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前面走着两个黑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外套被撑裂了一道缝,从后面能看见露出来的屁股——两人都是同样的裂口,同样的屁股!一个女人左右脚穿不同的鞋,一只的鞋跟比另一只高出很多。还有个女人正抱着一只美国可卡狗失声痛哭。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囚禁在迪士尼乐园里。
他尽量让自己不引人注目,于是第一次为情人买花。如果有人在观察他,看着他走进花店,也不再会觉得他有什么异样。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沉浸在日常琐碎中,无忧无虑到了买花的境界。他打算做个正统的人。花店里很凉爽,有人要买一束剑兰,他心里充满了安全感,竟很想帮女店员扎花束的蝴蝶结。店内的环境、水的气息、四处的水池,都让他很舒服。店员以一种优美而细腻的认真态度,将剑兰一枝又一枝摆到包装纸上。以前如果有人问他,送人的花束应不应该精致包装,他会不假思索地回答:简单包就可以了。今天他却在一旁认真观察,看女店员如何用针线缝合包装纸。整个包装过程中——无论是剪断花茎,摘下枯萎的花瓣,还是将花束递给客户,女孩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科士尼格认为很妙。在这家店里,他觉得自己似乎很卑微。如果嘴唇能绷紧,他就能笑出来,女孩也笑了。这种纯粹客套的友善在他看来却是一种人道待遇,她令他感动了。
他在路上看到一个女人,走到路中间。她突然开始微笑,向前跑了几步。他大吃一惊。她疯了吗?这时他才看见有男人从远处向她走来——他也在笑!两人全神贯注地微笑着奔向对方,虽然距离很远,障碍不断,虽然男人差点被一个空箱子绊倒,虽然女人和一个路人撞了个满怀,但他们还是坚持不懈地维持着微笑。科士尼格难以忍受这样的闹剧,又尿急,便继续走他的路。接下来,他们要用可笑的胳膊抱住对方,交换可悲的眼神,亲吻对方可怜的脸颊,他想。然后他们又会全神贯注地走自己毫无意义的路。恐怖!他觉得自己应该垂下下巴,让满嘴的唾沫流出来。他看见一个孩子满怀心思地站着,嘴里吐出一个水泡,又破了。他遇见了一个手提黑色文件包的男人。这个人真不知羞耻!科士尼格立刻想。我应该对着他在胸前画十字。——可是他自己也提着一个相似的文件包,他不但没有把包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却也得意洋洋地拎着走。都是俗世的英雄,他想。他模仿别人的傻笑表情,那笑容竟挥之不去了,脸上开始发痒。他没有用手抓脸,而是变本加厉地扭曲面部肌肉。连那些阳伞下的小婴儿们,脸颊上泛着婴儿食品的褐红色,也让他觉得造作。这些小东西也会装腔作势,他想。事实上,他们对婴儿的乏味存在方式厌恶至极!看见一只动物,他会惊讶为什么它不拉一泡屎。有一阵他心想:如果有人上来跟我搭讪,我就打得他头破血流。只要有人看他一眼,他就在心里说:哼!(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来搭话。后来一个乡下来的法国人问他去东方街的路,他为自己能帮上忙而感到一丝感激,然后飞一般地走开了。)
他闻到了嘴里的血腥味。令人厌恶的,并不是他一夜之间的诡异变化,而是其他的一切都如此永恒不变。令人厌恶的,并不是他展现给外界的形象,而是其他人没有展现出同样的形象。他思忖着自己的年龄,不但计算年份,甚至还算到了月、日,一直算到他站在蒙马特高地上的那一分钟为止。原来他已经活了这么久!想到之前那一个小时的煎熬,他奇怪自己为何没有在很久之前就窒息而死。无论如何,时光终究还是消逝了吧?是的,无论如何,时光已逝。无论如何,时光就这样一点点消逝。无论如何,将来的时光也会这般消逝:这是最令人作呕的事实。他一看见比他老的人,就觉得这些人已经活得太久。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死。他们是怎么扛过来的,怎么继续活下来的,他实在无法想像。肯定有什么伎俩——单靠循规蹈矩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他有点佩服他们,但这些人还是唤起他的厌恶感;他不想知道他们的伎俩。一个丹麦人开着一辆哥本哈根车牌的小车,那家伙真令人致敬,居然高高兴兴地开着车穿越了整个欧洲,居然没有在半路上开进某个悬崖下。或者,他应该在某条德国高速公路上,及时掉转车头,连人带车滚到桥下,这样不是更令人肃然起敬?在这里展示自己的丹麦身份,只能是个笑话!一切都毫无意义,只是一种合理的假象;太有意义了,科士尼格想。一对情人坐在咖啡馆里,起身离开时,他们还是一对情人:非常合理。他不理解,这对情侣为什么起身离开时还和对方讲话,甚至很友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其实,他这种对己对他的观念并不是昨夜之后才有的。慢慢地他想起来了,从前他偶尔也会对这个世界的运作和状态感到疑惑。一次,他坐着地铁9号线穿过了整个巴黎城,只是想看清杜本内葡萄酒的广告牌,那些广告牌悬挂在各个地铁站之间,坐在车上隔一刻就会看见一幅。可是地铁开得太快,他每次只能看到广告牌的同一个角,而不是全貌,而那个角传递的信息又不够。本来他可以在市中心站下车,但他还是坚持坐到了巴黎东南郊的夏朗门,列车在经过一处工地时减缓了速度,这时他才最终看明白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斑点原来表现的是一团彩云,前方的圆球则是太阳状的地球,球面上用不同颜色标示了所有有杜本内酒的国家……从前,如果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会快步跟上,想认清其真相。自从昨夜之后,某些东西停滞了。它的面目无法辨认,他只能回避。投奔它已成了一个笑话,重归旧世界又不可想像,安身其中等于人间地狱!他仿佛看见了一口和世界一般大小的锅,焦烂的米粒在锅中胶结成块。骗局已被识破,他已清醒。
