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士尼格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他听见客人们坐在一辆轰鸣声震耳欲聋的柴油发动机出租车离开了这个坐在一起的聚会,听见斯蒂芬妮关上屋里各处的灯,走进卫生间里。他坐在黑暗中,听着她刷牙的声音,听着她穿过长长的回廊走进自己房间,听着她开门、关门。他听着一个接一个的动静,听着事情的运行。在这一天,他无法错过或忽视任何一个环节。
他从她们身边走过时,两人并没有让开身体。他经过时碰到了她们,两人惟一的反应是提高了话音。他恨不得她们死去。
他想接着睡。睡觉时或许会有新的事发生呢。我需要一个全新的人,他又重复了一遍,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以前我就是这样祈祷的,他惊讶地想,我祈祷的方式就是绷紧身体,默默无声地许愿。他走到窗边,拉起窗帘。
他在堆着脏碗盘的饭厅里坐下。无数念头纠结在一起,每个都是完整的句子,却都无法说出口。他根本无法再鼓起说话的力气,却又厌恶上床睡觉的念头。他像一个病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只能一动不动地弯腰坐着。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看——这样他还得为整个身体动用眼帘。他得听听门外台阶上的女人们怎么说他,两人提及他时俨然已在用第三人称——“像格里高尔那样的男人们”,好像他已经算不上数了。期间有几个人从公寓一层的窗外走过,在寂静的夜里用西班牙语交谈,他有了短短一瞬的渴望和舒缓。作家呼哧喘着气走进来,坐在他对面的地上。太可笑了!他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他的动静。有这个无所不知的作家在一旁,他觉得自己身体所有毛孔里仿佛都有毛虫在爬动,感到一阵奇痒,尤其是四肢和鼻孔。他抓着身体。耳道里有一块干耳屎松动了,掉到了什么地方……我想看无辜的东西,他想,看一个我毫无了解的人,不知道他未来的人。他听见作家嘴里发出响亮的咂舌声,仿佛要讲话的舌头即将和上颚脱节——果然他听见作家开始清嗓子了。什么都别说!“如果一切只是玩笑的话,”作家说,“你这种态度也说得过去——但事情严峻了,你总得开口说话才行。”科士尼格对他龇了龇牙,作家想走,却无法从地上站起来。他滚来滚去,最后只好把女人们叫进来帮忙,她们把他拉起来,和他一起走了出来,在科士尼格面前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笑。到了外面,几人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
接下来的梦是关于母亲的,梦里母亲的样子越来越生动。他和她跳舞,挨得很紧,却又怕碰到她的身体,所以跳舞时,他几乎站在母亲身边。他醒来时脑中还留有“客床”、“北德地区”、“看望病人”、“新年快乐!”、“奥地利酒家”、“固定菜单”、“小女儿”、“银杏”这些词——都是昨晚谈话间的词汇——想起斯蒂芬妮在一家中餐馆曾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里的杂碎怎么样?”他不得不翻个身,否则会呕吐。接下来,他梦见一只死乌鸦从冬天的天空中落下来,掉在一只熊身上。与此同时,厨房里的锅中正在煮着碎肉冻。然后他发现了一具女尸,尸体赤裸裸地躺在一座陡峭的山上,大张的嘴中有凝固的黑色血迹,他往她身上撒沙子。然后他又一次站在舞台上,不知道该如何演下去——虽然剧本是他自己写的。他醒来了,望着闪光的卫星从窗外的灰色夜空中掠过。一切都结束了,他想,我再也不爱任何人。接下来,他又梦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公寓里,大便后忘了冲水,这时另一人正朝厕所走去。他梦见所有人突然都变成了他的敌人,他独自一人跑在寂静的阿尔卑斯高原上,云影飞速掠过地面,却一直没有人朝他开枪。他梦见战争又爆发了,最后一辆巴士带他离开,而孩子却被留在了车外。他醒来时,因为害怕而流出了口水。他梦见自己骑在一个胖女人身上,她的经血粘在他阴毛上。他梦见自己犯下了无数罪行,最后凭借假护照和假指纹改头换面,过上了新生活。