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画家哥雅与阿尔巴公爵夫人相恋的传闻,激发了我们多少遐想,以为《赤身美人》(The Naked Maja)的作者该多倜傥呢。不料出现在他自画像里的,不是短颈胖面的中年人,学究气的圆框眼镜一半滑下了鼻梁,便是额发半秃,眉目阴沉的老人,一点也不俊逸。
哥雅的自画像令我失望,窦纳的却令我吃惊。前者至多只是不漂亮,后者简直就是丑了。窦纳的鹰钩长鼻从眉心隆然崛起,简直霸占了大半个脸庞,侧面看来尤其显赫,久成漫画家夸张的对象,甚至在早年的自画像里,他自己也不肯放过。鼻长如此,加上浓眉、大眼、厚唇,实在是有点丑了。
擅以清醒的低调来处理中产阶级生活的法国画家夏尔丹(Jean Baptiste Chardin,1699—1779),也曾画自己七十岁的老态,倒没有把自己画得多么落魄,却也说不上怎么矍铄有神。画中人目光清明,双唇紧抿,表情沉着坚定之中不失安详,但除此之外,面貌也说不上威严或高贵。相反地,头上却有三样东西显得相当滑稽。首先令人注意的,是那副框边滚圆的眼镜,衬托得脾气似乎很好。然后是遮光护目的帽檐宽阔有如屋檐,显然是因为老眼怕亮。还有呢,是一块头巾将头颅和后脑勺包裹得十分周密,连耳朵和颈背也一并护住,据说是为了防范颜料。这画像我初看无动于衷,实在不懂这穿戴累赘的糟老头子有什么画头。等到弄明白画家何以如此“打扮”,才恍然这并非盛装对客,而是便装作画的常态,不禁因画家坦然无防,乐于让我们看到他日常的本色而备感可亲。
原籍克里特岛而终老西班牙的艾尔·格瑞科,仅有的一幅自画像显得苍老而憔悴,灰白的脸色、凹陷的双颊、疲惫的眼神、杂乱的须髯,交织成一副病容,加以秃顶尖耸,双耳斜翘,简直给人蝙蝠加老鼠的感觉。不明白把圣徒和贵人画得那么高洁的大师,为什么偏挑这一副自抑的老态来流传后世?
印象派的名家之中,把少女少妇画得最可爱的,莫过于雷诺阿了,所以他也最受观众欢迎;人人目光都流连于弹钢琴的少女、听歌剧的少妇,很少投向雷诺阿的自画像。我要指出,雷诺阿为自己画像,却不尽在唯美,毋宁更在求真、传神。我看过他的两幅自画像,一幅画于五十八岁(1899),一幅画于六十九岁(1910),都面容瘦削,眼神带一点忧伤倦怠,蔓腮的胡须灰白而凌乱。六十九岁的一幅因玫红的背景衬出较多的血色,但是眼眶比前一幅却更深陷,真是垂垂老矣。证之以一八七五年雷努阿三十四岁所摄的照片,这两张自画像相当逼真,毫无自我美化的企图。无论早年的照片或是晚年的画像,都显示这位把别人画得如此美丽的大师,自己既非俊少,也非帅翁。
人像画中最敏感的一种,莫过于自画像了,因为画像的人就是受画的人,而自我美化正是人之常情。但是真正的画家必然抗拒自我美化的俗欲,因为他明白现实的漂亮不能折合为艺术之美,因为艺术之美来自受画人的真性情,也就是裸露在受画人脸上的灵魂,呈现在受画人手上的生命。迈克尔·杰克逊理想中的自画像,是一个带有女性妩媚的白种俊男。大画家如凡·高的自画像,则是一个把性情戴在脸上、把灵魂召来眼中的人,他自己。整容而至毁容的迈克尔·杰克逊,在自画像中画出的是一个别人,甚至一个异族。
西方的大画家几乎都留下了自画像,也几乎都不肯自我美化,甚至都甘于“自我丑化”。说“丑化”,当然是言重了,但至少是不屑“讳丑”。从西方艺术的大师自画像里,我实在看不出有谁称得上俊男,然而他们还是无所忌讳地照画不误,甚至还偏挑“老丑”的衰貌来画。他们是人像大师,笔在自己的手里,要妍要媸,全由自己做主,明知这一笔下去,势必“留丑”后世,却不屑伪造虚幻的俊秀,宁可成全艺术的真实。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所谓本色是指真面目、真性情,不是美色,尤其不是化妆、整容。所以在商业味浓的选美会场,虽然“美女如云”,却令人觉得俗气。俊男美女配在一起,总令人觉得有点好莱坞。在艺术的世界,一张“俊男”的画像往往比不上一张“丑男”,正如在演艺界,一流的演员凭演技,三流的演员才凭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