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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物 作者:A·S·拜厄特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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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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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指导,我会接受。”

“那是你们的传统,你接受与否,与我无关。”

“我们可以讨论隐喻,毕竟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

“已经不痛了。这里,主要是小肚子,然后沿着背部和颈部,感觉全身都痛。很难受。换作是我,我肯定就走了。”

“好极了。居然可以……”

“要是我让你感到厌烦,你可以叫我滚蛋。”

其中一篇短文是普罗旺斯游记,提到凡·高的风景画、蛋黄酱、滚球和冬季飓风,以及从前的圣玛丽海滩和女神迦梨萨拉的木雕神像(虽然迦梨萨拉的身份未得到确证,但弗雷德丽卡喜欢这么叫)。另一篇是1956年的“红黑榜”,红榜包括艾丽斯·默多克、《等待戈多》、各种色彩鲜艳的鞋子和匈牙利人的新声音,黑榜列入了苏伊士事件的新闻、皱巴巴的褶皱裙和关于上等阶层和上升阶层的辩论。“我感觉,”她对艾伦·梅尔维尔说,“自己在模仿艾略特写《关于文化的定义的札记》,他连甜菜根、灰狗和卷心菜丝都写了。编个榜单怎么这么别扭?”

她对这个牛津女孩很感兴趣。有多少个女孩和他一起吃过晚饭?去过多少家酒店?有没有提起《山精灵普克》?她断定,他对托尔金的评价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个充满斗争却不存在政治、机器和性的故事,可以让人感到精神焕发。她偷看了一眼奈杰尔·瑞佛,发现他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好像在算计着什么。奈杰尔和普克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他皮肤黝黑,身体健壮,肩膀宽阔,耳朵很大,说话幽默,也有点含糊其词。在回剑桥的路上,她一直在琢磨他的名字。原来,她不喜欢奈杰尔这个名字,叫这个名字的应该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家境优渥,但家里人不喜欢他,他的姐妹应该叫作帕特里夏、吉莉安或者吉尔。现在,她突然对这个名字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这个名字应该出自斯科特爵士103笔下,是一个海盗或者边境强盗的名字,华兹华斯好像有一首诗叫作《边境掠夺者》,说的就是这个人吧?

他的声音在房间里荡漾。在榕树阴茎旁边,象牙白的肚子闪闪发光,荒谬而危险。弗雷德丽卡心想,我已经厌倦了爱情。对于所有矿物和繁殖能力强的动物,不存在想象的空间。你的牙齿如新剪毛的一群母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她看着拉斐尔,笑了起来。

拉斐尔又笑了。他说:“你不明白什么叫作指导。”

她没有躲开。她突然有点害怕。他向她伸出手,目光自信又坚定。他的皮肤温暖、干燥,有种熟悉的感觉,他身上的气味不错,虽然和她自己的体味不同,但也可以接受。

然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紧接着好像是哽咽的声音,他们看到了第二只鸟,在昏暗中,那只鸟看起来是乳白色的,这只鸟掉头沿着第一只鸟的方向飞行。

“应该有人来管管我。我感觉快要死了。我要死了,你才来看我。”

她很害怕,她不想让他闻到血的味道,不想让他靠近肮脏的床单,更不想让他靠近她凌乱的头发和散着热气的枕头。她感觉脆弱无助,像一条美人鱼。她半裸着身体,光着双腿,盖着那么多毯子却依旧觉得浑身冰凉。

弗雷德丽卡还跟可爱的弗雷迪的一个亲戚有过一次短暂的谈话,那个亲戚温文尔雅,参加了一个委员会。委员会趁大家在蓝野猪餐厅喝茶的时候开会,讨论怎么安排匈牙利难民的未来发展和住房问题。这个女孩叫贝琳达,擅长陶艺,很少主动跟弗雷德丽卡说话,仅有的一次是在五月舞会吃沙拉的时候。她叫她支持她的新工作,脸微微泛红,探着身子,看起来有点着急。她说:

“你读过托尔金101的书吗?”奈杰尔说,“托尔金是个天才,我觉得。”

“不要。”

“我从来都不相信。”

“好吧,你应该知道。我知道亨廷顿有一家顶级的酒店,和我一起去共进晚餐,可以吗?”

“你生病了。要不是我,你病得这么严重,怎么可能去?”

“不知道。”