这个梦进行得无比缓慢,他甚至信以为真。梦里得知自己不用服刑,能隐姓埋名地过完余生,他感到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快乐。半梦半醒间他想,这是一个重要的夜晚。想到要回到空虚荒谬的清醒状态,他十分厌恶。再来最后一个梦吧,或许能拯救我!——屋里的收音机闹铃声在他头顶响起时,他已走进了一个缤纷的凌晨梦境中,他正在穿越一个阳光明媚的山谷,那山谷如此庞大,充满天堂般的气息,几乎给他一种痛苦的愉悦。所有的房子都变成了旅舍,门前快乐的草坪上摆着木桌和长椅,空气很温暖,他仿佛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福地。这时厨房里的碎肉冻被倒出来了。打雷了,所有的梦都消逝了,科士尼格终于在一片阴沉的天空下醒了,他还是一个渺小的、令人厌恶的罪犯,很快失去了梦里的意义。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在这一天,妻子将离开他,他将失去孩子,他将失去生存的意志;在这一天,终于有些事情会变样了。
过了很久,他突然站了起来,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怎么站起来了,并且已经向她走去。房间里黑洞洞的。她呼吸着,就像在梦乡里一样。他冷漠地站着不动,感到一阵困意袭来。这时,她以缓慢清醒的口气说道:“你知道,格里高尔,我爱你……”话音如此平静,科士尼格非常惊讶。他打开灯,坐在她旁边。她的脸色无比严峻,以至于他都觉得不好意思去看房间里她那乱七八糟的物品。看着这个脸色时,她在他眼中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他们面面相觑。他忽然想把她的头扳到自己下巴底下。她开始抽噎起来。他发觉她胳膊上出现了鸡皮疙瘩。“你伤心吗?”他问。“是的,”她说,“可是这事你是无法改变的。”他俯下身抚摸着她,自己也颤抖不已,心里一片空白。她的身上多么冰冷啊!他激动起来,爬到她身上。她一脚把他从床上蹬下去,他滚到地上。然后,他几乎心满意足地溜出了房间。
洗完澡,换上衣服后,科士尼格邀请作家一同去散步。两个女人钻进了里屋,听不见声息。“我们晚上从米拉波桥过来时,塞纳河很安静。”作家说,“波平如镜。”——“我今天看水看腻了。”科士尼格说,“还是沿着铁轨往帕西走吧。我想出去,只想去外面走走。其他什么都不想做。”
他们经过圣母升天街时,科士尼格又想到了和平咖啡馆那个约好明晚见面的女人。他在路边一个长椅上坐下来,望着幽长昏黑的圣母升天街,名字令它含着一种纯真的希望意味。他不愿意看到任何征兆,但现在他还是身不由己地体验了一个。他需要这个征兆吗?
他们继续走,从帕西往上走到火车站,科士尼格很想消失在黑色的布洛涅森林里。但现在他不想再跑了。铁轨沟里的蓝色信号灯会毫无意义地闪耀一整夜……他们走进了惟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咖啡馆,在架在桌上的椅子的簇拥下喝白兰地,作家谈起前不久遇到的一个弹吉他的乐手,他很惊讶那人从来不走调。“那人肯定对世界无欲无求。”作家叼起一支烟,却把烟折断了。帕西门边寂静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了一只狗的吠声,另一只狗呼应了一声,声音仿佛来自奥特伊门下面,仿佛乡下深夜里的狗。无数黑乎乎的房子中,有一间的厕灯亮起来,很快又灭了。虽然已过午夜,百叶窗还是被拉了下来。这些民宅现在看起来简直像不可攻破的壁垒!远方的环城大道上仍有车流声,却没有一辆往这个方向来。那个窜过街道的白脚小动物是一只老鼠吗?人行道上的碎石闪着光,像地铁的台阶……这一刻,科士尼格惟一的感觉就是疲倦。
现在一切真的成了个笑话!他弓着背,乜斜着眼走进父母卧房,不怀好意把裤子乱扔在椅子上,然后坐在床上读那三本餐饮指南,手上拿着一支圆珠笔,不时在那些星级、花冠、厨师帽上面画个圈。一个如此偏远的小角落也不会被人遗忘,因为那里有一家被推荐的餐馆!他有这么多逃难所!他想回忆过去的这一天,发现已经忘了大半。他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骄傲。他的头垂到了一边,于是他立刻关了灯。头一碰到枕头,他就睡着了。
