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士尼格并没有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特别与众不同的女人,事后他在对方身上也感到了一种力量和漠然。只不过是互相帮忙。他们坐在两张椅子上,隔着办公桌,疑惑地面面相觑。她很严肃,对他微笑时也抿着双唇,之后又很快恢复严肃。他也能自如地打量她,并不觉得难受;不怕泄露秘密。他的目光不需要支撑物,他不需要知道她的细节、特点,以便以后认出来。——他泛泛地看着她,没有发现任何特殊之处。如果在这一刻他对她说“我爱你”,至少在一瞬间,他会知道自己话下的含义。此刻就是此刻,不需要说什么。在她面前,他不用玩捉迷藏游戏,再也不用。没有恐惧,他就能专注于她:他们对彼此没有秘密,却向外界隐瞒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他们共享一切。他们听任办公楼里的电话此起彼伏地尖叫,听任电梯轰然上下,听任院子里的门铃嘀嘀作响,听任一只苍蝇在房间里嗡嗡乱撞: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止他们沉浸在宁静的思想空白状态中。他看见墙上挂着她手写的Per Aspera AD ACTA,丝毫不觉得好笑,窗外对面房子墙头的常春藤上,两只鸽子正在咕咕对话,毫无含沙射影的意思。即便刚才有人偷看了他俩的行为,他也无所谓。看就看吧!——他们不需要秘密,或许那个人能从中受到一点启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想到:现在我终于有了一个盟友!这个念头他并没有说出口,女人竟点头了,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然后落在下唇上,仿佛要取消那层意思。他们又大笑出来,惊讶,几乎有些自豪。然后他们开始交谈,女人说“每当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时……当男人摸我这里”,他没有丝毫不快。相反,他对这个女人可有可无的意义让他觉得很高兴。离开房间时,他吻了她的手。——然而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想她时,他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因为没有任何痕迹让他记得起自己跟她做爱的过程。没有任何细节——既没有温暖感,也没有柔滑松软的感觉——没有一丝能唤起他回忆的痕迹!——为此他感到有些羞耻。
时值七月末,广场绿地上的儿童游乐场已空无一人,他走过广场时,天空已完全被云层遮住。一阵强劲的冷风吹来,栗子树沙沙作响,甚至盖过了香榭丽舍大街上的车流声。一些小枯枝刷刷落到地上。旋转木马场上的马在夏天都被包在塑料袋里,用粗绳子捆着。天色已暗,科士尼格独自一人站在广场上,尘土飞进了他的鼻孔。风很大,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简直无法抑制自己。他跑到加布里埃尔大道巴士站边的公用电话边打了一个电话:阿涅丝在家,她自己接的电话,得意洋洋地回答他的问题,一边咬着糖果……
再往前走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刚才的恐惧。一种感觉;……记住。刚才是怎么回事?他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忽然凝固,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结构……仿佛变成了第二副骨骼。是,那就是他感到的恐惧。我要重新发现所有的感受!他想。
他从人行道拐到马提尼翁大道的药店。拐弯的动作——最少在那一瞬间——突然让他觉得自己得到了拯救。拐弯的动作让他摆脱了沮丧的直行动作,就像是一种歇息。他穿过药店,在人群中继续前行,在一种不为他所支配的节奏感中停顿、避让、前进,参与其中,只重复穿越药店的动作:这时他才能想像自己过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自由自在地跟着药店的感觉,一切都不再是他的难题。“不错,我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他大声说出口,仿佛事关重大。此时他脑中浮现出一段回忆:一群小学生穿着运动裤站成一列,前面是两个队长,不断喊着队列里孩子的名字,让他们加入自己的团队。被叫到名字的人走出队列,玩得好的孩子很快就被叫走了。队列里剩下的都是没人要的,十分尴尬:拜托,叫我的名字吧!倒数第二个孩子也被叫走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孤零零地被扔在那里……而在这里,皱巴巴的纸巾堆在糊满番茄酱的餐盘上,桌边坐着年轻的单身女人们,在拉开的手提包上重读情书:这个混乱的世界中,不再有游戏让人成为挑剩的最后一个。科士尼格在书摊买了三本餐饮指南;他想从头到尾读完这三本。还有一些能让我有所依靠的事,他想。
