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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物 作者:A·S·拜厄特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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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看护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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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中间停下来,调整了抱小孩的姿势,以便下楼。他的眼睛和婴儿那双愤怒的黑眼睛刚好相对。这个婴儿不得了,乍看起来那么柔弱,还呼天抢地,但他并不是在乞求怜悯,他才是真的专横。

“哦,天哪。要不,你来抱威廉吧。”

《创世纪》中“永恒的深渊”已经到达了追根溯源的深度,刚好摆脱桎梏,沉似冰霜。她长到这么大,才刚刚明白“习俗”这么沉重。这句话打动了她,她以前想到过一句很有哲理的话:“我即生物,生物即我。”当时她也颇有感慨。于是,她的心灵又复活了,她曾经以为,她已经看清了儿童所扮演的角色与桎梏和深渊之间的关系。她感到了片刻的自由,她看了一眼手表,发现要把它写下来或者进一步深究已经没有时间了。说实话,真理的异象已经变成了无聊的感悟。

“我们这是在吵架吗?好吧,我过来抱他。”

然后,大家都感到很不舒服。

诗中有连续两节描写孩子的段落。第一节描写他学习礼仪和台词,从“人生憧憬”写到婚礼和葬礼,最后写到孩子在“诙谐舞台”上扮演莎士比亚《皆大欢喜》中的人物。这一节让她想起了吉迪恩的社会学布道法。下一节柯勒律治她觉得很吓人、很不好,这一节中有一系列隐喻,用深渊和桎梏来评论灵魂的不朽。

他不明白怎么能用一根别针把尿布变成内衣。他折了又折,把看得见的尖头都折掉,绝望地戳了一下,看看小孩会不会尖叫,然后把扣子扣好,却忘了把橡皮筋短裤换掉。结果尿布又松开掉下来。还好,终于大功告成了。他抬起头,发现婴儿在看着他。嘟起的嘴唇颤抖着,嘴角和眼角都向上翘。马库斯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这是真的笑还是假的。他踩到了脏尿布。然后,他抱起差不多收拾干净的威廉。

“我不会。”

“他也没穿尿布。好吧,算了。他的橡皮筋短裤呢?谁给他换的?”

斯蒂芬妮咬紧牙关:“我拉你,你起得来吗?”

“你给他的小屁屁换个尿片。这样他会舒服一些,好吧,亲爱的?”

“可能性不大。”

“马库斯,这是真的吗?哦,马库斯!”

“起不来,起不来。”

“跟你这个小鬼说不通。人家这里不需要你,你却摆出一副不得了的架势,你给这里的人添了这么多麻烦,自己连一块尿布都弄得鸡飞狗跳。你为什么不回去你自己的妈妈身边,笨蛋。我想她肯定不会替你包办一切,对吧?如果这是我的家,我可以告诉你,我一定把你赶出去,让你自生自灭。看你白白净净的,就是一个窝囊废,并且心肠很坏。趁你还没有伤害到小孩,把他交给我。”

“也许他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时,斯蒂芬妮从大门走进来。她心里还想着《不朽颂》,思考其中的精神意义,同时也十分牵挂威廉。

“我不干。”

马库斯先走了两三步,然后一口气走下来。“婴儿不是这么抱的。”奥顿太太坐在沙发椅子上说。

马库斯抱着威廉走下了楼梯。奥顿太太坐直起来,粗壮的膝盖伸展开。

她即将展开思考。就在这一刻,她的感官也变得敏锐起来。她看着图书馆的灰色磨砂窗户、军舰灰的金属书架和鹅卵石水泥地板,她坐的富美家桌子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一个老人在桌子底下偷偷地撕开一片面包,吃了一块奶酪,喝了一杯酒,图书管理员似乎正看着别的地方。那个拿着放大镜的小老头开始看《利维坦》67。看着他,她就感到很开心,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很愉悦。于是,她开始注意思考那首诗。

“不用,我就抱着他走走。”

柯勒律治68反感的是,诗中说孩子具有“盲人中的慧眼,不听不语,却洞彻为不朽心灵所追求的永恒之深渊”。斯蒂芬妮突然发现,这一思想通过不同的表达方式反复出现。在这一节中,“深渊”代表华兹华斯对生活和思想的想象,他认为生活和思想是黑暗的,于是出现了另一个迥异的形象,跟前面关于孩子学习礼仪和扮演角色的描述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第二节的最后,诗人向孩子保证,“习俗”应该“沉似冰霜,深如生命”。这两个形象终于融会贯通。

“好吧。”

“放到这里来。”

“很好。我搞定了。我抱着走走。”

马库斯走上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奥顿太太坐在沙发椅上,打开了《妇女家政》周刊,调高收音机的声音,开始打盹儿。