然而现在,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成了死亡的征兆。他什么都不想看。虽然睁着眼,却感知不到任何令他欣慰的事情,忧虑令他一阵剧痛,从心口一直痛到舌尖。他想起了那条楼道里盖着雨篷的童车,雨篷上还有水泥块,贝亚特丽斯想帮他脱大衣,他不情愿地转过头去。现在,他突然变得担心自己说错话做错事,担心自己做事心不在焉——切肉也罢,拥抱也罢,甚至是呼吸。一切惯熟的动作,他都做得谨慎庄严,因为担心自己会脱离角色:从酒瓶里拔出软木塞,把餐巾铺在膝盖上。在致命的恐惧中,他突然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一切都还安好吧?”他用了“安好”这个生僻的词,掩饰自己的恐惧。再次坐在饭桌边,他什么都想自己来,虽然平时他很喜欢贝亚特丽斯在饭后给他削一个苹果。
通过里屋半开半合的门,科士尼格观察着沉睡的妻子。他希望妻子一醒来就会问他在想什么,然后他会答道:“我正在想,怎么才能不想我的生活。”突然他又希望再也见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把她撵走。她闭着眼,眼皮皱巴巴,不时悸动一下,看起来快醒了。她的肚子咕咕作响。窗外有两只麻雀正在叽叽喳喳地尖叫,应声总要比呼声高几个八度。都市夜间的朦胧低语正渐渐清晰,不同的声音凸现出来:车流渐密,刹车声和鸣笛声此起彼伏。妻子头上还戴着耳机,语言教学唱片还在唱机里转动。他关上唱机,她睁开眼。睁眼的她看起来要年轻一些。她叫斯蒂芬妮,直到昨天,他至少还曾为她心动过。为什么她看不出他的异样?“你已经穿好衣服了。”她说,一边摘下耳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跪在她面前,和盘托出一切的一切。从哪里说起呢?从前,他有时会用手按住她的喉咙,那不是粗暴,而是他表达感动的某种方式。现在他想,除非她死了,否则我再也不会为她感动。他站着不动,仿佛罪犯名录里的人物一样,把头转向一侧,以一种家常便饭式的口气对她说:“你在我心中没有分量。我再也不想跟你共度一世。我再也不想关心你的任何事。”——“很押韵么。”她说。话脱口后,他才意识到最后两句押韵,太迟了——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当真。果然,她闭上了眼睛,问他:“今天的天气怎么样?”他瞥也没瞥窗外一眼,就径直答道:“天高云淡。”她笑,很快又睡着了。一无所获,他想。太奇妙了!这个早晨,在他眼里,自己的任何行为都那么奇妙!
他以一种“再不来”的目光看着一切。虽然眼睛望着贝亚特丽斯,但他已将她抛到了脑后。他已经不再属于她,只能如此;必须如此。他的体内一阵噼啪作响,然后轰然崩溃。一次复杂的灵魂塌方,他想。一些零星的思想突破了外壳,他永远地僵化了。人的身体上有丑陋的痛苦吗?身体有丑陋的伤口,灵魂才有丑陋的痛苦。身体的伤口有时也是美好的,尤其那些令人扼腕的伤口,美好在于它们愈合时——而灵魂中只有一种,一种丑陋的痛苦——“我觉得自己吃太饱了。”他对贝亚特丽斯说。她在一边不时投来同情而又冷漠的目光。窗外飘过一颗球状的花种。怜悯!科士尼格觉得自己体内的那团垃圾仿佛倾塌了。他几乎想对着房间大声放出一个响屁。
科士尼格的办公室在使馆楼三层,窗外有一棵栗子树。他的主要工作是读法国的各类报刊杂志,从中圈出与奥地利相关的所有文章或报道,差不多每天向大使作一个总结报告,每月还给维也纳的外交部打两篇报告,报告的内容是法国大众媒体中的奥地利形象。奥地利为自己设定了一种新的形象定位,他得以这种定位为标准来衡量法国媒体中的奥地利形象。新定位认为:奥地利不仅仅只是一个以利皮扎马和滑雪著称的国家。因此,如果法国报纸或电视媒体仅仅传达了奥地利的传统形象,科士尼格就得去信予以纠正。他在办公桌上贴了一份信件样本。比如说去年,《金融时报》为奥地利颁发了一份“经济奥斯卡”奖——奥地利在工业国统计数据中位居第一。科士尼格寄出去的纠正信件很少受到重视;他写给外交部的报告更是回音寥寥。他偶尔也会参与记者们和法国政客的工作餐,餐费得提前汇款支付。有时他也会请请那些记者,之后都能入账,因为这些花费都属于他的工作范畴,可以报销。餐费的入账名目为“坐式活动”。“立式活动”指喝酒,顶多加一份自助快餐。这些差不多就是他的工作内容。迄今为止,他的工作态度一直无可指摘。他自己心中并没有奥地利形象,因此很高兴有官方的形象指南。惟独有时,他会收到一些孩子写来的信,向他打听奥地利的事,这些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好在这些信中的问题大多是在成年人的指示下提出的。
科士尼格一步一步,沿着小山坡走下来。他的走路方式中有一种造作的无动于衷,他的表情中有一种敌意的冷漠。他已失去了模仿的兴趣,只想恶意地去戏仿别人——每个人的神色都洋溢着夏天般的高涨热情,只有在一种恶意的戏仿中,他才能忍受这些嘴脸,就像在咖啡馆中,他常会不由自主地去戏仿那些矫揉造作地匆匆走过的女人,她们目不斜视,生怕破坏了自己美观形象,或担心自己像酒鬼一样,傻乎乎地将真正的面孔暴露给迎面走来的人。
他们在厨房里喝咖啡,他望着她从冰箱里拿出焦糖布丁,这样孩子回家时布丁就不会太冰。如他所愿,她真的坐在了他对面,在他伸手能及的范围之外,她认真地为还在上幼儿园的大孩子削着用钝的彩色铅笔。凝望着她时,他终于能纵深地进入视线之中。透过敞开的窗口,他听见了寂静的街道上排水渠中的水流声。在某些悬突的石头上,水的叮咚声格外清晰。他聆听得越久,周围的空间就延伸得越远,水渠的水在他心中变成了一条小溪流,汩汩的溪水声讲述着一段几乎被遗忘的故事。贝亚特丽斯一直不停地转动着卷笔刀中的铅笔,咯吱咯吱——科士尼格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要厨房用桌上还有这些未完成的工作,他就能远离危险。厨房用桌:这个词语现在有了更重要的含义,某种安全的含义。他可以从桌边站起,一直向后退,退到红色地板砖那里。贝亚特丽斯专心致志地转动着铅笔,忽然停住了手,反过来开始转动削笔刀,仿佛她脑中掠过的某个念头突然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意愿,一个客观意向变成了一种主观矛盾,或是一段早被遗弃的回忆变成了一种当下的感觉!他周围的公寓仿佛变成了平地,明亮通透,宛若在一片高地上——科士尼格心醉神迷地闭上眼,想阻止自己哭出来,又像要更好地享受眼泪。
说到底,暴力和愚蠢难道不是同一回事吗?
