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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孩的镜像世界 作者:加文·伊克斯坦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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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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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清楚传达了这种复杂的感情,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抱有这样的感情,抑或这只是我一个美好的愿望。

葬礼由玛丽和我姐姐一起打理。她们一开始问过我是否想加入,实际上,我觉得弗朗西斯卡在电话里的意思是她和玛丽“想”我加入。这当然是个谎言,但我相信这是个善意的谎言。她不想让我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想象我们三个一起做事会是什么样子。安排接待处的饮食,选择音乐,撰写悼词——这些事好像都不能托付给我。我并没有期待她们会让我写悼词,甚至只是贡献几句话。无论弗兰和玛丽打算交给我什么任务,我都知道她们有一条底线。但即使是像挑选鲜花、三明治的馅和场地这样简单的任务,对我来说都太难了。实际上,我对爸爸想要什么一无所知,而且根据我有限的经验判断,这往往是筹办葬礼的人会问亲属的第一个问题。我连他是否想在自己的葬礼上摆放鲜花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希望自己被土葬还是火葬。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我努力忍住不笑,但我想妈妈误会了,以为我在呜咽,因为她的声音温柔了许多。

她笑了,不带调侃地小声笑出来。“嗯,这点我也知道。”

我们到达火葬场的时候贝克还没到,不过我们到得很早。从各方面考虑,我很庆幸他最终还是决定来参加葬礼。上周的通话又被我搞砸了。

我看了妈妈一眼,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高速公路。“妈妈,你说的只是我人生中很短的一段时光,我几乎都忘了。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爸爸也许很爱我——我相信你说的话——但我不会因此假装我俩的感情在那之后有变深。”

“噢,艾比,你说得好像他不再爱你了一样。他没有——当然没有。他只是不再爱我了。这两者完全不同。他想离开的人是我,不是你。”

“我那时只有十几岁,妈妈。他不可能离开你的同时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和你是不能分开的。你怎么粉饰都好,但在某一时刻他选择了一个没有你也没有我的未来。对他来说,有比我们更重要的东西。他基本上就是为了他的下半身离开我们的。”

我在出租车上给妈妈发了条短信,告诉她我半个小时后给她打电话。然后,我想到应该给弗兰发条短信,称赞她葬礼组织得很棒。这不是嘲讽,我知道她想听到这样的话。接着我又发了一条短信给她,提议我们近期找时间见面——一起喝点东西什么的。

“为什么不呢?我希望我的悼词就这么写。事实上,我想你现在就答应我,如果我明天死了,你要告诉大家真相——完整的真相。你可以用这句开头:‘艾比有时候真的是个讨厌鬼……’之后请列出我犯过的每一个错误。一个都不能遗漏。”

在我收到他回复前的两分钟里,我一直在担心自己的表现和之前对他的冷漠相比是不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担心这条短信如此直率地表露感情,读起来会不会反而不真诚。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亲爱的,别误会,但现在没有比听到你说不会回埃克塞特和我住更让我感到高兴的了。”

不幸的是,爸爸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或许他想过了,但没告诉别人。我的父亲对自己的葬礼没有留下任何指示。当然,一部分原因是他没想过自己会死。我这么说不单是指一名看起来非常健康的五十八岁男人不会料到自己会在睡梦中中风去世,也是指死亡这个概念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我父亲的头脑。自视甚高的他不会去考虑这个世界没有了自己会怎样。

“你指今天还是总体而言?”

