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简称瓯,瓯江即由此入海。河口有大小三岛,最里面的最小,叫江心屿,隔水南望鹿城市区,北邻永嘉县界。王思任的游记《孤屿》说:“九斗山之城北,有江枕曰孤屿,谢康乐所朝夕也。屿去城百楫,东西两山贯耳,海潭注其间,故于山名孤屿,而于水又名中川。”临别温州前一日,伴我和妻女共登雁荡的主人,加上文联的曹凌云主席,又伴我们游岛。
天气依然晴艳,像维持了七日的奇迹。码头待渡,我们的眼神早已飞越寒潮,一遍遍扫掠过岛上的地势与塔影。最夺目的是左右遥对的东塔、西塔。左边的西塔就像常见的七层浮屠,但是东塔,咦,怎么顶上不尖,反而鼓鼓的有一圈黑影?日迁、国荣、美玲一伙七嘴八舌,争相解释,说那是早年英国人在塔旁建领事馆,嫌塔顶鸟群聒噪,竟把塔顶毁掉,不料仍有飞鸟衔来种子,结果断垣颓壁中却长出一棵榕树,成了一座怪塔。
登上江心屿,首先便攀上石级斜坡,去探东塔虚实。果然是座空塔,一眼就望穿了,幻觉古树老根,有一半是蟠在虚空。江心孤屿,老树还真不少。南岸有一棵,不,应该说一座老榕树,不但主干上分出许多巨柯,每一柯都霜皮铜骨,槎桠轮囷,可以独当一面,蔽荫半空,即连主干本身也不容三五人合抱,还攀附着粗比巨蟒的交错根条。园方特别在其四周架设铁栏围护。如果树而能言,则风翻树叶当如翻书页,该诉说南北朝以来有多少沧桑,诉说谢灵运、李白、杜甫,以迄文天祥如何在其浓荫下走过。园中还有棵香樟,主干已半仆在地上,根也裸露出半截,却不碍其抽枝发叶,历经千春。其侧特立木牌,说明估计高寿已逾一千三百年。
岛上古迹很多,除江心寺外,尚有文信国公祠、浩然楼、谢公亭、澄鲜阁等。江心寺壁上有不少题词,王思任《孤屿》文中述及:“方丈中留高宗手书‘清辉’二字,懦夫乃有力笔。”我对文天祥祠最是低回,在他青袍坐姿的塑像前悲痛沉思,鞠躬而退。祠中凭吊忠臣的诗文不少,我印象最深的是乾隆年间秦瀛所写七律中的两联:“南渡山川余一旅,中原天地识三仁。誓登祖逖江边楫。愤激田横岛上人。”
一月十五日,不拜山了,改去朝海。四十多座岛屿组成的洞头县,浮列在东海上等待我们。七座的休旅车上了“灵霓北堤”,车头朝向东南,以高速驶过茫茫的海面,一边与海争地,要填来扩充市区,一边插竿牵网,培育螺蛤之类,养殖海产。没料到海阔堤长,过了霓屿和状元坳,跨越了许多桥后,才抵达洞头岛。当地县政府的邱顾问带我们一行攀上陡峭的仙叠岩,俯眺东海。在苍茫的暮霭中,他向南指指点点,说对面近海的一脉长屿也叫“半屏山”,那方向正遥对台湾,“像和你们高雄的半屏山隔海呼应”。又说洞头县民会讲闽南话,原是福建的移民。此时岩高风急,浊浪连天,令人不胜天涯海角、岁末暮年之感。指顾之间,夕照已烘起晚霞,主人说不早了,便带大家回车,准备去市内晚餐。车随坡转,我恋恋回顾酣熟的落日,才一瞬间,咦,怎么日轮满满竟变成了月钩弯弯,缺了三分之二,唯有金辉不改。惊疑间,过了五秒钟才回过神来。“是日食!快停车!”大家一齐回头,都看见了,一时嗟叹连连,议论纷纷。这才想起,温州的报上已经有预告,说今天下午四点三十七分日环食会从云南瑞丽开始,而于四点五十九分在胶东半岛结束,至于大陆其他地区,则只能见到日偏食,甚至所谓“带食日落”。果然,在我们的车窗外,越过掩映的丛丛芦苇,几分钟后,那艳金带红的“日钩”就坠入暮色苍茫里去了。想此刻,月球上不管是神或是人,一定也眺见地球的“地食”了吧?
二○一○年二月
游园时另有一番惊喜,不,惊艳,真正的惊艳,因为她依偎在墙角,毫不招展弄姿,所以远见浑然不觉,要到近处才蓦然醒悟,是蜡梅!树身只高人三两尺,花发节上,相依颇密,排列三层,内层赧赧深紫,中层浅黄,外层辐射成鳞片,作椭圆形。傲对霜雪,愈冷愈艳,真是别树一帜的绝色佳人。我存凑近去细嗅,季珊近距去摄影。我也跟过去一亲芗泽,啊,何其矜持而又高贵,只淡淡地却又自给自足地轻放幽香。那香,轻易就俘虏了所有的鼻子与心。同游有人要我唱《乡愁四韵》,更有人低哼了起来。
谢灵运公认为山水诗起源,所咏山水如《登池上楼》、《游南亭》、《游赤石进帆海》、《晚出西射堂》等,多在温州一带;至于《登江中孤屿》一诗,描写的正是江心屿。但这些山水诗中,记游写景的分量不多,用典与议论却相杂,则不免病“隔”。因此像“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之句,已经难得。我常觉得,中国水墨画中对朝暾晚霞,水光潋滟,往往无能为力;西方风景画如印象派,反而要向中国古典诗中去寻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