对于遇到的一切,他只想说:别进入我的视线!可是它们还是孜孜不倦地跳进他的视野,不同的形态,同样的恶意。他无法感知事物,它们只是进入他的视线!他走得很快,这样别人才不会发觉他的肆无忌惮。可是每当眼前出现一个有点胸部的女人时,他就很自然地想多瞅一眼。一切看起来都很合理:好像在玩“抢凳子”游戏时,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再不需要多余的人站在圈外。他觉得自己无聊之极,孤独至极!
贝亚特丽斯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了一阵,很快又看过来。她想帮助我,他愤怒地想,几乎要一拳砸向她的脸。摆在桌上的前臂已绷紧,他悄悄地抽回了胳膊,她把卷笔刀里的木屑吹了出来。不要特殊处置!他偷偷看自己桌面下的双腿是不是像平时那样放着。一条腿伸开,另一条弯曲——正常!现在,科士尼格最害怕的是别人的洞察力,害怕别人会真正读懂他。如果一个人心领神会地说:“生活有时就是这样,我也经历过!”他会觉得恶心;但如果有人沉默不语地看穿了他,那又会成为他的耻辱。贝亚特丽斯移开了目光,仿佛不想看穿他……或许她根本没有兴趣看穿他吧?不错,她没有兴趣。谢天谢地,这就意味着她并不把他当回事。他站起身,隔着桌子俯身凑近她,高兴地抚摸她。她完全不理解他的动作,高高地耸起了肩膀,但并没有拒绝,因为对方是他。一切都不会再回到从前了,科士尼格想。——他也不愿回到从前。从前根本就不是从前!之前的生活令他呼吸艰难,令他……他简直无法描述。他第二次有了好奇心。“你突然眯起眼睛,”贝亚特丽斯说,“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吗?”——“你呢?”——“每时每刻。”她答道,“我总在最开心的瞬间想,还有好事会发生。”
科士尼格朝车窗外看,眼前仿佛闪动着无数透明的斑点,他闭上眼再睁开,斑点竟然更多了。下车后,他决定静静站立片刻,耐心地盯着什么看,比如说天空。他麻木地站着不动。一个人走过他身边,淡淡地说了一句:“很平常。”是啊,一切都平常得可悲。他忽然想起了某乡村里的一个朝圣地,地名就叫做“玛利亚·可悲”。
不要东张西望!他走在走廊里,心里念叨着。“目不斜视!”他大声道。他盯着一间起居室里的红沙发,沙发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儿童书,乱七八糟。一切如此熟悉,却让他厌恶。他合起书放在桌上,让书和桌沿保持平行。然后他从地毯上拾起一根线,捏着它穿过走廊走进厨房,扔进垃圾桶里。做这些事的同时,他一直沉浸在恐慌中,竭力以完整的语句来思考。
这一天,他的情绪虽然偶尔也会开朗起来,但都是转瞬即逝,只能持续一次呼吸的时间,一切都变得不可救药。甚至在那些开心的时刻,他依然还在思考以后该怎么做。令人绝望的是,他一刻不停地想着未来,却又无法想像未来的模样。他从来没有如此开心,也没有这样绝望过。虽然情绪不断好转,但他已不再信任自己的感觉。对他而言,愉悦并不能留驻在当前,一切都不能留驻在当前——哪怕是对生之梦的念头。他就像一个浪荡子,脑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不是女人的阴部,而是一种无法想像之物。难道没有人察觉他猥亵的表情吗?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别人瞥他一眼后不再投来意味深长的第二眼,为什么女人看见他竟不扭过头去。不对,的确有一个女人转开了头,脸扭曲成了一种厌恶的表情。或许,他应该去公园,坐到一丛灌木边?这样就会有更多人以这样的目光看他了。
他站在布兰奇广场上一动不动。这一刻,他想立即离开巴黎。然而他很快意识到,如果在过去,一次旅行或许能改变现状,现在已不行了。他所遭遇的问题是无法逃避的。更何况,那个问题也不是一种遭遇,而是注定的降临。早就应该发生在他身上。圣地亚哥和攥紧的双拳:这意味着,他要继续待下去,他还没有输。我会让你们见识到的!他想。——虽然这样想,但耳中听到一家旅行社里传来的打字机声,他还是感到一阵急切的嫉妒。打字机的声音很犹豫,一个字母,又一个字母,仿佛正在敲击某个大洋彼岸城市的复杂名字。然后是计算器的嘀嘀声,好像正在给旁边的客户打印机票和住宿费用的账单。
走到山脚,他来到布兰奇广场,路面豁然广阔起来,他不由停住了脚。“圣地亚哥!”这是他听到的声音,还是脑中的念头?——然而一想到圣地亚哥,他不由攥紧了拳头,心想:是谁说世界已经被发现了?