“呃,没有。冰箱里只有啤酒。”

“你要知道,他把你当小孩一样溺爱。”妈妈在车里对我说。我们那天早上正开车前往伦敦出席葬礼,而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了。在过去的一周里,她和我说了很多次。我想她这样说是想让我好受点。“就这一点来说,你和他比弗兰和他要亲近得多,甚至比你和我都要亲。”妈妈露出苦涩的微笑,“老实说,那时候看着你们两个这么亲密,我都有点妒忌。”

回到屋里,我看见贝克正和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聊天。我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我问他,“我们去喝杯咖啡?”我打断我的远房表亲的话,不管他正在说些什么。不过,在这个时候打断他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把贝克推向门口,几分钟后,我们已经站在楼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了。

“玛丽,我要走了。我希望你重新变得快乐起来——在未来的日子里。”

“她怎么了?”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净化完的履历之后是一大段对他工作成就的盘点。他的同事明显会怀念这位天生的魅力领袖,一位“总是面带微笑,有种古灵精怪的幽默感”的领袖。他还是慷慨大方的:悼词分享了一则轶闻,说他有一次给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都买了香槟,之后又简短地提到他是“几家慈善机构的热心支持者”,虽然并未列出这些慈善机构的名字。(我非常确定这世上能够列出这些慈善机构的只有一个人,无论这个人在生还是往世,那就是我父亲的会计。)快到结尾的时候,悼词还调侃了他对名贵汽车的热爱——形容汽车为他的“其他孩子”——惹来他工作上的朋友们的阵阵大笑。

“很抱歉我之前对你态度那么恶劣。你知道的,在餐厅的时候。我气的是我父亲,不是你。”

我的心中依旧充满疑虑,不知道贝克来了以后会怎样;但我肯定他至少会尊重我哀悼的权利——或者不哀悼的权利——让我自己选择。

我在栏杆上摁灭了手中的香烟。弗兰家的阳台上当然没有烟灰缸。

“对。”

“我想我最好接一下电话。”我说。

“好吧。”

“对不起。我……忘了时间。”

“他们?”

“两者皆是。”

她递给我的是那张我从林迪斯法恩寄出的明信片。“他一直收藏着。他很高兴听到你说感觉好点了。”

“她和她的丈夫。他们是波兰人。”

“我想爸爸会希望你来,”我答道,“我的意思是,老实说,你和他相处得比我和他相处得要好。”

“你还好吗?”他问。

“我知道。”

如果她们让我写悼词,这句话会是标题。

我特地加上最后一句,因为我无法忍受妈妈那只是稍微皱起的眉头。老实说,我希望看到她更大的反应。很明显,她今天出席葬礼是因为想陪着我和弗兰,安慰我们,但在我看来她要完成这个任务很困难。她认为我放任自己为爸爸的去世伤心是更健康的做法。

“但那不表示我不爱他。”

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在一个几乎所有事都让我感觉尴尬的日子里,我和贝克的拥抱没有一丝不自然。

当然,事实上我不想接,我只想待在原地。但电话也许是妈妈打来的,而且她很可能正在担心我。在我接起电话前,它至少响了一分钟。

玛丽转过头来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寻思什么,然后把手伸进她的提包里。“我有样东西要给你。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要,但……嗯,你来决定。”

“他们做什么工作?”

“好。那我们要去一趟商店了。我们要买两瓶。”

“两瓶?你要知道,我明天还得上班。”

现在我终于放声大笑。“妈妈,我不会回去了。”

葬礼很简单,而且很快就结束了。当然没有任何宗教仪式。没有赞美诗,也没有祈祷——虽然在某个时刻我们被邀请一起进行简短的默哀,好让每个人都以看似最合适的方式来回忆和爸爸共度的时光。我想起自己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擦伤了膝盖,他给我买了冰激凌。不是很特别的回忆,但这是我俩之间留下的比较美好的回忆之一。

我们走进公寓,喝咖啡,聊天。我告诉他我和玛丽的对话,但除此以外,我们没再讨论其他沉重的话题。我们没聊我俩的关系,只聊工作,聊林迪斯法恩,聊伦敦。然后,在某个时刻,我们互换眼色,没有说话,直接走进卧室,在床上和解。

对今天将会发生的事情我都不抱期待,我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可能就是见到玛丽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和她打招呼或者该说些什么,这些问题在她和我妈妈尴尬地握手时还在困扰着我。就在那时,我注意到了此前我远远地观察她时没发现的事情。她看起来意外地脆弱。这可能是因为她的旁边是弗兰,一个从来没有表露过脆弱的女人;又或许是因为我看见了她对着我妈妈挤出一丝笑容时的微微一颤。不管怎样,这个发现让我在最后一刻重新考虑如何和她打招呼。我把手放下,踮起脚跟,在她的两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

