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的用餐过程中,特别吸引她的物品,就是那些功能有限的小物件。她每天都要用的黄油盘子上放着一块标准的半磅黄油,黄油刀的刀刃已经钝了,绿粉金色茶壶架已经褪色,奶酪碟的楔形盖子上画着棕色的花朵,把手做得像一根被拧紧的绳子,鸡蛋套子是用红色毛毡做的,还有泡菜叉子、微型三叉戟、小银器、蛋杯、烤面包框子、糖钳、用于弄掉桌布上的面包屑的刷子和平底锅,等等。最后这些必须被擦拭得很干净,而这些东西非常精致,就算擦得锃亮,也总是留下痕迹和各种暗色条纹。她有点辛酸地记得,这些东西都来之不易,使她的生活井然有序,增添了一定的仪式感,让生活更加优雅。对陶器内行的人来说,他们很喜欢奶酪碟的把手。也有人喜欢烤面包框子的精美拱形边,整个看起来像向上翘的船壳,但没有注意到那片厚面包,也没有留神框子装满了以后,怎么才能抓到小环形把手。
“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别叫。”
“什么?”她喊道,“什么?”
“哦,亲爱的,我知道。”
“你,”比尔说,“你照顾……”
尽管她表面十分平静,但是,想到生活、家庭、丈夫和财物等时,她的内心汹涌澎湃。
她听到他在到处寻找,但她什么也没说。
然后,她很快就平静下来。
起初,马库斯刚离开时,温妮弗雷德只是把他的卧室关起来。后来,他一直没有回来,她就白天进去打扫房间,清除灰尘,清理书架,把旧玩具永久性地收起来。然而,他还是没回来,她做了更激进的事情,给羽绒被换了新套子,做了崭新的浅白色窗帘,最后,其实这应该是最先做的,她把墙壁和房间的门重新刷了一遍漆,一律刷成了白色——以前,墙壁是鸭蛋蓝色,门是奶油色的。打扫粉刷后,整个房间干净整洁,但空空如也。白天,她经常坐在他的书桌前,望着外面的橄榄球场,看着别人家的男孩们在球场上跑来跑去,或者相互搂抱着,在草地上追逐那只没有头的圆形螃蟹。她想,那些男孩都是正常的男孩,接着又想,什么是正常的?
“那我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吼叫,“那我呢?我干得好吗?我什么干得好?”
有一天,她看着比尔,最近,她都这样安静又急切地看着他,多年来,她不敢对他不信任,多年来一直在退缩,如今算是找回了平衡。她的脑海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一条可怜巴巴的狗,跟一个爱酗酒的老头住在同一间小屋里,经常遭受殴打,被他拳打脚踢,伤痕累累,饥肠辘辘,躺在地上哀嚎,可是,当这个可怕的老头倒下、脖子摔断时,它还被人家拖走了。这条狗到底是被人杀害,还是得到了精心护理然后恢复健康,她忘记了。她肯定读到过这样的描述,才会清楚地记得这样的画面:锡桶里装着煮熟的食物,屋顶上破了几个洞,狗到处找面包皮吃,饥肠辘辘,主人在发过酒疯之后又表示后悔,赞赏狗的“忠诚”和“爱”。温妮弗雷德鄙视这条狗,更鄙视那些用人类表达美德的词汇来描述狗的行为的人。狗是注定要挨打的,是主人的附属物。它不应该受到赞扬,也不应该受到指责。她呢?