他在车窗玻璃中突然看见了自己的脸。那张脸如此扭曲,他起初简直无法接受。根本不用刻意比较,他脑海中已浮现了很多野兽的形象。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根本无法表达任何观念或情感。他再次去看玻璃中的自己,这次他像早上在面包店橱窗前一样,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那张脸竟不见了,即便他努力做鬼脸,还是找不回之前的面孔。但事已发生:在那措手不及的一眼中,他已然失去了对自己相貌的认同。贝亚特丽斯真是忍辱负重!难道正如人所言,女人对厌恶的忍耐力更强一些?不论怎样,有这样一张脸的人应该保持沉默,他心想。在这副面具下,连自言自语都需要勇气。很难想像,他还能对自己友好地打一声招呼吗?不过话说回来——想到这里,他坐起身——有这张脸,他才能应付之前只在梦境中出现的那些情感!——他立刻回忆起来,一次他梦见自己往一个女人身上撒尿,那行为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快感。从那个梦里醒来后,他还觉得很难堪。那不是我,他立刻认为。但那份快感却和现在这张新面孔很合拍;那快感对他并不陌生——那就是他。这时他醒悟到,发现这张脸之后,他不会再对任何事物感到陌生。对陌生之物的歉意已成过往;他也不再会为任何事而懊悔。如此卑鄙的表情不需要任何借口。科士尼格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出任何事,包括强奸杀人。终于他向自己承认,在梦里,他对那个老女人施行了奸杀。——司机的狗突然对科士尼格发出狺狺吼声,他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恐惧。赶紧去工作,他心想:美好的,甜蜜的办公室。
几个月前,科士尼格向在夏悠宫举办的一个系列电影展提供了一套奥地利默片,之后虽多次催促,对方也没有归还。这天早上才终于来了一辆货车,送还了电影胶卷。他在使馆楼的院子里对照送货单一卷一卷地检查,对司机的不耐烦置若罔闻。没人注意这里。使馆里几乎空无一人。他因为要读报纸,像一贯那样来得很早。到办公室,他打开夜班工人放在门前的包裹,扯掉印着“奥地利大使馆”红色字样的地址标签。他想起联合国派到塞浦路斯的维和部队里有奥地利士兵,于是在各个报纸上寻找相关报道。还没死人吗?他手里拿着一支油笔,开始认真读报,每半个小时起身一次,从嘀答不停的传真机上扯下法国媒体发来的报道。短波收音机也打开了。八点前后,他就收到了关于塞浦路斯暂时停火的消息。现在,他可以不受干扰地独自待着。像平时一样,他的手指在报纸上摩挲得乌黑。读报时的他纹丝不动,连脸上的痒也不知道挠一下,只是一直读,看到所谓的“关键语句”便用笔画出来,果断得头都不抬。哪些是奥地利形象定位需要的“具有推广意味的”报道呢?贡比涅的农业经济博览会上展出了一种奥地利制造的造林设备。里昂的显微镜展览中有一款奥地利的研究型显微镜。《世界报》称赞了蒂罗尔自然环境的改善。《作者报》又提到了奥地利的反犹主义,虽然科士尼格根据形象定位方针已经多次去信纠正。一家试用商品杂志推荐了一款奥地利的滑雪板皮带。可是《解放巴黎人》报把奥地利的布鲁克纳误称为德国人。九点左右,科士尼格认真洗净了手,去找大使。大使今天来得比较早,他问科士尼格对塞浦路斯局势的看法,然后几乎关切地自己替他回答,科士尼格只须偶尔应道“很有可能”或“这也不排除”。虽然大使自己也常常宣称,上级应该有察言观色的能力,但连他都没有发现科士尼格的异样。(否则他会跟科士尼格一道一道地细数昨天和法国伯爵晚餐的菜肴吗?)科士尼格如释重负,却也有一丝莫名的失望。
他们一起离开公寓。她乘电梯,他走楼梯。两人在街道上遇上了,又分道扬镳,贝亚特丽斯的神情严肃而淡漠,没有语言,仿佛以后的事都已安排妥当。再见,明天见。今天呢?他得回去工作。六点钟,他得参加在爱丽舍宫举办的一场关于政府新政的媒体发布会;九点钟,他还要在家里会见一位旅居巴黎的奥地利作家,和他一起吃饭(预算之内的坐式活动);然后他会筋疲力尽地睡死过去,无梦。满满的日程,他感恩地想,没有自由的空间,包括深夜熄灯的动作在内,一切都已得到安顿。至少今天的每分每秒都已有安排,没有危险的多余行为,日程表爆满的幸福。想到这里,他真真切切有了一种被呵护的幸福感,可以放心大胆地抬起眼睛,世界就候在他面前,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然而时间突然变得急迫起来,就像人的某个器官,只有在出问题时才会受到重视。时间忽然生出了无数事端,变成了一种自主存在之物,不再了无痕迹地流逝。一切都为之改变:再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藏身的事务;科士尼格几乎有一种解放的感觉,相信终于不再只有自己为其所害了。那普遍统一的依赖性器官突变成了自主之物,不再满足于乖乖运作,一切都不再运作。这一天似乎太过漫长,时间变成了一种充满敌意的元素,以灾难来恐吓昏昏欲睡的文明。正常的时间仿佛已失势,构成这个敌意元素的东西,现在只是针对一个人的,犹如一个捕猎的陷阱,不被动物所察觉的陷阱。流动在楼房之间的时间忽然开始服务于一个人类之外的体系,和街道的走向无关;和码头墙的伸展无关;和起重机的摇摆无关;和屋顶落下的鸽子羽毛在空中的打旋无关;和花的种子在车流间的飘浮无关。在科士尼格眼里,这种残忍的本原时间下的世界似乎已失去了灵魂。世界在光芒四射的天穹下蹒跚而行,人的任何一种行为只是一段失却了意义的插曲。