上方的香榭丽舍大街尽头只有一个景观——凯旋门,站在下面的圆形广场;目光穿过凯旋门,只能看到西面的天空落在宽街的地平线上。“一直往上走,穿过凯旋门,会看到几架起重机,孜孜不倦地在市郊的拉德芳斯区盖新楼。”我在为别人感知!科士尼格想。但这一念头暂时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六点左右时,科士尼格走到广场上,打算参加爱丽舍宫的媒体发布会。突然他停住脚,双手叉住了腰。他想攻击整个世界。“现在我让你见识到了!”他说,“我会征服你的。”他攥紧双拳,朝荣军院桥跑去,穿过奥赛码头,毫不顾忌路上的车流。他渴望在此时此地就发起抗争,以某种行为来证明自己。现在他很明白,还有些事可以做,可是在哪里呢?狂奔时,一些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他跑得更快了,跑啊跑,被迫害的人们。起码在短短的一刻间,他有一种无所不能、藐视世界的感觉。世界是强加于他的世界,现在他侵入了世界内部,去改变那些被遗弃的事情。“塞纳河,你在这里啊!”穿过大桥时,他居高临下地说,“继续不声不响地流吧——我终究会知道你的秘密!”然后他想:我正在体验。他突然觉得很开心,放慢了脚步。阿涅丝经常对他说:你从来不说什么!这时他倒有话说了:“住口!”最起码,世界向他臣服了几分钟。他还要添油加醋:陡峭的街道突然变平了,所有楼房都矮了一层。这个故事她肯定会喜欢。对她而言,“世界”还是一种空间概念。如果他什么都不对她说呢?他已经无话可说了。——最少他给自己留了什么,面对这种无法逃避之物,如果有这样的记忆,或许更容易去想像它是什么。我应该高兴,他惊讶地想:我是一个能高兴的人。这也是我直到今天才意识到的一件事实。他突然很想画画:于是他用手指在空中画大皇宫的玻璃尖顶,刚才他沿着富兰克林罗斯福大道恰好经过皇宫……
这几天,科士尼格正在为外交部写一份报告,题为《法国电视中的奥地利形象》,副标题“奥地利,一部室内电影”。他是在看了几部根据阿图尔·施尼茨勒小说改编的电影之后才有了写这份报告的念头。这几部电影中的人物无一不是在单调的室内活动;所谓的“外界”顶多只是一辆马车的内车厢。科士尼格在报告中已提到,电影正是以这样的布景来传达奥地利形象,布景指的并不是用来装饰场地的奥地利特色,那些单调的房间本身就是奥地利特色,人物正是在其中经历外界的一切。无历史的无人之国,无历史的小人物:在这些电影中,奥地利特色似乎就体现于此。如果有人激动万分地走进房间,令他激动的原因必然与国家无关,只和公寓的前厅有关。科士尼格试图说明,由于电影从不表现国家,也没有介绍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角度——如历史——因此片中人物仿佛在作一种朗诵表演(或许他们之前就在前厅里背台词)——拥抱也是一种记诵,熟记对视的方式,熟记接吻的方式;而电影本身……(他想说什么?)而由于电影中的角色……(他也会熟记句子吗?)并不是真正生动的人(什么意思?),而只是……熟记表演,就像伪装一种生活……而正如上文所言,科士尼格写道,当一个国家的特色似乎仅限于单调的装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体验层面……因此这些电影将奥地利塑造成一个仅仅只在讲述“连载故事”的国家,仿佛这就是真正的生活!(话说回来,哪个国家和体制不把连载故事当作体验呢?)因此这些电影……
他望向外面的荣军院广场,毫无特色,对他毫无触动。他强迫自己观察什么,好让心痛的感觉止住:比方说,他可以观察那些临时工棚,是在连接地铁线路吗?这些工棚小得可怜,工人们得弯腰弓着身子才能从里面出来。啊哈,他想。宽大广场上的阔叶树的叶子都已变黄,碎裂:如此而已。他还可以观察东方那轮苍白的月亮。为什么不呢?广场远处的另一头,法国航空巴士站的一扇玻璃又反射来刺目的阳光,比昨天早了一些。就这样吧,科士尼格心想。他把看到的一切一件件口头数落出来——这样他才能真正感知其存在。
在巴黎,人不需要抬头就能经常看到天空:哪怕只是望着前方,天空总会落在道路的尽头。科士尼格发现天上出现了几片云,几条洁白的云线一动不动地停在高处,离得极远的斜下方还有几片云,因为距离较近而显得有些阴暗,这些云极快地贴着屋顶移动,不断变幻,让他目不暇接。为什么我现在会注意天空呢?他想。其实他并没有注意天空,只是恰好看见,被带入其中,没有多余想法。他想着天空走了几步路,只想着天空,以至于后来他想:我想一直沉浸在这种忘我的、充实的瞬间里,不去留意某事,却也不会遗漏什么。然而云朵的景象很快又让他的情绪糟糕起来。他什么都不想看。消失吧,一切!他走在人行道的中央,双手叉腰,很想骂人。滚开,聪明的人们!他要是现在对一个女人大喝一句,她肯定会终生难忘。只要找到那句话,一句没有人能回答的话!