她身体僵硬地走回学校。种种相互矛盾的痛苦咬噬着她的心。

弗雷德丽卡在剑桥的最后一年自苏伊士运河危机爆发开始。这一年中,英国和外面的世界还有更多的交集,既有英国的出征,也有外来的“入侵”。后来,她渐渐觉得,这座历来与世无争的沼泽地古镇及其精致的学院和平静的草坪,似乎正笼罩在乌云滚滚的天空之下,与埃尔·格列柯96的《托莱多风景》和透纳的《暴风雪,汉尼拔率领大军跨越阿尔卑斯山》如出一辙,这两幅画都刻画了黑暗与光明之间的斗争。有人告诉她,西伯利亚风暴和英格兰的这片平地之间没有高地阻隔,只隔着冰冷的北海。苏伊士运河危机爆发那年,也爆发了匈牙利事件,从此,英国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就不止于电报和怒火的涌入,还在于部队调动、军舰被击沉和士兵被打死等事件,于是,人们突然觉得有必要考虑国家认同问题,突然害怕暴力,突然有了责任感。这种事情固然不算新鲜,但是,弗雷德丽卡和许多对政治不敏感的同辈人一样,对东柏林和波兰的动乱一无所知。和苏伊士危机一样,匈牙利革命也是新闻,绝对是“新”闻。他们这一代人,或者说是我们这一代人,除了拉斐尔·费伯和马里乌斯·莫克济盖玛,一般都比较单纯,对于历史不是很敏感,不管那段历史有多么纠结,有多么动荡。不过,面对贝尔森、奥斯维辛、广岛和长崎的照片,大多数人倒是对人性渐渐生畏,有些家长不敢让自己的小孩看到这些照片,有些人则觉得有必要公之于众。弗雷德丽卡将这些可怕的画面与来自文学读物的抽象知识相结合,觉得人性是危险的,不可靠的。《李尔王》讲述了一个昏聩而又霸道的傻老头子遭遇子女不孝的悲剧,但是,这本来无足轻重的家庭矛盾却道出了人世间普遍存在的愚蠢、残忍和绝望。在《奥瑞斯提亚》97中,勇气和力量遭遇盲目的爱与恨,造成了相互残杀。在威尔弗雷德·欧文98的诗句中,同一个战壕的战友感情深厚,但最终要面对肺部腐烂和血肉横飞的惨痛。这些都是悲剧的常规意象,但在弗雷德丽卡眼中却无比惊人,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她曾略带失望,又略怀小资情结地认为普鲁弗洛克71舒适的生活方式和随之而来的虚无将流行于世界。(之所以提到“小资产阶级”,是因为弗雷德丽卡读过萨特的《恶心》,她知道“资产阶级”是众人谴责的对象。) 她要斗争的敌人是无聊,说得难听一些,是无聊加自满再加无能,而不是被极度放大的愚蠢和残忍。艾略特提到过“无聊、恐惧和荣耀”。剑桥也讨论过“倦怠”的罪过,和“自欺”“意义”(在这个对政治冷淡的岁月,什么东西还有意义呢?)等表示虚无焦虑的词汇。12月,第一批匈牙利人进入大学,带来了关于街头斗争和坦克的传说,广播中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外面的世界就像占领军一样气势汹汹地到来。不止一个年轻人叫作阿提拉,还有很多人叫作伊尔迪克,他们似乎都是被大风刮来的。(弗雷德丽卡的地理概念很模糊。)

暮色降临,他停下车。他们看着灰色道路的前方,棕色堤坝长着蕨草和黑莓灌木,那一潭水黑乎乎的。她以为他会亲吻她,但他只叫了一声“看”。

奈杰尔·瑞佛像匈牙利人一样,带着外面世界的消息而来,如同穿着一件显眼的斗篷。他来的那天,弗雷德丽卡刚好痛经,卧床不起,腰以上套着孔雀蓝毛衣,下身穿着短裤,垫着垫子,蜷缩在一堆毯子下面。这种疼痛就像一把刀从腹股沟一直捅到耻骨,也像腰神经、脑神经痉挛。像往常一样,她的房间杂乱无章,到处是旧衣服、翻开的书,用过的锅碗瓢盆都没有洗。她想读书,读普鲁斯特、拉辛和柏拉图的书,书中的文字和痛感交织在一起,像维可牢牌尼龙搭扣粘在布上。她发现,暂时集中注意力还是可能做到的。有些段落之间关联密切,普鲁斯特的贝尔玛在一个绿色洞穴中表演拉辛的《费德尔》23,而弗雷德丽卡读到费德尔的血液中有太阳之火后,就去读柏拉图的洞穴之火神话。她自家的煤气烧得正旺,火花闪现,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热血沸腾。书桌上方的窗户上挂着马里乌斯·莫克济盖玛做的几何鱼形装饰品,此时正不停地盘旋着。奈杰尔敲敲门,走了进来。他说:“你把房间弄得像个火炉。”

“我跟一个牛津的女孩说托尔金很棒,她就哈哈大笑。她说我这个人没救了,当场就把我给踹了。”

不过,弗雷德丽卡告诉跟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的拉斐尔,她拿不准艾略特的名言到底是不是真理,特别是涉及弥尔顿。在20世纪,人们将弥尔顿打成流氓,而在以前,他一直是泰斗级人物。他成了人们批斗的对象,人的爱憎分明,总会矫枉过正。

拉斐尔精致的双手拿着她的表格,小心翼翼地展开。这个论题极大,他说。她准备怎么缩略呢?

“太难为情了。我没穿衣服,我……”

“仓鸮,”奈杰尔说,“我喜欢它们粗短的屁股,摇头晃脑的姿态也挺有意思。吉尔伯特·怀特说它们的翅膀羽毛十分柔韧,飞行时不会产生太大的阻力。现在他已经成了大作家,我在图书馆里读过他的书。我还读过基尔维特和哈德森的书。都很有帮助,可以让你看清事物的本质。你知道哈德森吗?”