庆典早已结束,一群孩子在草草搭建的舞台上蹦来跳去,一些已无人理解的可笑通告在空中飘荡。文明堆起的峰巅占满了画面的前景,天空太高,竟不能入画,仿佛它已属于另一个体系。科士尼格看见,在密密麻麻的背景下,人类的风景正在破败成集市的废墟。伴着溢满的时间一起倾压下来的幽蓝天空是一部分,而天空下那些拙劣的通告则是无关紧要的另一部分,他(只有他一人!)只是出于对生死的恐惧,才能从其中杜撰出某种貌似意义的东西。科士尼格看见协和广场上的天空拱成穹状,天空仿佛一种外来之物,边缘恶狠狠地倾压在广场上。荣军院门前亮着街灯,在科士尼格眼中,那灯射出的光是黑色的,就像久久凝视万里无云的天空之后眼前泛起的黑色,那是对一段已成过往的庆典的回忆。这时候不要去看空旷无人的广场!他在荣军院广场前早早下了出租车,决定步行,这一举动能让他安全吗?走在路上,晴朗而低沉的天空中忽然落下了一滴温暖的雨,砸在他的手背上……走到法贝尔路,科士尼格看见黄铜门牌上的“奥地利使馆”时,差点“再次大笑出来”。之后,他在办公室里开始正经工作,打字机的黑色滚筒吐出洁白的纸张,这时他才觉得一切事物又恢复了正常的功能……只有一次他弯下腰,竖起耳朵聆听心脏在体内的深处悸动,似乎在守护着他的墙外,有某种东西正在呼啸而至,最无懈可击的通告也无法抵挡它的到来。可怜可悲,我们这些没有防卫的人,他想,但同时他又希望这种状态延续下去。在灾难情结中,他已丝毫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即使有那么一点,他也已和其他人完全脱节。如果这只是他的错觉呢?——科士尼格心想,如果这种充斥一切的状态依然是我自己的心态,那就是一种可能性的终结。
有谁曾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凶手,只能装模作样地继续从前的生活?从前,时光仍连绵不息的时候,格里高尔·科士尼格在奥地利驻巴黎大使馆担任了几个月的媒体官员。他和妻子、四岁的女儿阿涅丝住在十六区一间阴暗公寓里。房子建于世纪之交,是一栋法国市民住宅楼,二楼和五楼分别有一个石砌的铁艺阳台。这栋楼坐落在一条宁静的林荫道上,四周都是风格类似的建筑,顺着林荫道走下去有一个小小的下坡,那条路通向奥特伊门——城西出口之一。白天,每五分钟就有一趟火车经过林荫道边的低地。每到此时,饭厅里的玻璃和碗碟就会乒乓作响,列车上的旅客都是从郊区去市中心的圣拉扎尔火车站,然后转乘西北方向的火车去大西洋,去多维尔或勒阿弗尔。(百年前,这个居民区还是葡萄园,现在,这里的一些老居民周末偶尔也会带着狗,乘坐同样方向的火车去海边。)晚上九点之后这里就没有火车了,林荫道一片静谧,不时有微风吹拂,连窗前梧桐叶的刷刷声都切切可闻。七月底的这样一个夜晚,格里高尔·科士尼格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的开端便是他杀了一个人。
他坐在办公室里读着刚送来的报纸。阅读中,他发现那些版面的标题上经常出现“越来越多……”的字眼。“越来越多的婴儿有营养过剩的问题。”“越来越多的儿童自杀行为。”读《时代周刊》时,他看见很多版面上都有“我正在发掘生活”这句话。一个篮球巨星说:“我正在发掘生活。”一个退伍老兵说:“我们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一个乡村女歌手说:“我非常幸福。”一个使用新牙粉的男人说:“现在,我要发掘生活。”科士尼格想冲着整栋大楼怒吼。但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天花板,小心翼翼,仿佛这样即会被人识破秘密。
丁君君 译
作为媒体负责人,科士尼格打开任何一份报纸第一眼都会搜索“奥地利”和“奥地利人”等字眼,好像那才是他的名字。走到米拉波街,他经过一栋楼时瞥见了一块纪念碑,上面竟写着“奥地利”。原来这块碑纪念的是一个奥地利籍游击队员,参加了法国抵抗军抗击纳粹的战斗,三十年前在这里被德国人枪杀了。7月14日国庆节,人们打扫了碑石,在碑下的人行道上放了一个铁盒,里面是一根冷杉枝条。这个蠢货,科士尼格暗想,踢了一下铁盒,盒子向前滚了几步,他只好又用脚拦住。他走过凡尔赛大道,看见一排工地围栏上挂着一幅海报,鼓动人们参加某个会议:“伊莎贝尔·阿连德对我们说……”对我们!他想,转头吐了一口痰。垃圾!他经过一家报刊亭,早报栏只有五点发行的《费加罗报》,他在上面读到,土耳其军侵入塞浦路斯后,现在已经攻进了首都尼科西亚;战争一触即发。真烦人,科士尼格想:干扰我的生活!桥上有一对情侣向他迎面走来,手挽着手。女人啃着一块长长的白面包,毫无战争临头的忧伤感,这让他的心绪平静了一些。那个男人怎么这么矮?这种身高真让人倒胃口。想想看,他怎么把可笑的精子射进这个女人可怜的肚子里!他走到桥中央停住脚步,低头看塞纳河。“米拉波桥下流淌着塞纳河和我们的爱。”对面的河岸上挂着一幅推销高层公寓的海报,上面写道:“从米拉波桥上看诗一样的巴黎。”失势的诗歌!塞纳河水一如既往地泛着褐色,一如既往地向西边的丘陵流去,晨光正渐渐漫向市郊的默东森林。对于科士尼格而言,一切都同样遥不可及,同样毫无意义:左岸的淘沙厂、默东的丘陵、圣克劳德、他的鞋头。仿佛他的目光在接收任何对象之前,就已经被一层不可见的隔阂消解了。一切都是不可触及的——他也没有兴趣去触及什么。眼中没有任何可爱之物,他以一个受虐者的目光看着外界,心里想:我这时就是跳进地铁轨道,也没有人会注意,大家都只看自己的眼前。他在雅威尔坐上了列车,然后像往常一样,刚过七点时走进了奥地利使馆,惟一的不同就是万念俱灰的糟糕神色。
