生要是不行,来世我大概仍会做出同样的事。晴明大人,您打算在我的来世,还有其次的来世,都要这样阻止我吗?来生来世,万古永劫,您都要这样阻止吗……”
梅雨一结束就开始呜叫的蝉声,不停从头顶上空传来。
“那蛇可能触及晴明大人的威势,才逃掉的吧。如果它因此而不再出现,我就十分满足了。”正则说。
“是迦陵频伽或飞天在上空飞舞吗……”
晴明如此说后,松开左手。
“随您吧,依您的能力,您应该可以在此刻降伏我、灭掉我,请便……”
“啊……”发出叫声的是博雅。
窗下靠近墙壁的地方,飘浮着两个发出绿光的小点。
啪嗒一声。
“所谓阴阳法,是一种理解天地到底根据什么样的咒而成立的法术,不是用来操纵天地的法术。不仅天地,人也一样。”
“我气愤得很,气愤得很,连呼吸都很痛苦,我化为生灵,去观看男人和那个女人的交合。那光景,真的,比和我交合时更激情,这令我更不甘心,所以我附身在那女人身上,最终杀死了她……”
既然如此,那就靠近一点赶走,可是,那条青蛇每次都在随从接近之前,迅速地躲进草丛中。
他擅长吹笙,以前在京城时,曾和博雅合奏过几次。
“伴正则大人的话,真是好久没见面了。”博雅开口。
“夏天到了,晴明……”
晴明也伸手贴在盖子上,压住柜子。
“我已经不明白自己往昔有没有喜欢过他。事到如今,我更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憎恨那个男人。我只知道,我的肚子中有一团硬硬的,像苦涩肉瘤那样,已经凝结成疙瘩的感情。那团疙瘩,到底是怨恨还是憎恶,或是情爱,我已经分不清了……”
“这样的话,根本毫无办法。”晴明微笑道。
搭船渡河时,本以为那条蛇应该不可能继续跟来,然而,青蛇依旧在离一行人约三、四间之处,弯弯曲曲地扭动着蛇身,跟在后面。据说蛇会游河?泳,那条青蛇大概是浮在水面游过来的,可是,它到底如何游过有潮流的河?
博雅的声音虽然微微变高,但晴明则一副安详的表情。
“看来,你非常喜欢那位男子。”
“晴明……”
博雅还未说完,晴明便打断他的话。
“那条蛇肯定是妖物,我们务必要设法杀死它。”随从如此说。
青蛇一直跟在一行人后面。
吱!
“为什么呢?”
觉得胸口堵得慌。
“蛇在哪里?”正则问。
“你能做出这种事吗?!”
如果是萤火虫,应该会闪烁,但两个小点一直在发亮。而且,亮光与亮光的距离始终相等。萤火虫的话,会变动。
两个小点传出低微的呼气声。
女人脸上浮出喜悦形色。
“找到了。”
“我也不知道……”晴明说。
“唔,嗯。”
女人微微摇晃着头。
到底是什么呢——
但是,虽说在对饮,三人均只是于最初啜饮了微微沾湿嘴唇的一口,之后,酒杯便一直搁在食案上。
“寻找东西?”
“等、等等,晴明……”
“没关系,虽然我无法让上天降雨,但我能向上天请求……”
“自在操纵这个天地大气那类的事,并非那么容易。”
“求求您了,让我打开这个盖子好不好……”女人说。
那附近应该搁着御衣柜。
他发出呻吟,张开眼睛。
老鼠发出叫声。
“唔……”
“阴阳法以及咒术,不是硬要支配人的法术。而是对天地中固有的气,或人心本来就具有的自然感情起作用,之后,那人就会主动依据自己的自然感情而行动——说穿了,就是这样……”
“云?……”
“老实说,我有件事想和晴明大人商讨,回到京城后,还未踏进敝宅,便直接来到这里。”
强烈阳光正在烘烤着庭院,即便在屋檐下的背阴处,什么都不做地坐着,背脊也会出一身汗。
突然——
今天是第三天。
她依次抓住柜子里的衣服,一件接一件地扔掉。
本以为是萤火虫,不过,不是。
“噢……”
只是,青蛇为什么会跟在后面?
一行人投宿在一间小寺院,正则睡在正殿。
这时,正则察觉到了。
女人摇摇晃晃地走向大门。
“可是,该怎样做呢……”
方纔用右手在蛇停留位置附近捏取的泥土,紧贴在女人额头。
“你一点都不用害怕。事情马上结束,首先,请你闭上双眼。”
唔唔唔唔唔——
晴明默默无言地望着青蛇消失踪影的方向。
“然后呢?”晴明催促。
女人打开盖子。
“博雅啊……”
女人来到大门底下,在御衣柜前止步。
“原来如此,是蛇……”晴明低声道。
正则是博雅的管弦之友。
正则草草寒暄后,便开口道:
“哇!”他发出叫声。
“是伴正则大人。”蜜虫答。
“不用担心。”睛明以平静的声音说,再俯视女人。
“是我。”
“是老鼠。”
晴明走至在大门下休息的随从面前。
咻呜……
“嗯。”
“我第一次转世投胎为狗。变成狗的我,到处寻找转世投胎的男人,不过,我始终没有遇见他。第二次转世投胎时,我是在地底中爬行的蚯蚓。即使寻找男人,也不可能找到。之后,我终于在信浓国转世投胎为蛇,获得现在的身体。之后,我又寻找男人,这回好不容易才找到他……”
博雅从上空收回视线,望向晴明。
“我去看看……”
女人缓缓站起。
“不是人?!”