“我不在意。”

“首先,你不在我们系,也不属于我的专业。你应该找一个神学家做导师。”

“为什么不要真实的世界?”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可以嫁给一个大学教授,然后留在这里。”

“你是为了照顾我才问的,对吧?我不喜欢这样。”

“来吧。”

“我本来是要去凯厄斯参加派对的。”

“我就知道。”

“我喜欢各种具体事物的直率表达。‘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还有‘爱情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拉斐尔,这是一首宗教诗吗?我曾经认为它很色情,但现在我觉得……”

“亲一下。别等下一次。”

“这是正常的事情,应该不至于很痛。”

“过来。我们会再见的。”

她仿佛是一匹马,或者一只正在分娩的羊。她翻过身,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她闭上眼睛。奈杰尔伸出双手,手腕并拢,张开手指,猛地一下子压到她的肩上,像探测水源的占卜师一样。

“你对我的个人感情太强烈。我不希望学术和感情相互干扰。”

弗雷德丽卡说:“月经。”她喜欢直言不讳。

“他是在糊弄外国人,”艾伦是个见过世面的苏格兰人,“他写的都是古怪而扎眼的东西。说到底,煮卷心菜没什么意思,就是难吃。”

“我可以的。几个月前,我刚通过了荣誉学位考试,成绩优秀。这不成问题。”

他谈到了自己。他们的谈话,比较愉快的谈话,有时候就会这样。首先,是他的断然拒绝,然后是一点安全距离内的私人看法,偶尔闪现一抹害羞的温暖。她知道,他讨厌人家直接询问他的私人情况。(那次采访之后,她就不敢再那样问。)可是,他偶尔会告诉她一些事情,而她都铭记在心。他在威尔士度过一次假。关于他写的东西,他家的姐妹会读得非常仔细。小时候,他曾经很怕黑暗,害怕没有打开的瓶子,可能跟听过精灵的故事有关。这是他说的,还是她添油加醋的?写作的时候,他会从黎明写到上午十点。他很不喜欢乔治·艾略特,他也不喜欢梅里顿苹果酒和花里胡哨的小拼图。除此之外,他也不喜欢某些人讲解马拉美时的故弄玄虚。人是什么?《异物》中有榕树的意象,她得德国麻疹发烧的时候,居然邪恶地联想到了男人的阴茎。人是什么?我们怎么知道?

“第三,可能这才是首要的原因,我对这个论题很反感。”

他的脸上挂着慈祥、沉着的笑容。

这句话让弗雷德丽卡感到很伤心。她想马上回答,“不会相互干扰”,但这样的回答力度不够。可是,如果非要强调她是个有独立思想的人,那又坐实她很任性。任性是拉斐尔的口头禅之一,在他这里总是贬义的,但弗雷德丽卡觉得,在有些情况下,所谓任性就是客观和自由选择的意思。她记得有一个女人说过:“当然,女人都喜欢勾引他,在他面前装知性。”她发现,她把这张表格递给他,简直就是在他面前露大腿,或者像电影中那些卖香烟的姑娘,将托盘用带子挂在丰满的乳房和阴部之间。

“你叔叔也叫瑞佛吗?”她问。喝了白兰地,她还迷迷糊糊。

“我再按摩一下你的背部。”

一只白色的大鸟从堤坝上方飞过,羽毛柔软,身材肥壮,但动作轻盈飘逸,不发出一丝声响。

“我生病了。生病的时候,我喜欢把房间弄得很热,这样我才舒服。我没想到你会来。”

“我好不容易来看你,你就这样对我吗?不要这样,我可以帮你止痛。我的手法不错。让我试一试。”

“哪里痛?”奈杰尔走进房间。他穿着一件非常正式的驼绒大衣,剑桥的绅士不会这样穿,看起来流于庸俗,尽管这件大衣很昂贵,也不算花哨。弗雷德丽卡不知所措,如果是艾伦、托尼、马里乌斯,甚至是休·平克,她会邀请他们坐到床上来安慰她,或让他们自己煮咖啡,或跟他们侃侃而谈。但是,她自认为不了解奈杰尔·瑞佛,不知道他如何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剑桥大学的第三年,她发现不仅只有女人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男人也梦想或者相信可以拥有毫无根基的特殊关系甚至是亲密关系,任何一个刚好在一起的人,或者派对结束后护送女士回家让酒醉的女士亲一下的人,或者在马拉美专题讲座上递过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条的人,经过所谓的分析,都能产生这样的自信。但是,她不知道像奈杰尔·瑞佛这样的男人适用什么规则。她不知道在哪里还有像奈杰尔这样的男人,也许,在伦敦周围各郡,或是英格兰各郡,可能有很多这样的男人,军队里面有很多,伦敦城里也有很多。但是,弗雷德丽卡认识的所有人,包括那些不合适的人,都是剑桥人。

“哦,不至于,”他亲吻了她的眉毛,“我绝对不会对你感到厌烦。你知道的,我很胆小,尤其在我的小圈子之外。”

“回来。”

“我为什么要笑?”