他把人行道上的电话号码放在面前,却先拨了其他几个号码。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他想尽可能避免独处,找些熟人一个接一个地见面。由于害怕自己在电话里说漏嘴,或突然哑口无言,他在每拨一个号码前都把自己想说的话写了下来。最后,记事本上直到月底的日程全部爆满,每天晚上都有一个约会。我要献身工作,他想。最后,他拨通了人行道上的那串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她说不记得自己在马路上写过什么,可能是醉酒后写的。科士尼格原本只想讽刺她几句,这时却改口说:“您没有喝醉。明天晚上九点,我会在剧院旁边的和平咖啡馆。您来吗?”“也许吧,”女人说,然后又补了一句,“我去。我们不要约定接头暗号。我希望自然见面。我会到的。”
——M·霍克海默
科士尼格的公寓很大,结构错杂。屋里走道繁多,两个人会不期然地忽地撞个满怀。走廊很长,看似通往一面墙,到墙边却又有一个拐角,拐过去又是一段悠长的廊道,你不禁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同一所公寓里。走廊一直通向一间里屋,他的妻子正在自学一个听说教程,偶尔会待在那个房间学法语,有时就睡在那里,对此她解释道:疲倦的时候,她很恐惧幽长的走廊和那些曲折的拐角。公寓如此曲径交叉,他们虽然明知女儿不会在里面走失,但还会不时叫一声:“你在哪?”女儿的房间有三个入口:走廊,被妻子称作“工作室”的里屋,以及不明就里的客人眼中的“父母卧房”。再往前还有饭厅和厨房,厨房还有一个“用人入口”——他们没有用人——以及用人专用的洗手间(洗手间的门锁莫名其妙地安在外面)。公寓最前方的“几间沙龙”紧挨着街边,妻子称其为“起居室”,租房合同把其中一个沙龙列为“图书馆”,因为墙上有一个小书龛。直通街面的房间在合同里名为“前厅”。公寓每月房租是三千法郎;房东是一个法国老女人,丈夫曾在印度支那有过地产,现在她只得靠房租度日。奥地利外交部承担了三分之二的房租。
来到孩子的房间,他觉得自己在告别;不仅向孩子告别,还向迄今为止与自己相得益彰的一种生活方式告别。再也不会有任何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了。他站在堆放着乱七八糟的玩具的房间里,心里惶惑不已,一不小心竟扭伤了膝盖。他坐下来。短暂的想像缺席让他很疲倦,觉得自己应该找些事来做。孩子昨晚睡前把鞋带抽了出来,于是他给孩子穿鞋带。沉睡的阿涅丝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他看不见她的样子。他把手放在阿涅丝背上,感受她的呼吸。孩子的呼吸很宁静,闻起来很温暖,以至他回忆起了从前,那时的一切都和谐美满,仿佛蜗居在一片巨大穹顶之下。那时他常常把妻子误叫成“阿涅丝”,把女儿误叫成“斯蒂芬妮”。这些现在都已成泡影,他甚至连再多的回忆都没有了。科士尼格站起身时,觉得大脑似乎正在缓缓冷却。他皱起眉峰,死死合上双眼,仿佛要将麻木的头脑重新催热。从今天开始,他想,我要过一种双面生活。不,我没有生活:无论是旧的还是新的。旧生活只是一种伪装,而新的生活则泯灭在旧生活的伪装中。我的心已不在此地,却又无法设想去往别处;我无法设想再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却也不能想像别人那样去生活。我并不是排斥,只是无法想像自己像佛教徒、前卫者、人道主义者,或一个绝望者那样生活。对我而言,“如何”并不是一个问题,最多只是如何继续“如我”地活下去。——这个念头突然让科士尼格喘不过气来。下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冲破了躯壳飞出去,留下一大团湿糊糊的血肉在地毯上。仿佛这个念头已经玷污了孩子的房间,他匆匆离开了。
他像往常一样,在拉杜尔大道的咖啡馆要了一杯茶。望着街道,他忽然发现,自己对所有人都已无话可说。他常听人说:“要我说……”现在他只想:要我说,我要消除一切。人行道上的垃圾桶上浇满了咖啡汁,中间还有滤纸,这让科士尼格想到了一块刚用人粪施肥的草坪:草芽间尽是点点厕纸。他走进洗手间,郁闷地对着洞撒尿。尿液的气味让他清醒了。他想起了明天和后天,十分厌恶,不由拉响了手指骨节。他咧了咧嘴,同时立刻左右打量了一眼,生怕有人在看他。回使馆的路上,他突然很想表达自己的愤怒。他从咖啡馆舒适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前景黑暗。他紧紧抿着嘴,以这副表情和一个迎面而来的同事打招呼。那人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袖套,虽然他很久都没见过戴袖套的人了。为什么这些人不能对他视而不见?为什么非得朝他迎面走来呢?一杯放了几天的牛奶上结了一层褐色的奶皮。他目前虽然还活着,能自由行动,但很快就会完蛋。他想揍所有人!一切的一切,甚至连喝第一口茶的享受,突然都变得那么有限。我的生活轨道中断了,科士尼格想,仿佛想让自己心情好一些。一辆童车停在一个楼道里,车上盖着一块塑料遮雨篷,他匆匆走过时瞥了一眼,那景象令他顷刻毛骨悚然,仿佛昨晚未完成的噩梦在这里被续写了。他强迫自己走回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童车。
