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句就很有趣,说此山是大地小时候的玩具,山中每一景都是捏面人所挑糖担子卖的糖制人物;不然就是开天辟地以前无以名之的巨人族,浩劫之前花园中的盆景之类。这两个比喻,前者以小喻大,后者以大喻小,奇想直追《格列佛游记》。“劫灰”一词尤其暗合雁荡山火山地质的身世。“落海水”一句应指余脉入海,形成外岛与港湾。“见一大池”句释雁荡山名由来。“康乐”指谢灵运封号。“存中”是沈括的字。王思任这篇游记,长三千八百余字,为古来罕见,至于想象之生动,文采之倜傥,更是可惊。直到文末,作者意犹未尽,又夸此山:“吾观灵峰之洞,白云之寨,即穷李思训数月之思,恐不能貌其胜。然非云而胡以胜也?云壮为雨,雨壮为瀑,酌水知源,助龙湫大观。他时无此洪沛力者,伊谁之臂哉。”隆冬入山,山犹此石,但水势不盛,瀑布溪涧的壮观,只能求之于古人的记游。我的温州主人们安慰我:夏天可以再来。
温州人好客,美味的馄饨常温客肠。我为他们的文联盛会演讲,又去当地闻名的越秀中学访问。他们带我和我存母女先后参观了永昌堡、发绣、瓯绣、瓯塑。我特别向瓯绣的“省级大师”林缇致意,感谢她把我《乡愁》一诗的手迹刺成瓯绣。有一天他们特地带我去参观谢灵运遗址“池上楼”,凭吊“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千古名句,并承“博雅茶坊”主人伉俪接待,得以遍赏白糖双炊糕、灯盏糕、芙蓉糖、冻米糖之类的名点。
雁荡山是造化小儿时所作者,事事俱糖担中物,不然,则盘古前失存姓氏,大人家劫灰未尽之花园耳。山故怪石供,有紧无要,有文无理,有骨无肉,有筋无脉,有体无衣,俱出堆累雕錾之手。落海水不过二条,穿锁结织,如注锡流觞,去来袅脚下。昔西域罗汉诺拒那居震旦大海际,僧贯休作赞,有“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濛濛”之语。至宋时构宫伐木。或行四十里,至山顶,见一大池,群雁家焉,遂以此传播。谢康乐称山水癖,守永嘉,绝不知有雁荡。沈存中以为当时陵谷土蔽,未经洗发。
雁荡山有“海上名山”、“寰中绝胜”、“天下奇秀”之誉,号称“东南第一山”。从北雁荡、中雁荡、西雁荡到南雁荡,盘盘囷囷,郁郁磊磊,这一整座龙脉世家,嵯峨帝国,拱卫了昔日的永嘉,今日的温州,只开放东海之岸,让瓯江浩荡出海。只就北雁荡山而言,山水之错综复杂,景象之变幻无限,就已令古人题咏再三,犹叹其妙难穷。但是在一切旅游图册中,从未见提到晚明的王思任(一五七四年—一六四六年),实在可惜。此人也许不是徐霞客那样的大旅行家,但游兴之高,游记之妙,绝对也是古今罕见。他的文笔汪洋恣肆,匪夷所思,感兴之强烈,即使放在现代散文里,也可夸独特。在《小洋》一文中,他极言山高石密,溪流曲折,有“天为山欺,水求石放”之句。他的长文《雁荡山记》如此开篇:
我对温州的年轻游伴们说:温州之名,在台湾绝不陌生,台北市南区的不少街道,久以温州及其所辖的县市命名,其中包括瑞安街和泰顺街。我有不少文坛、学府的朋友,都住在温州街的长巷岔弄。他如青田、丽水、龙泉、永康等街,也都取之于温州的近邻。至于散文大家琦君,名播两岸,更是温州自豪的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