他们再次开车前往伊利,进入真实的世界。在堤坝的顶部,道路狭窄,交错纵横,沿途沼泽地的黑土都刚翻过,一潭水池闪烁着黑暗的光芒。那里的现实很单薄,平静无奇,然后他们穿过房屋破旧的村庄,路上也同样平静,接着,过了地势平坦的路口,汽车开上了混凝土道路,那条路像是被废弃的飞机跑道。这些村庄的名字,例如“柳叶”,都比村庄更美丽,更生机盎然。

她没有问什么时候。

“是的。”

“不要。”

“你知道什么?有时候痛,有时候不痛,这次痛得要死。”

“你不想吗?”

“你想要什么?”骨头的刺痛得到了缓解,现在可以伸展自如,但还是有点抽疼。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她想说,我不会嫁给你,也不会嫁给你的房子,你别妄想。但是,他并没有叫她嫁给他,而且,在说她无聊不无聊的时候,他的态度十分鲜明地表示那只是假设。他没有叫她嫁给他。他既没有解释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而且毫无音讯,也没有说明为什么他这么肯定他回来后会受到欢迎。

这是弗雷德丽卡首次感受到公众情怀。对于苏伊士运河事件,朋友们出乎意料地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英国是“负责任”的国家,他们对所谓“绥靖政策”心有余悸;另一派认为所谓“主动作为”,其实是动机不纯的机会主义,或者说是怀念帝国荣耀的产物。欧文·格里菲斯、托尼·沃森和艾伦·梅尔维尔都收到部队的通知,叫他们随时准备应召入伍。他们都受到了嘲讽,自己也感到很焦虑。可爱的弗雷迪等人则主动去参军。这或许表明,对于政府的作为,同学们的态度泾渭分明,支持和愤慨并存。其实,国家荣誉感、轻重不同的排外情绪以及关于英国是否存在经济优势的判断,让整个英国社会出现了莫须有的对立。过了好多年,弗雷德丽卡才深入思考了自由、生死、阿斯旺大坝的融资、以色列的生存以及匈牙利一党专政等大原则问题与英国社会文化的关系。这时候,她还认为苏伊士运河危机既是文化问题,也是道德问题。她从福斯特的《印度之行》中得知,大英帝国缺乏想象力,缺乏远见卓识,因此会做出麻木不仁乃至邪恶的事情,即使那只限于某些地区。她也得知,第一次世界大战是高尚情怀(理想、荣誉感、勇气和爱国主义)和苟且现实(大炮、泥巴和士兵残杀)相互对立的产物。先不说如今的看法,在当时的认识中,吉卜林99就是个坏作家,因为他目光狭隘,只有极端爱国主义,而且太任性。伊顿的操场是被嘲笑的对象,没有人在此寄托理想(弗雷德丽卡讨厌运动)。自然而然,很多人都认为英法对埃及内部事务的干涉是任性傲慢的表现。弗雷德丽卡也这么想。年纪比她大的人视角有所不同,他们觉得纳赛尔上校是善于蛊惑民心的极端民族主义者,是另一个希特勒,有可能做出奴役邻国之举,弗雷德丽卡和她的同类则认为他敢于反抗自以为是的威权,值得推崇。

“感觉很干净吧,”他说,“好吧,现在你可以笑了。”

“来吧。”

“来吧,你是听话的好姑娘。”

“不结婚,你就是一个怪人。”

“不可能。”拉斐尔说。他站起来,站在壁炉前,双手扣在背后,居高临下笑眯眯地看着她。他喜欢笑,有时会无缘无故地笑,特别是要发表犀利言论的时候,他就会笑。那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他准备一击即中。在弗雷德丽卡心目中,她宁愿将他的微笑当作善意的微笑,天使般的微笑,因为她记得巴黎圣米歇尔大道有一尊圣米歇尔屠龙雕像,雕像的笑容跟他相似。“为什么?”她问。

“我想了解《旧约·雅歌》中的隐喻。”

“这倒是有可能的,但这无关我的职责。第二,我们的性格不同,会起冲突。”

“不,我……”

“哦,当然可以。”

他的手法确实不错,弗雷德丽卡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一下子,所有肌肉都松开了,尤其是他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肩膀,让原来紧绷甚至麻木的神经重新感受到了温暖,非常舒服。

“等等。”奈杰尔说。

弗雷德丽卡说:“就我的感觉而言,有异域风情,很性感,但也很冷漠。”

“我不知道,我有时候想我会留在这里,攻读博士学位,我已经拟好了一个论题,提交了申请。我也参加了《时尚》杂志的征文比赛。随便玩玩。”

“为什么?”

当远处伊利的土墩映入眼帘时,奈杰尔突然提起赫里沃德——大多数开车的时候,他基本不说话。他说:“我小时候读过《觉醒者赫里沃德》,现在看起来一切都比当时想象的更小。说实话,那本书就是我的世界。它是一本好书。赫里沃德是一名疯狂的战士,是精神领袖,也是陆地和海洋的征服者。”

“有可能,这不重要。我怀疑你是否理解了我说的话。你不无聊,也不觉得我无聊。你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快乐,我说得对吗?”