“不过,真是庆幸呀……”
“那么,跟我走吧。”
梅雨已经结束。
女人倒在地面。
咻呜……
女人的身体震动了一下,睁大双眼。
过一会儿,晴明痛苦地呼出一口气。
“哎呀……”发出叫声的是博雅。
正则见状,奔向女人。
博雅双眼噙着眼泪。
“什么样的敌人?”晴明问。
晴明不动声色。
晴明如此说后,站起身。
因为他明白了那两个小点到底是什么。
突然——
“或者,您打算施咒,硬要除掉我这颗心吗……”
“汝倘若听闻吾呼叫,速速出来,现身于此女人的躯体……”
他非常在意那条蛇的存在。
博雅坐在窄廊上,正在喝酒。
他紧闭着嘴,按住盖子。
“为了避开骄阳,我让随从在贵府大门下休息,刚才我进来时,那条蛇躲在距离四间的围墙背光处,举着蛇头在观看我们的动静。我想,此刻应该也是那样……”
“啊,我转世投胎了三生,终于找到我的敌人。”
“那样的事,办得到吗?”
“我已经不明白了……”女人说。
“可是,这个男人移情别恋了。自从这个男人夜夜前往那个女人的住处后……”
“我想,天空太蓝了,不知能不能看到一朵云,无意地仰望天空而已。天气这么热,真希望来一场骤雨……”
晴明正站在庭院。
“蛇这种生物确实是灵怪的一种,不过,它同时也是许多地方敬以为神的存在。只是赶走的话,倒还可以,如果杀掉,日后可能会遭来祸祟。就那样让它跟着吧……”正则如此规戒随从。
“是吗?”
“老鼠?!”
“是云,云……”
站在御衣柜一旁的男人,指着不远处。
晴明一声不吭。
“可是,如果对人施咒,命令他去偷东西,对方会做出偷窃行为……”
“是谁?”晴明问。
博雅和正则两人跟在晴明身后。
正则在原地停住脚步。
随着呼气一起伸出的舌头,是黑色的,舌尖分裂为二。
“那是因为人本来就没有在天空飞翔的能力。因为在人的本性中,没有可以在天空飞翔这项能力。”
“没错,正是你说的祈……”
“你们之间,是谁最初发现蛇?”晴明问。
伴正则为此而感到左右为难。
“虽然有各式各样的方法,不过,这种方法最省事。”
晴明如此说后,领先穿过大门。
“但是,女人死后,男人也没有回到我身边。结果,我就因为患了相思病,痛苦至死……”
“据说今年任期届满,此刻刚回到京城。”
博雅的对面是晴明,也是在喝酒。
正则大略讲述了来龙去脉。
“那个男人,是我同伴中的某人吗?”问此话的是正则。
“有客人来访。”蜜虫禀报。
晴明和博雅望向该处,看到一条约八尺长的青蛇,正扬起镰刀形的蛇头,望着这边。
女人张开口,咻一声地吐出呼气。
“那也是大自然的形式之一吧……”博雅道。
女人按照吩咐地闭上双眼。
“博雅,要不,我来让上天降雨吧。”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晴明望向博雅。
“不是,我不是跟在正则的身后。”
“总之,我们去看看那条蛇吧。”
“不然,我再说得易懂一点……”
晴明将左手指尖搁在女人头上,口中喃喃念起咒文。
晴明跟在女人身后。
“晴、晴明,那、那是什么?!”
随从打算轰走青蛇,但每次停住脚步等候时,青蛇即会停止爬行,不继续蛇行至一行人附近。
“去敝宅。”
“这样好吗?”
“哎,是这样吗?原来已经过了四年……”
“博雅啊,这种结果,好吗……”晴明低微冒出一句。
“是啊……”
“那还用说。”
往昔住在京城时,正则的头发还很黑,现在已经夹杂着白发。
正则想起此事,于是起身,一步、两步地挨近御衣柜的方向。
奇怪——
尽管如此,晴明依旧默默无言。
就那样,青蛇咬着老鼠,以惊人的速度边爬行边离开现场,转瞬间即消失踪影。
博雅端着酒杯,仰望青空,双眼似乎在寻找自虚空而降的蝉声。
“不是,晴明。我并非在寻找那类东西。”
正是那条青蛇。
他大概已经五十出头了吧。
“不。那种东西,如果不完善处理,可能迟早又会出现。蛇会出现,必定有因。只要设法除去那个因,比恫吓赶走应该更有效果。”
晴明说毕,行至方纔那条蛇的位置,于附近弯下腰,再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一撮泥土。
“发生了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