他神色木然地离开幽暗的公寓,走到街上。外面一片残酷的明亮!我也可以这样赤条条地一览无遗,他心想。一有这个念头,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裤链是否拉上了,并悄悄地整理了一下。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异样。他出门前刷牙了吗?马路的另一边,排水槽中的流水正灿烂地汇入奥特伊门,那景象暂时驱散了他脸上的木讷。水底石板的颜色已经被冲洗得很淡。科士尼格走着走着,忽然瞥见了一条很像自己家乡附近的小路,路边的墙上爬满了细溜溜、湿乎乎的黑色蓝莓根。他小时候经常在家乡的那条路上刨粘土,然后捏成弹子和火箭形状。幸亏刚才和斯蒂芬妮说话时不小心押了韵,他心想:不然我就暴露了自己。他将袖口从大衣中抽出来。今天起床以来,他终于首次有了一点好奇心。通常科士尼格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但他从不会给自己惹事。这条路的尽头有什么?他一般会在奥特伊门坐地铁,在拉莫特-毕盖-格勒奈尔转车,一直坐到荣军院广场附近的拉杜尔大街。奥地利使馆是一幢三层建筑,位于法贝尔街附近的七区。今天他打算步行去使馆,给自己开个小差——或许这就是一种方式。他可以从米拉波桥过塞纳河,然后沿着码头一直走到荣军院广场。走路时,他或许能理清脑中那团“非此非彼”的乱麻。对,理清!他一边想着,一边注视着自己在奥特伊街一家面包店橱窗里的形象,看起来很整洁。他好奇地伸展了一下身体。
中午时分,科士尼格穿过圣多米尼街去坐68路巴士,照常去蒙马特见一个情人。他跟着一个裤子上印着“芝加哥城”的女孩走了好几条小街,想看清她的脸,后来又意识到自己已经忘了她。上车后,他发现车厢里只有他自己一人,亢奋了一阵,蓦地打了个寒战,心中泛起了一股不针对任何人的强大感。到了下一站,他抬头一看,前面已有了几个后脑勺。
他拿着那束花往蒙马特走,看起来毫不起眼。勒皮克街各家市集的气息混在一起,根本无法辨别源头:鱼、奶酪、阳光下的法兰绒西装的味道……从一家面包房敞开的门内飘出一缕白面包的香味,那气味令他措手不及地沉入了回忆之中,并非他自己的回忆,而是一种全新的、更宏大清晰的回忆,他眼前的平面世界骤然立起来了。所有人的举止都果断自如,没有人自怨自艾:在这些他永远不会认识的人中间,他有了一种归属感。他在情人的门前慢吞吞地脱鞋,一边幸灾乐祸地笑——笑谁呢?门内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知道,一切马上就会重演,毫无廉耻,他们将认出对方,然后彼此微笑,这个念头让他的目光无地自容。还不晚,他还可以顺着楼梯火速窜上去。科士尼格一动不动地站着,双脚并拢,直到门像往常那样打开。惟一不同于往常的是,他几乎要被心中的荒谬感击溃。
一对男女站在人行道上,苍老让他们颤颤巍巍,男人把颤抖的头靠在女人的肩膀上,那并不是一种暂时的姿态,他已无力做出任何其他举动。女人用手按着男人的头,两人就这样缓慢地、不可分离地穿越广场。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样,科士尼格讥讽地想,然而在某一刻,另一种念头平息了他的情绪。“你不等于全世界。”他对自己说,忽然为那对男女感到一丝奇特的骄傲。——然而坐上出租车后,副驾驶座上那只狗——巴黎的常见景观——对他一阵狂吠,仿佛他是违禁人员,再加上那股柴油发动机的熟悉气味,他心中又浮起了一种愤怒的杀人冲动。不对,现在他就等于全世界,他试图掩藏这一念头,这一感觉在他心中化成了一种图景:他始终想把一只咬过的苹果塞到别人的篮子里,让它看起来完好无缺,可是苹果总是滚来滚去,露出咬过的痕迹。事实也是如此:司机摇下车窗,大吼了一声“杂种”,然后立刻转过头来跟他讲话,仿佛他们是同谋。我再也不会回答任何人,科士尼格心想,我只会作旁白,在一旁悲鸣。他突然觉得自己像狗一样,舌头斜耷在嘴角。没有任何香盐能对付这种彻底的饱和。默哀一分钟!他想,请在这场永恒不休的闹剧中让出一分钟的默哀时刻!有人在街角处吵嚷起来。这时,他眼前的一切都乱了套;望不见终点——然而脑中除了终点已再无他物。
空气很澄净,站在小山上可以鸟瞰巴黎城内城外的全貌,眼中绿意盎然。城市的全貌毫无零乱感,每一个叛逆的细节都被归约到整体印象下。这一点让他很舒服,因为他不愿被唤起任何记忆。第一眼望去,这幅全景并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因此他能够在呼吸中将内在的自我推出体外,不留一丝烦闷。他蓦地发现旁边冒出了一个游客,穿着军夹克,前胸口袋里插着一支牙刷。在看清牙刷之前,他突然抽搐了一下,仿佛裂成了两半。他想起昨夜的梦,梦里也出现了这样一支牙刷。那支牙刷和他这个逃窜的凶手有关。而在此之前,站在高处,他已成功地把那个梦放在了其应有的位置上——梦就是梦。现在呢?我真蠢,居然认为这种高处的全景图就能修正所有的维度。真正的维度是什么呢?那个梦是真实的,他想,但我竟被这个全景摆布了,出卖了自己的梦。登高望远的懦夫!这么久以来,那个梦或许才是我的第一个生命征兆。它想警告我,它要扭转我,因为我一直站错了边。为了保持清醒,我要忘却这种梦游式的安全感。忘却梦向来容易。然而摒弃安全感却很困难,因为每天我都会迎头碰上这样的安全感——其实那只是旁人灌输给我的梦。我站在高点,俯视低处的芸芸众生,这种视线给了我安全感,然而这种安全感守护的只是别人的生之梦。我的生之梦是什么?科士尼格思索着。只要我找到自己的生之梦,就能忘却那些安全感。或许,昨天夜里的梦就是我的生之梦吧。——排水渠中的水沿着山势向下淌去,汇入另一条水流,科士尼格很想追随这条水流穿过整个城市。