拉斐尔有些伤心地说:“我更喜欢马拉美梦中的幻影……”

“他们的烤鸭很棒,香脆,不油腻。如果你觉得饿了,还有鹿肉馅饼。”

“当然是宗教诗。超越感官的领悟。论文写到一半时,你就能体会到这种感觉。”

弗雷德丽卡鼓起勇气说:“你不喜欢无中生有地创造意象,或者给虚构的人物命名,不喜欢道化肉身,但这些都很具体。”

“我认为……他并不赞成具体化。从《酒神》到《复乐园》进步非常大,一个是物欲横流的世界,另一个却那么朴素,简直成了沙漠。

“然后呢?”他温暖的手指有规律、有节奏地按摩到了她的颈椎。她想到了那个词,然后又想,真是这样吗?她又闭上眼睛。

“哦,是的。‘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你的两乳好像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这些都是明喻,不是隐喻。”

这家酒店果真很好。在装着护墙板的房间里,在炉火前吃了一顿英国式的晚餐,然后喝了几口白兰地后,弗雷德丽卡觉得奈杰尔比原来更亲切了。他带她在外面的世界逛了一天,之前还帮她按摩了背部,指给她看了一只猫头鹰,跟她说起他童年时读过的书。她的脑海里呈现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在装有护墙板的图书馆阅览室里,在靠窗的座位,可以俯瞰一大片草坪和远处的护城河,有一个小男孩专注地看着书。这个小男孩神秘沉默,但想象力却十分丰富。

弗雷德丽卡说隐喻有两种。一种是客观事物之间的比较,例如华兹华斯笔下海里的野兽和阳光下的石头。另一种是抽象概念和直观体验的关联,例如痛苦和钝刀、爱和指南针、欲望和从天堂连通地狱的灰尘。第二种隐喻在17世纪有问题,因为追求感官体验是堕落的,不过,人们还是用甜蜜和明亮来比喻美德和天堂,虽然这样的比喻有诸多不妥之处。在一定意义上,弥尔顿的隐喻和马维尔的隐喻有显著的差别。所谓的“道成肉身”也存在一定的问题。什么叫作“无尽地隐居在你可爱的胎宫中”?基督只是《复乐园》12中的一个人物,她怀疑,《复乐园》构建世界的基础,就在于想象,腐朽而有限的肉身如何隐藏着无限的理解。在弥尔顿笔下,基督代表着脱节的感受的重新联结。可能吧,她拭目以待。

弗雷德丽卡没有读过托尔金的书。拉斐尔认为他的文笔“很烂”,托尼说过他的社会观太简单化,非善即恶,跟瓦格纳102一样,还有高低种族之分,盲目崇拜英格兰的田园生活,他描写的快乐农民都不真实。在亨廷顿酒店,火光在奈杰尔黝黑的脸上闪烁。他头往后仰,说,在他看来,托尔金的书都像《山精灵普克》一样生动,都是真实的故事,不仅有关善与恶,还有很多战斗描写和风景,没有机器,没有政治,也没有性描写。

“那个图书馆里,你最喜欢哪本书?”她问。

“你是个很任性的女生,你不会轻易接受我的指引,犯了错误,也不会听我的劝告。对我的研究生,我要求严格,且必须接受我的指导。英国人喜欢胡闹,所以很少取得什么成就。”

“来吧!”

“哦,我知道。”拉斐尔走近她。她仿佛可以看到一个瘦瘦的男人穿着干净柔软的灯芯绒夹克,闪着象牙白和金黄色的光辉,走向没药山和乳香冈,那里有丝绸和年轻的生物。他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我知道,你只想要一切。你是一个可怕的女孩,弗雷德丽卡。”

“来吧,翻过来,脸朝上。”

弗雷德丽卡没有跟拉斐尔说她给《时尚》杂志投稿的事,她知道他肯定会斩钉截铁地说那种事情毫无价值,她了解他的迂腐秉性。她说他迂腐,而不说他像清教徒,因为拉斐尔是犹太人。他也有点钻牛角尖,但并不顽固。

“来干什么?”

他脱下大衣,小心翼翼地挂在门后面的钩子上。他里面穿着一件深红色的马球衫,下面穿着黑白纹的花呢裤。他肌肉发达,高大壮实。他伸出双手说:

“我们会再见的。”他又说了一遍。

未来可能有两种弗雷德丽卡:一种是被关在大学图书馆里写作,主题是十七世纪宗教叙事里的隐喻,另一种是在伦敦,同样是写作,但方向比较不明确,有多种不同的主题,有可能是言辞诙谐的新闻评论,也有可能是像艾丽斯·默多克那样的新都市小说。问题在于,她有时会想,这两个弗雷德丽卡其实就是一个,不会分开。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博士可能因为缺少外界的动力而死于茫然,而那个世俗化的作家可能会因为内在精神生活匮乏而俨然成为空有其表的甲壳。在假设的未来世界中,这两个人可以并存,弗雷德丽卡进一步地努力,希望在两个方面都有所作为。她已经申请读博,而在艾伦·梅尔维尔的建议下,她在1957年1月报名参加《时尚》杂志的征文比赛,提交了一篇八百字的自传和两篇短文。

“这改变了我的生活,给了我生活的动力。”

“至少你会跟我讨论论文。”

“他心里有数。摩西十诫说,不可为自己塑造偶像。清教徒就是造反派,他们破坏了早期教堂的可爱偶像,包括圣母、圣人和天使。但是,按我自己的看法,基督教的本质就是塑造偶像。我觉得所谓道成肉身很荒唐。我不是说你一定写不出肉身基督的隐喻,说实话,我确实很讨厌这个论题。我认为,道成肉身的耶稣就是塑造的偶像。”