我一直很享受吵架后通过做爱来和解这一招。这种性爱让我感觉伤口立即痊愈,或者感觉自己修复了一个艺术品,让它的色彩重新变得鲜艳夺目。尽管如此,现在的我还是希望以后和贝克再也不争吵,再也不用体验这种性爱了,至少别太频繁。

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然后扭头看向伦敦的街景。“我希望你也能快乐。”

事情不是这样的,短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我的心声。现在当我来到火葬场,望向四周却找不到他身影的时候,我想要他陪在我身边的感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那是谁?”我问他。

至于我,我在妈妈的衣橱里没有找到太多可以搭配出席葬礼的衣服。最后,我选择了黑色的长裤,黑色的开襟毛衣和一件(借来的)白色衬衫。我想这套衣服足够素净,又不至于让我看起来像个幽灵。而且我还穿了亮粉色的内衣——只是因为这么穿能让我感觉好点,反正无伤大雅。我在镜子前检查过,看不出内衣的颜色。这样穿至少能让我感觉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同时又不冒犯别人。

“我有个朋友曾经进过精神病院,”她终于开口和我说话,“厌食症。”作为对话的开头,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她声音里的某种情绪让我觉得事情不是她说的那么简单。

“你们回家了?”

我没看见贝克,反而见到了几个爸爸工作上的朋友和一些远房亲戚。基本上,我看一眼停车场就能立刻把那里的人分为两类——我不认识的人和我不喜欢的人——这两类人还有部分是重叠的。而且不可避免地,他们当中有很多人都感觉自己有责任第一时间找到我表示安慰。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会回以一个不带感情的微笑和一句“谢谢”,到此为止。但是我决定不再表现出我没有的情绪。当人们问我为什么“忍着”悲痛时,我就如实相告。如果他们不喜欢我的回答,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然而,这样的对话进行了三四次后,我开始渴望有人能给我点精神上的支持。

“亲爱的,你在哪里?”

“我也是。”这句话此时听起来也许带刺,我不确定。但不管怎样,我没有回话。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

“还不错。”我告诉他。

然后他一直搂着我直到仪式开始。我认为自己不该过分解读这个动作,但这个问题在那一刻真的不重要。被抱着的感觉很好,这就够了。

他耸耸肩。“新邻居。嗯,也不算新邻居了。他们几个月前搬进来的。”

结束通话后,我才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有多伤人。如果要为我自己辩护的话,我得说我那时候非常疲惫。这算不上一个充足的理由,但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理由。

我对自己跟贝克如此轻易地和好感到惊讶。

我盯着明信片看了一会儿,正反两面都看了。我和爸爸的最后一次接触,他从我这得到的最后一条信息以一个小小的“X”结束。其实本可以用其他更糟的方式结束的。

“天啊!这个悼词得有多长?”

我无法判断回到我们的公寓楼后会不会感觉很奇怪。可能既感到奇怪又觉得不奇怪,这是一种轻微的认知失调。当然,公寓楼里一切保持原状——或者只是略有改变。我们在楼梯遇见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她匆匆走过,提着两个环保购物袋,戴着耳机听iPod,但还是对贝克点头微笑。

“嗯,那你期待听到什么?”贝克事后问我,“历数他的罪过和不检点行为?”