突然间,他和世界脱钩了。他想改变自己,就像一个求职者想“改变自我”一样。然而为了不被觉察出异样,他还得延续从前的生活和自我。这样一来,即便他每天毫无异样地和旁人一同坐在餐桌边,已然是一种伪装;他突然开始长篇大论地谈论自己,谈论“从前的生活”,也是为了岔开别人的注意。他杀害了一个老妇人,草草处理尸体后放进了一个木箱里——我会给父母带来多大的耻辱,他想。家里竟出了一个凶手!他最大的困扰是,自己已变得面目全非,却还得假装合群。那个梦的结尾是,陈尸的木箱已明目张胆地竖在他住的公寓门外,终于有一个路人打开了木箱。
他不动声色。贝亚特丽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这让他颇有些困惑。他突然担心自己下次认不出她,于是努力想记住她脸上的细节,或记住某个特殊标志。贝亚特丽斯在十五区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做兼职翻译。丈夫骑摩托车时撞死在一辆拖车上,她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孩子此时不在家里。他们是在一次使馆的接待活动中认识的。她走到他面前,问:“接下来我们做什么?”科士尼格经常来看她。他喜欢望着她忙活家务。她话很多,听她说话时,他有一种宁静而又强烈的兴趣。“在你面前,我不怕自己会做错事。”她说。他们从来不想彼此的关系。“不多想或许是个好征兆。”贝亚特丽斯说。她把自己遭遇的一切都理解成一种征兆;即便在别人眼中是很坏的信号,她也只会看到事情将有转机。她不喜欢困境,却把困境看成是好事的兆头。因此她才能开朗地活下去,和她在一起,科士尼格至少能暂时忘却那个万念俱灰的开端时刻。
他看见人行道上有一行粉笔字:“哦,美丽的人生啊!”下面还有一行“我和你一样。”旁边还有一串小小的电话号码。这个人书写“美丽的人生”时,还得弯下腰。他想,一边抄下了那串号码。
从前,科士尼格对某事忍无可忍时,一般会找个地方躺下来睡一觉。而这天夜里,情况截然相反:那个梦令他不堪忍受,终于醒了过来。然而他很快发现,清醒和睡眠一样不再可能,甚至比后者更可笑,更无聊。仿佛他已开始受到无法预见的惩罚。事已发生,无法挽回。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但这个习惯对现状没有任何改观。卧室的窗外风平浪静;寂静良久后,院里常青树的一根枝条抖了抖,他却觉得,那根枝条并不是为风而动,而是因为自身内部蓄积已久的压力而动。科士尼格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屋子在底层,上方还有六层楼,重重叠叠,很可能都配备着沉重的家具,暗漆箱柜。他没有把手从脑后抽出来,而是鼓起了腮帮,仿佛在找一种庇护。他左思右想,希望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然而,既然一切都已失效,他也无能为力。他蜷起身体想重新入睡,却史无前例地第一次失眠了。快六点时,第一趟火车开过,床柜上的水杯终于叮当响起,他木然地起了床。
他没让她帮脱衣服。如果她敢碰他,他会一拳把她打倒。裤子放到椅子上;双双躺倒在床上;阴道接纳他的阳具。女人用指甲轻轻摩挲他的阳具时,他觉得她正在传染一种恶心的皮肤病给他。做爱时,她的肚子轻轻擦着他,他才有了安全感,然而到高潮时,他体会到的不再是一种火热感,竟是一阵迅速漫遍全身的冷战。他巴不得马上冲个澡,穿上衣服,跟她面对面远远地坐着。她望着他,于是他用大拇指爱抚般地摸她的眼帘,让她合上眼不看他。但她立刻又睁开了。他觉得那双大睁的眼睛仿佛在笑,于是强迫她合上。贝亚特丽斯挣脱了他的手转开头,依然继续望着他,她并没有紧张,反倒有些忍俊不禁。于是他只好闭上眼睛——随她去,直到他觉得有了安全感为止。然而失明般的感觉很快让他难以忍受。他想睁眼,眼睛却无耻地拒绝就范:眼皮仿佛粘在了一起,很费力才能扯开,先是一只,然后另一只。贝亚特丽斯还在盯着他看,或许她一直都在注视他——仿佛他有问题。她抿紧了嘴唇,但嘴角还有一丝缝隙,里面似乎有一颗闪着光的虎牙。他在脑中想像一只死猪,其实只是为了不居于她的下风。他们对视的时间越长,她越发显得关切,而他越发心不在焉。由于脑中一片空白,他做了个鬼脸——不,他的脸变成了一个鬼脸,虽然他并没有刻意作任何表情。他假装打了个呵欠,这样至少能暂时再次闭上眼。他抓住贝亚特丽斯的头发,推着她的头沿着自己的肚子滑下去,让她含住阳具,用舌头从下往上舔,仿佛要把它舔长。他的身体暖和了,觉得自己和贝亚特丽斯暂时是一体的。他还觉得,自己只要此时开口说话,就能彻底理解她。
以前,即便他和贝亚特丽斯分开很久后,阳具上还会留有一丝熟悉而甜蜜的感觉。今天,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眼睛只看着地面。人行道上有一颗刚被人丢弃的桃核,湿漉漉的,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现在正是夏天,此时,这个认识有一种莫名的重要性。好兆头,他心想,终于放慢了脚步。是不是还有更多类似的征兆呢?一家咖啡馆整个夏天都关门,玻璃内面被刷白了……一辆轿车开过他身边,车顶上放着一辆自行车,轮子闪着光咕噜噜地转。他深深吸入已关门的集市摊篷的海鲜气息,那味道让他心情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