然后他又回到大街上……油腻的药店,路面上被人踩烂的薯条,充满折页的杂志!他站在交叉路口,看着天上的云层渐渐积厚。他想回忆起刚才拐弯时的新感受。哪个拐弯?忽然他什么都回忆不起来;其他的事也都一概想不起来。虽然他能历数发生的事,却不能回忆。他记住的只是事实,却不是感觉。几年前,婴儿护士让他隔着玻璃看孩子,看见那张被孩子自己抓破的脸蛋,当时他难道不是有所心动吗?他有一种幸福感,真真切切——但那是怎样的幸福感呢?他回忆不起任何感受,只有曾经幸福的事实。幸福从他身边擦过,当然,可是即便闭上眼睛,他也无法再重现当时的那种状态。耐心地吸气,尝试。他尝试……可是空气走错了路,他被呛住了。——他看着一辆空荡荡的公车从面前开过,落日的光芒斜斜照在车边,每扇窗户上都显出了密密麻麻的鼻印。真是一个动物,科士尼格想,没有记忆。他只能数着脚步往前走:一……二……三,仿佛只有通过欺骗自己才能继续前进。
科士尼格忽然忘了自己到底想证明什么,对此他感到很开心。他撕掉稿子,然后接着寻找可以撕毁的东西。把一张张的纸揉皱、撕碎、扔掉,这样的行为让他心满意足,仿佛在以此进行某种报复!他把整个办公室里可以扔掉的东西聚集起来,排成一行,然后一件件地扔掉,大挥臂地扔进废纸篓,哪怕只是一个轻巧的信封。他撕掉了使馆同事从度假地寄来的明信片,然后扔掉。其实,我在这些电影里也能证明相反的观点,他想。如果是在昨天,他还愿意以严密的论证逐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现在他宁肯去读报,享受一个无所作为的下午。他也读一些占星术文章,同时意识到自己正在趋向平庸。他独自一人,舒舒服服、正经八百地坐在房间里,顶多望一眼窗外的栗子树,墨绿的叶片间已闪耀着毛茬茬的青果。今天报纸上的报道很有道理——评论员有个人观点,他极为钦佩!这些人并不想着自己!他想,觉得很感动。他想把每句话都画出来。读到一篇《……的悲惨命运》时,他觉得应该把这位无私的记者视为自己的楷模,这个人的命运无疑也是同样的悲惨,但他竟置之不顾。——最触动科士尼格的是笑话。创造一个笑话需要多么灿烂的情绪啊!在自己的所有遭遇中寻找笑料,太有意义了!所有事情肯定都能被理解成一个笑话!“你听说过这个吗,有个人梦见自己成了一个凶手。”——“听说过,可这有什么好笑的?”这就是答案吗?——在他惬意平庸地读报纸时,所有人都对死亡不屑一顾,这一点还是让他很嫉妒。
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早就离开了报纸——他一直在盯着面前的办公桌:打字机,摆得整整齐齐的铅笔,手中拔出笔帽的钢笔。我这么快就把屋子整理干净了!他想。我用这种整洁让自己笃信一种并不存在的安全感。难道把办公用品整理完毕,一切就能自动运作了?我就不会再遭遇厄运了?——把这些东西布置成用品,然后自己藏起来,难道他不是这一切的运作者?使用短波收音机能保障他的未来吗?在门边放一个文件筐,上面贴上“待发”,就能保证办公人员即时完成待交的报告和信件吗?——门外广场上,一辆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科士尼格听见了一只狗的吼声,他曾经踩过那只狗的爪子。转瞬之间,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程序。他还是得开始思索自己。怎么想?我出生于……,我的父亲是……,母亲曾……幼年的我有时认为……还有其他思索自己的方式吗?科士尼格突然想,如果我现在死了,只会留下一片烂摊子!——于是他用拔出笔帽的钢笔写遗书,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数字,他都写得完完整整,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因为写字让他觉得安全。笔尖沙沙地刮着纸面,此时此刻,死亡似乎正在大步离去。他把遗书装进一个信封,外面写上“在我辞世后打开”,因为他想逃避“死”这个词。
然后他发现,在同一楼层,隔着几个房间的旗杆后面,也有一个人站在窗口:一个他不太熟的女孩;她这几天才开始在资料室工作,顶替休假的人员。她并没有特别注意科士尼格,正在用一个小咖啡盘为一盆天竺葵浇水。然后她从窗口消失了,不一会儿又端着续了水的盘子回来。他注意到,她将盘子高高地举过花顶,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浇注出一条水线。她的嘴唇微微张开,面容显出一种奇特的苍老感。他突然心里一动,怀疑自己是不是偷窥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他身体很热,汗也出来了,却无法移开双眼。——她离开窗口后,他心里希望她再回来。她果然又回来了,甚至比他期待的更快。她是跑着回来的,仿佛很激动,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她浇得愈加小心,连倾倒盘子的动作都慢腾腾的,仿佛在克服某种障碍。她突然又朝他看来,表情却毫无变化,久久地望着他,毫不回避,眼神好沧桑,满含欲望的邪恶和痛苦。他的阳具硬了,他大吃一惊,向后退了几步。——很快他又忘记了一切,快步穿过走廊去找她。她面对着他站在房间中。他关上了门。两三个动作之后,两人已经在地上缠成一体,又几个回合后,她睁开双眼,他却让她合上。——下一刻,他们同时向对方发出一阵可怕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