“我喜欢你的整体装扮,”我说,然后补充道,“我为你失去的感到难过。”

我想你来——当然想。我别无他求。拜托来吧。

玛丽对最后描述的这个细节如此了解,这证实了我的怀疑。

和妈妈互道再见后,我关掉手机,回到卧室。

“艾比,你在哪里?你说你会打电话给我。”

“我不是很喜欢我的父亲。”

我们在殡仪馆外那间狭小的休息室里遇见弗兰和玛丽。毫无意外,玛丽是这个世界上少数的能在悲伤的时候依然保持美丽姿态的女人之一。她和平时一样光彩照人——黑色长裙,黑色披肩,黑色面纱上绣着漂亮的黑色的花。她展示了葬礼的时尚穿着。弗兰用一条深灰色的裙子搭配黑色的上衣,看起来严肃、镇定、满腹忧思——虽然老实说,这和她平日里的穿着没有多大区别。弗兰的衣橱里挂着的都是可以穿去参加葬礼的衣服。

我不知道悼词是弗朗西斯卡亲手写的,还是牧师根据弗兰和玛丽的描述匆忙拼凑的。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篇悼词里的杰作:五分钟的生平简介,到处都是可疑的漏洞。悼词提到了弗兰和我——他的“两位出色的女儿”!——但我们的母亲却完全没被提及,仿佛我的父亲是在实验室里把我俩培育出来的一样。玛丽是“他留下的美丽伴侣”,虽然他们在一起还不到一年,但悼词告诉我们,这段时间里他们享受了“深深的幸福”。这也许是真的——谁知道呢?对我的父亲来说,一年是维持一段幸福关系的期限。如果这不是一场葬礼而是一场审判,会有许多女人排长队来为此作证。

幸运的是,就在这时我感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贝克。他的脸有点红,好像是一路赶来的。

之后,我意识到自己的手机再一次响起,铃声从那堆被我丢弃在另一间房里的葬礼衣服中传来。

我马上给他发了条短信:

“家里有红酒吗?”

简而言之,我的父亲基本上就是一位开着捷豹车的上帝。

她不明白我在伤心,只是我的悲伤比较复杂。因为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再为爸爸的离开而伤心。现在我只是再一次为很多年前我已经失去的东西而伤心,一样可能从来没存在过的东西。

“我喜欢你的蝴蝶结。”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指了指我的束发带。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你想我来吗?”

我笑了,把他的裤子扔给他。“有一瓶是给邻居的。我想我们应该过去介绍一下自己。”

“那,接下来做什么?”贝克问。

所以,没过多久,不可避免地,我便走到阳台上抽烟,然后,没过多久,不可避免地,玛丽也出来和我一起抽烟。不会再有其他人,因为阳台再也装不下其他人。弗兰家的“阳台”是伦敦市中心新建公寓的典型构造:比起阳台,这更像是带有安全栏杆的窗台。玛丽和我都靠着栏杆站着,面向大街,没有说话。

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奇怪的沉默。她明显和我一样对此感到惊讶,但她看起来至少明白我这么做并不是在嘲弄她。

“葬礼在星期三,”我告诉他,“如果你想来的话。”

“不知道。”

找个地方喝杯咖啡比想象中要难。快到圣诞节了,又接近午餐时间,街上到处都是人。星巴克里没有空位,咖世家也是。我想了一下,觉得我们可以边走边聊,找到有空位的咖啡厅再说。但很快我就发现这不是一个好办法。街上和咖啡店一样人山人海:购物的人在讨价还价,商店用刺耳的音量播放乐队援助计划的慈善单曲。最后,我们决定回公寓——我们的公寓。这真的是唯一的选择了。

“我没事,妈妈。我很好。我还和贝克在一起。我们回家了。”

“嗯,有道理。那就把控诉控制在五分钟以内。然后你可以告诉他们,我对动物很友好,写字很漂亮,并以此结尾。用一个正面的评价来结束悼词,这点还是很重要的。”

玛丽耸耸肩。“她差点死掉,后来又好起来了。不过,她依然在和厌食症抗争。在大部分的时间里。”

葬礼后的招待会在弗兰和亚当的公寓里进行。虽然他们的公寓是我和贝克——曾经和贝克——同居的公寓的两倍大,但仍然很难装下从火葬场回来的大约二十个人。屋子里又挤又闷热,而我还要继续和几乎不认识的人进行更多令人不快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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