比尔进了门,她才回过神来,然后下楼做饭。因为只有他们两个,所以不用做多少。他们基本不说话。这也正常吧,温妮弗雷德觉得。以前,家里有人说话的时候,一般是弗雷德丽卡在不停地宣传、鼓吹、抱怨和煽动,比尔则满嘴大道理,然后他们俩相互质疑和争论。吃完简简单单的饭后,比尔就开始看书,都是大部头,主要是19世纪的小说和研究心理分析和精神病学方面的著作。也许,他都没有看到他吃了什么。过去,他常常抱怨吃得不好,现在都不会了。温妮弗雷德的菜谱也渐渐固定下来,一个星期里面,一天吃猪排,一天吃培根,一天吃腌鱼,两天吃烤羊肉,两天吃午餐肉和咸牛肉。她用面包代替了土豆,用罐装豆制品代替了大部分蔬菜。她不再做布丁,因为已经有水果和三片奶酪,不过,奶酪片越来越小,而且要等到奶酪开裂、变成碎片,她才会换一块。比尔看书的时候,温妮弗雷德则在一旁沉思。在思考的时候,她就显得十分紧张,坐姿僵硬,很不自在,有时,吃完饭后握刀的手会疼,下巴也会疼。
大家都知道该怎样生活,怎么经营家庭,怎么做个好母亲。要做个好妻子可能更复杂,妻子的好坏各不相同,有争论和重新定义的空间。与做不好妻子的不同,做不好母亲的都是一个德行,粗心大意,挥霍无度,只考虑自己,举止懒散。好母亲的品质也都差不多,耐心、随和、无私、稳重。作为一个母亲,她也全心全意地投入,这是她的生活,她是一位母亲。要做一个好母亲,那就要在正确的时间放手。于是,斯蒂芬妮带着她的善意去了剑桥。弗雷德丽卡轻狂地谈论家的恐怖,而她都坚强地忍了下来。但是,马库斯的逃走真的带来了惧意。说到家,他就尖叫起来,大哭大闹,这个家也就不算个家了。那她呢?她最近才意识到,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疲惫不堪的中年人,她身上确实有可能吓到别人或者让别人生气的因素。她记得,年轻的时候,她看到那些老头老太也烦,这与他们的本性没有什么关系。那时她没有想太多,但是现在她想到了。在不经意间让人害怕,让人不开心,这是很让人难受的事情。
他出去以后,她就好好收拾了一番。她让马库斯的房间焕然一新,干净整洁。她也收拾了比尔留下的烂摊子。肮脏的烟灰缸里的烟头让她感到恶心。她用力擦洗了烟灰缸。她把书随意放到书架上,要是在过去,她会小心翼翼地放好,并拂去灰尘。一发现他的衣服脏了,她就会立刻洗干净,甚至还没脏就要洗。他是否有注意到,他是不会说的。在揉搓和熨烫他的衬衫时,她都感到很厌恶。她觉得做这种事情是自己命中注定,她必须承受。有一次,一堆信件和纸张意外掉入废纸篓,她并没有捡起来。
“我的工作只能这样了。我干不好。我的教学生涯已经结束了。孩子们都觉得我烦。”
奶酪碟和鸡蛋套似乎有点膨胀,看起来很怪诞,它们被搁在桌布上,感觉很厚重,温妮弗雷德阴郁、热烈地看着它们所处的位置,觉得自己似乎也膨胀起来,也那么怪诞。她被重重围困,更准确地说,她是被更年期所困扰着。从外表来看,她的皮肤没有光泽,十分干燥,样子很难看。在内心深处,她感觉到她的血液变得稀薄,心跳不稳定,骨头变得更脆,视力也逐渐减弱。虽然不是很准确,但她一直认为,她以前的身体十分健康,东西看得很清楚,走路很轻松,转过头去不会感到头晕或恶心。现在,只要她的头转得快一些,她就会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甚至漆黑一片,这是个大问题、大威胁。她的脸容易感到灼热。很奇怪的是,虽然她觉得血液变得稀薄,心脏变得衰弱,但是,她的内心经常会沸腾,就像一个老巫婆痛苦地坐在柴堆旁。此时此刻,她安静地坐着,看着比尔看书,一张桌子摆在他们中间。她感到灼热,不仅仅是血液或脂肪在燃烧,而是因为愤怒,她对这种愤怒完全不适应,感觉毫无来由。她看着比尔,比尔老是生气,她在指责他爱发脾气的时候,还常常暗爽。她坐在那里,很漂亮、很文静,皮肤是银金色的,腰板挺得笔直,一副很睿智的样子,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却视自己为一座喷薄欲出的火山,承载着一副脆弱不堪的骨头,头发枯死,目光呆滞,手指麻木,活像一个怪物。
“他就是无法忍受你的吼叫。”
有几次他这样说:
“你怎么好意思跟我说这样的话?你怎么好意思跟我说这样的话?”比尔的脸皱得像个老头子。他的反应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