回家的路上,疲倦变成了恐惧,恐惧则令他肆无忌惮。他走得飞快,终于把胖胖的作家甩在了身后。在恐惧中,他甚至忘了去注意各种征兆。通往铁轨洼地的人行道没有铺石子,路上那些光秃秃的树根单独看起来很狰狞。他惊慌失措地回到家时,发现两个女人正交头接耳地坐在房前的台阶上低声交谈着,丝毫不理睬他,两人构成了一道充满敌意的防线,敞开的门内飘出了吉他曲声。
他们默默地沿着林荫道往前走。几乎所有高楼的窗口都已熄灯,很多外出度假人家的百叶窗都低垂着;惟有一些顶层小天窗里还闪着光。大街很宽阔,加上铁道的洼地,他们脚步声的回音从另一边传了回来。他们没有碰到一个人。路边有一辆车,一对男女坐在黑暗中,直直盯着前方。夜空中有一些明亮的云朵,被城市的黄色灯火染了色,透过云能看到黑幕中的星辰。微风吹拂,只有树梢的叶子在瑟瑟颤动。在树后灯火的映衬下,树枝仿佛一种牢固的黑色枝形装饰,四周装饰着叶形饰品,那叶形仿佛从内部散出光来,静静地戏耍着光和影。只有细心地听,才能辨出叶片抖动的声音:不是沙沙声,而是一种宁静的、几乎令人害怕的沸腾声。有时,某一片绿丛中的枯叶会发出尤其响亮的声音。在科士尼格的余光里,那些不是缓缓舞动的树叶,而是一群突然探头又缩回去的动物。一只黑色甲虫从一棵树上重重地摔到地上。人行道上到处是新撒的狗尿……虽然并没有特意观察,但科士尼格发现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一个景象。他停住脚步,感受着风像一丝凉气拂过自己的太阳穴。
作家在他身边坐下来,伸展开四肢,差点把他挤下去。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突然想再看一遍希区柯克的《迷魂记》,西班牙尖塔和后面蒙着纱幕般的蓝天,现在就想看!有人出文集时问我如何看待祈祷,现在大家好像又开始祈祷了。你祈祷过吗?”科士尼格想回答,却只是呼了一口气。接下来,他突然很满意自己没有说话。我是自由的,他想:我不用再说话了。终于能沉默不语了,他几乎心满意足,惊讶地笑了。
后来他很不愉快地想起来,关灯前看见床头柜上有一些水杯留下的干环印。明天早上,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掉那些痕迹。他还想起饭厅里的脏碗碟。一切都混乱得不可救药,仿佛已经彻底腐烂。冰箱里还有一盒打开的玉米罐头,里面剩下的玉米马上就要坏了,也没有人把它们倒进碗里。唱片也没有放回套子里……还有洗手间里梳子上的头发!在这样的环境里,除非是疯子才会想像自己的未来。
片刻之后,他从梦中醒来,以为自己在一个险峻的悬崖上,他梦见有人想杀他。之所以醒来,是因为他在最后的时刻陡然想起,自己才是凶手。他是被害者,同时又是从屋外的浓雾中闯进来的凶手。醒来也没有改观局面——只是他的惊恐没有了对象和图像。他醒来时身体摊得很开,双手平放在身上,一只脚的脚跟压在另一只的脚背上,牙齿咬得紧紧的,双眼猛地炸开,像骤然苏醒的吸血鬼一样。他躺着,既无语又无力,身上发出恐惧死亡的恶臭。什么也不会改变。既不能逃难,也不能得到拯救。连保护心脏的肋骨都没有,跳动的心脏之外似乎只剩下一层皮肤。
回到床上后,他感到累了,他认为这是自己终于赢得的疲惫感。楼上有个孩子在咳嗽,从胸口呛出的咳嗽,咳得很久。孩子肯定咳得很疼,因为他咳完后哭了一阵,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或许还没睡醒。科士尼格弓起双腿,用手盖住脸。除了管理员夫妇,他从来没有和楼里的住户讲过话,不知道他们都长什么样。奥特伊教堂传来了整点的钟声。孩子又咳嗽了,叫了几声妈妈。科士尼格发现自己一直在不自觉地数着数:他知道孩子咳了几声,教堂的钟敲了几下,孩子叫了几次……他怀着好奇睡着了。
屋里弥漫着化不开的黑暗。他在各种念头中呻吟着,因为仇恨、厌恶、愤怒——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从前他以为,在陌生的国家里,陌生的语言中,那种贯穿人生的恐慌瞬间应该具有另一种意义,最少不会如此不可救药,最重要的是,这种异国语言并没有渗透进他的身体,他在法国的生活远不像在奥地利那样真切实在,因此他在法国不会像在自己出生成长的国家那样,毫无抵抗地任由那种恐慌瞬间来摆布……这些想法似乎松动了他的身体,他一拳打到床上,就像一个孩子捶打自己撞到的东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