“对。原则上可以这样说。”

“拉斐尔,我不是在问……我的意思不是……我只是想……”

她的双眼泪花闪烁。弗雷德丽卡一时错愕,大为感动。她认识的年轻人都是悲观消极的,但是,贝琳达似乎充满希望,对她而言,社会生活非常重要,“婚姻集市”也十分美好,值得向往。弗雷德丽卡心想,人对人的了解真是太少了。发长元音和嘴角上扬的微笑,很容易跟“自鸣得意”联系在一起。同样,想起比尔,想起亚历山大,想起拉斐尔·费伯,想起丹尼尔·奥顿,你会觉得需要有中欧人的决心才能找到生活的目的。她自己的问题在于,她的生活有太多的目的,而且有些目的相互矛盾。

在里思布莱斯福德不能。

“别不好意思。我们度过了美好的一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书,《亚瑟王和圆桌骑士》《山精灵普克》和《阿斯加德的故事》,等等。”

她向拉斐尔·费伯咨询了申请读博士的事情,就在同一个星期,拉斐尔和文森特·霍奇基斯有过一次长谈,进程不是很顺利,主要是他对以色列三心二意,他感觉他应该去那儿,跟其他幸存者一样,去为以色列的生存而战斗,但他又害怕掉到一个地方圈子里,他希望保持自己的面目,他是欧洲人,是国际人士,是知识分子。那次谈话不是这部小说的内容,弗雷德丽卡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也不知道有那回事,因为她不清楚以色列建国的历史,她只是通过圣经故事稍有了解,里思布莱斯福德语法学校的一位圣经教师给她们讲过一点,给她们看过一张(军事版的)简化地图。

“我崇拜你。我乐于向我崇拜的人学习。”

要说弗雷德丽卡的生活和意识都因为苏伊士运河危机或者匈牙利革命而改变,那纯属扯淡。她最牵挂的是剑桥和外界的紧张关系,这对她有很大的影响。而且,她爱上了拉斐尔。她已经放弃了很多,包括演戏的机会,以及随机的性爱历险,她放弃性爱历险的原因不明,可能有拉斐尔的关系,也可能因为她害怕怀孕,也可能她认识到她让男人感到头疼。

“房子也不是我娶她的原因,我是为了自己,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和当时的许多研究论题一样,弗雷德丽卡的假设性论题取自艾略特的名言,她采用的这句名言涉及“感受的脱节”,莎士比亚和邓恩认为他们的思想具有玫瑰的芬芳,弥尔顿则没有这样的感觉。在1956年,这是令人不得不信的大灾难,就像冰河纪和吃了毒苹果要死一样,就像没有人不相信弗洛伊德所说的无意识,即使你文章写得非常好,质疑的理由很充分,即使你从小就在家里养成了对任何观点主张都要抬杠的习惯,就像弗雷德丽卡一样,你也不敢不相信。因此,“名”与“实”的脱节似乎已是既定事实,人们发现莎士比亚和济慈的诗歌有质的不同。在读丁尼生诗作的时候,人们都会遗憾他没有成为邓恩,弗雷德丽卡在读邓恩诗作的时候总是有直接的感官体验,在读丁尼生诗作的时候却没有过。(按我的经验,这不像现代学生的做派,他们会认为邓恩是解码专家,是欲望哲学家,是小说叙事专家,他不会动用想象力,不会看到骨头周围有一圈明亮的绒毛,像戴着手镯,不会看到天使笼罩着光线,像穿着闪亮的衣服,也不会看到像空气一样稀薄的黄金。他们不会因为想象力过于丰富而不寒而栗,例如想象卧室里有太阳,或者坟墓里有星星。)

“你说他像海盗,突然感觉他像赫里沃德。”

“我教不了。这是与生俱来的。”

“这里就是真实的,跟任何地方一样真实。”

他对她说:“现在你感觉好多了吧。”她温顺地点点头。确实是好多了。他建议她起来,他们一起开车去剑桥外面兜一圈,她也同意了,主要是为了坐车,感受飞驰的速度,穿越花园和世界之间的无形树篱。她觉得因为月经,他不会对她怎么样,而且,他温热的指尖让她觉得他很亲切。

弗雷德丽卡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他反感的是无中生有地塑造人物,他害怕具体的形象,他追求的是马拉美日益消失的心灵之花。

她走回来。

“你怎么回事?我刚从丹吉尔回来,所以来看看你。碰巧你在。”

“这是实话。”

“哦?”

“不要这么紧张。这样才会产生痉挛。来吧,放松,别憋着。”

“你在牛津找错了女孩,”弗雷德丽卡说,“大部分牛津人都很喜欢他,他也是牛津人。”

“你可以教我怎么看待神学。”

“哦,不会的。”

“换作是我,我就不会留在这里。我本以为你已经学到头了。将来你打算干什么?总要结婚吧?”

“我想要不无聊的女人。性感,善解人意,当然是必需的,但这两点许多女人都能做到,只不过大多数女人都很无聊。”

“我平时不喜欢湿吻,”他说,“但是你……”

拉斐尔说,她说的这些在理论上极其复杂,这个研究可以做一辈子;战后,英国也才颁发过九个哲学博士学位。弗雷德丽卡有点心虚地反驳说,她就是要做一辈子,她要向拉斐尔学习,她要争取获得第十个哲学博士学位。她还说,她一直希望拉斐尔能成为她的导师。

“也许你的妻子不是为了房子和你结婚。”

“什么?什么好极了?”

拒绝女生参与的剑桥联合会举行了一次紧急辩论。欧文·格里菲斯去了,用威尔士口音激昂慷慨地反对摇旗呐喊的行为,他认为我们更需要新鲜的空气和充足的教育机会。托尼·沃森也去了,后来,他兴高采烈地跟艾伦和弗雷德丽卡介绍说,他就像穿着厚呢军装的军官,激动地发布“命令”,但没有人理睬他,因为那里不分等级。在纽纳姆,在弗雷德丽卡的记忆中,只有传播福音的基督徒学生联合会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宣传某种思想,他们通常会在午饭后喝咖啡的时候大胆地接触陌生人,除此之外就是利维斯博士思想的狂热追随者。然而,她曾经看到两个穿长袍的女人站在会堂的桌子上对飙,后来回想起来,这是她首次近距离接触不同政见者的对峙。她后来记不得那两个女人在争什么,也记不得谁站在哪一边。她只记得她们互喷的一些零星词汇,例如“幼稚”“自大”“犯罪”“不负责任”和“极端民族主义”等,问题在于她们的一干女听众心里通常只有“爱”“婚姻”“家务”,极少数人也惦记着“工作”。

“可能表示英国人不在乎好吃不好吃吧?”

“为什么?”

他的声音里鼻音非常清晰,简洁动听,像是在朗诵,而不是说教,但又给人以距离感。他脸上仍挂着天使般的笑容。

“你怎么了?”

弗雷德丽卡觉得比喻真丰富,但这些比喻都很奇怪,所以她有一丝丝害怕。“光亮的发镯绕在骨上”这句也使她不寒而栗,其中所蕴含的领悟,她事先根本想不到。

他微笑着继续向前走,他的笑容有点严肃,甚至带着些许轻蔑。他完全不把“不要”两个字当回事,这两个字甚至挑动了他的兴趣。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满地的垃圾,把普鲁斯特和拉辛的书从枕头上拿起来,靠着她的肩膀,坐在床上。

文学人物都是虚构和假设的。剑桥壁炉上的请柬也是虚拟的,将来时不是现实,例如下周六、下下周五、下下周三八点,等等,将来时可能变成了过去时或者本该发生的事情。弗雷德丽卡缺席了在凯厄斯庆祝杰勒米·劳德二十一岁的生日派对,因为她与奈杰尔去了伊利教堂和亨廷顿,她本应去哈维·奥根那里参加一次正式聚会,去参加“批评俱乐部”组织的《复义七型》讨论会,却因为她要和拉斐尔讨论申请读博士的事情而错过了。有一张卡片上画了一个弓着背、穿着雨衣的人,一个温文尔雅的长发诗人和一个戴着眼镜的记者,上面用淡蓝色的字迹写了一段话,邀请弗雷德丽卡连同三名英语专业的学生去参加音乐晚会,她现在认为这三个学生就是一个小圈子。她整理着这些请柬,把属于错过的过去放到充满希望和惶恐的未来后面。她在想她到底错过了什么,与哈维继续谈论世界的“意象”,跟着他的吉他唱歌,跟他一起宿醉,还是去结识一个新朋友?要说他不讨厌她,那纯属偶然,就像福斯特说瑞奇和阿格尼斯居然结成了连理,这就是纯属偶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福斯特不喜欢“偶然”,他要成为发起者和终结者。弗雷德丽卡没有去参加杰勒米·劳德的生日派对,没有参加哈维组织的辩论,没有跟麦克、托尼和乔利恩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对话,因此没有认识拉尔夫·坦皮斯特,那也是纯属偶然。谁是拉尔夫·坦皮斯特?他很腼腆,很聪明,不轻易讲话,一旦开口却滔滔不绝。他也没想好是留在大学里,还是到真实的世界里去,他希望找到连接两头的生活方式,既可以在大学里教学,又可以到处去做研究。他是学人类学专业的,说话言简意赅,还热爱诗歌。经过几年时间的历练,他说话变得温柔亲切,他十分风趣幽默,但他的风趣在1957年几乎不为外人所知,他只通过频繁的书信来往跟一位老同学分享过他的风趣。他上过伊顿公学和曼彻斯特文法学校,这主要得益于各种奖学金,另外,在军队和广告业干过的父亲帮了一些忙,后来教堂也给过他赞助。关于性,他几乎一无所知,他不敢碰弗雷德丽卡。对她来说,他太年轻了。后来,他倒是从的黎波里一位人类学教授的妻子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他很爱她,对她一往情深,虽然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他会让弗雷德丽卡开心,但不会缠着她。在哈维·奥根的聚会上,拉尔夫·坦皮斯特和弗雷迪的表妹贝琳达跳舞,动作笨拙僵硬(这个表妹对匈牙利人很着迷);在杰勒米·劳德的生日派对上,他坐在迈克·奥克利的床边,胳膊搂着一个女孩的腰,那个女孩刚长出了双下巴,穿着黑孔雀锦缎裙子,跟弗雷德丽卡一样,那个女孩正在写一篇关于《费德尔》中的“血与火”的文章,但她没有读过普鲁斯特的书(拉尔夫·坦皮斯特也没读过),她有各种个人理由放弃攻读剑桥博士。

“讲究好吃不好吃没多大意思,”梅尔维尔说,“有人会问,我们会耐心地等待公交车,为什么却在足球看台上大打出手?我们认为警察是好人,但是,小时候干过坏事的人都知道,警察会把我们的耳朵揪下来,让你把吃下去的早饭全吐出来。”

他开始按摩,弗雷德丽卡放松了下来,皮肤、骨架和肌肉全都放松了,感到无比舒畅。他说:

此时,他的手又热又干。他说:“我叔叔住在丹吉尔,我在那里住了一段日子。他知道苏伊士运河要出事,他在以色列、波斯、阿曼和埃及都有朋友。他的预测兑现了,埃及总统纳赛尔关闭了运河,卖掉了依赖海湾贸易的一大批船只,让股票市场血流成河。我叔叔休伯特有点像古时候的海盗,在丹吉尔过得风生水起。我父亲让他掌管我们家的钱,其实就是我和我姐妹们的钱。也就是说,是他在管着我们。不过,这栋房子是我的,我需要一个妻子来当家。”

“那么,让我进入你的圈子。”

“你不能一下子读这么多书。”

“没有。怎么了?”

“难为情。”

“是的,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奈杰尔说。他穿着厚厚的驼绒大衣,紧挨着她,双手戴着皮手套,有力地握住方向盘。他们回到纽纳姆,他在光亮处停车,转过身对她说:“来吧!”

“不用。”

他突然放松了:“我似乎没有多少选择,是不是?我们就一起默默地坐在安德森阅览室,年复一年,时不时地探讨神学和美学……”

“你是在嘲笑我吗?”

“你又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女人。我就看看后背。我认识一个蹄铁工,他教了我不少好东西,他还能给马背按摩,所以……”他掀开床单,“放松脊柱,用手的侧面轻轻拍打脊柱。”他给她示范,没有碰她的身体,“然后,你就能听到咔嗒一声,好像马儿舒了一口气,浑身就爽利了。来吧,让我试试。”

“我不知道。”她不会说“结婚”。她不知道不结婚会有什么结果,她不愿意想,也许是想不到。

“这样就不痛了。”

“我跟你学得最多,你是我真正的老师。”

“关于男性,”他说,“‘他的双手像金管,镶嵌水苍玉。他的身体如同雕刻的象牙,周围镶嵌蓝宝石。他的腿像白玉石柱,安在精金座上。他的容貌如黎巴嫩,佳美如香柏树。’”

“你不想到我的怀里来吗?”他生气地说道。出于自我保护的冲动,弗雷德丽卡下车了。她绕过车前时,他说:

她无法抑制想要再次触碰他的欲望。他靠在驾驶座上,她站在车外,头探进车窗和他亲吻。两个人都很拘谨。

“你最终的目标是什么?”

说到亲吻,弗雷德丽卡更害怕,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亲吻。那是因为在她的历险经历中,她始终没有明确的欲望,性只是一般笼统的需求,有时,她会把性爱和本地习俗混为一谈,甚至会误导自己。她的双手和膝盖都在颤抖,她想她最好赶快离开,但她又想让他抱着,虽然他穿着大衣,不大方便。他僵硬地坐着,又说:

“不用。”

“我是犹太人。小时候,我们的家庭教育就有涉及弥尔顿的内容。我的英语是一个路德教派的学者教的,他接受弥尔顿的神学理论,很喜欢他的诗歌,所以我被迫学了很多;我当时还太小,根本理解不了。对他的雄心壮志,我还是挺钦佩的。马拉美说,世界存在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写成一本书。他居然要改写《圣经》。可是,他太粗暴,太浮夸,太荒唐。天上的东西都被他变得那么具体,那么琐碎。

那个时候,弗雷德丽卡就逐渐开始反思,觉得吉米·波特和吉姆·迪克森这种任性妄为、痞气十足的人实在令人不齿。他们的模仿者都想打倒“装腔作势”的所谓世袭的文化权威,也就是他们的学长。为此,他们利用艺术手段,恶搞听学长话的女人,将她们刻画成粗野、不男不女的形象。(有一个波兰政治家表示,“幸运的吉姆”一举一动都那么古怪,可以影射聪明却软弱无能的波兰年轻人。)弗雷德丽卡实在难以认同英国这种“宣示”阳刚之气的做法。

“哪里痛?”他一边问,一边靠近她。

“你不是已经在里面了吗?你坐在我的沙发上,喝着我的酒,讨论着我的想法,这样还不算吗?再喝一杯,就赶快走,我们都忙着。”

“我们当然可以讨论隐喻。”

“她们可能也觉得你无聊。”

“我不知道。”

“你想干什么都行。”

“我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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