她决定读《不朽颂》,她想读得再清楚一点。她有一个模糊、不成熟的想法,如果她好好读,能够厘清思路的话,也许可以写一篇关于华兹华斯的博士论文。她感到惶恐。她需要在脑海中为思考腾出空间,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她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时间十分充裕,有巨大的自由空间,不管接到什么任务,第一天开展任务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她必须把自己的思绪从纷扰中剥离出来:得去买咖啡了、我是否恋爱了、黄色裙子需要洗、蒂姆不高兴了、马库斯怎么了、我该如何生活,等等,都必须被抛到脑后。过了好久,她才能找到开展任务的头绪,然后再过很久,甚至更久,任务才能真正开展,然后再过很久,她才会真正忘我地投入进去。在思考之前,必须有一段时间放空大脑,打打呵欠,四处逛逛,慵懒之后,她才会心情愉悦、充满活力地干正事。要产生新的思绪,总是要先整理以往的思想,要调动藏在深处的记忆。马库斯和丹尼尔的妈妈,尤其是威廉的身影,充斥着她的内心和几乎所有的即时记忆,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空间,更没有集中思想的可能。她告诉自己,要生存,她必须适应没有多余空间的生活。她必须学会变通。不管是在排队等公交车的时候,还是在公共汽车上,在洗手间,或者在桌子和水槽旁,她都要能够思考。这确实很难做到。她感觉到疲倦。她打了个哈欠。时间在一点点流逝。

有两三个家庭妇女,或者说看起来像家庭妇女的人,站在小说类书架旁边聊天。

黄色的污秽已经从威廉天蓝色灯笼裤的边缘渗出来,紫红色丝绸包裹上的印迹十分清楚。

马库斯走出来,蹑手蹑脚,像踩在鸡蛋上一样,侧耳倾听着。

威廉听到收音机的声音,身子动了一下,挥舞着拳头,居然抓破鼻梁,轻轻地哭起来。他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到了,然后吸了一口气,开始号叫起来。

“放在这里。把他放在这里。我来看看你干得怎么样。”

“马库斯,把她扶起来。”

马库斯上楼去。从一个白色圆筒上扯下一团白色绒毛,围上橡胶围裙,里面塞了白色毛巾,各种味都有,橡皮味、金缕梅味和女性的气味,那可能是斯蒂芬妮的气味。他照了下梳妆台的镜子,看到了自己不男不女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很傻,甚至更糟糕。他下了楼梯。

马库斯一言不发地把威廉交给了奥顿太太,奥顿太太把他紧紧搂在胸前,威廉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号叫声变成了哽咽。奥顿太太拍拍他的屁股。马库斯心神不定地徘徊着,他担心威廉可能会窒息。威廉那么柔弱,而奥顿太太的块头那么大!她穿着人造丝绸衣服,闪闪发光,有一双深红色乃至紫色的圆滚滚的手,袖口的纽扣像一滴滴融化的脂肪,这些都让马库斯无比厌恶。

威廉还哽咽着,但这时他咬紧牙关,又发出了另外一种声音,脸上一会儿是猩红色,一会儿是朱红色,一会儿又呈蓝紫色,然后突然变得苍白,包裹着小屁屁的软垫里面发出巨响,软垫在颤抖。

“你就像个木头人,抱小孩都抱不好。看看你的样子,你的肘部和拇指。我没见过这样的废物。”

“我在楼上也没有伤害到他。你刚才怎么不去给他换尿布?你以为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就没看到你上下楼梯,一点问题也没有吗?”

奥顿太太躺在一边呻吟,嘴里骂骂咧咧。医生来了,说她有点挫伤,但没有摔断骨头。医生和斯蒂芬妮一起扶着她上了楼,扶着她走到了床边。他检查了小孩,他的太阳穴有点擦伤,但总体没有问题,孩子很健康。斯蒂芬妮吻了吻擦伤的地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看到新生婴儿第一次破皮,总是特别让人心疼。

马库斯接过威廉,远远地抱着,距离围裙很远。

拿来了靠垫,叫了医生,她就把威廉抱走了。她坐下来,紧紧地抱着他,害怕、震惊和内疚,她浑身发抖。她的手都湿透了。

“你的样子就像一个白痴。赶紧把小孩抱过去,没什么可怕的,就是没来得及消化的牛奶,他不会伤害你的。我没见过这么没用的家伙,从来没见过。”

“你可不要指望我这有风湿病的老太婆抱着他爬上楼,对吧?去换吧。我会教你,你照我说的做就行。”

威廉还在哭,不过声音小了一些。

马库斯退到楼梯口。他不想把威廉交给她。她硕大的胸脯前别着一根巨大的仿月季形胸针,胸针突出得很明显。他不想让她看到他刚给威廉换的尿布。他不希望威廉被那根胸针刺到。

奥顿太太喊道:“小伙子,小伙子,孩子在哭呢。”马库斯没有回答。奥顿太太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书,往桌子上砸。威廉听到了巨响,开始号啕大哭。

“漏出来了。”马库斯小声说。

她抓过棉絮,用棉絮擦着巨大胸脯的一侧,一边嗅着,一边噘起嘴唇,嘀嘀咕咕,还不准备从沙发椅上站起来。

经过商量,大家一致的意见是斯蒂芬妮应该有一些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她得去干点自己的事情。这主要是丹尼尔的意见,他建议她每天去里思布莱斯福德公共图书馆一两个小时,其间由丹尼尔的妈妈和马库斯照顾威廉。他说,这是大家庭的好处。马库斯有点害怕,而丹尼尔的妈妈则说她希望斯蒂芬妮别出去太久,不要到孩子肚子饿了还不回来,也要跟马库斯交代好要做晚饭。斯蒂芬妮感觉,这是一个强势的母亲代表在指责她不负责任。事实上,在威廉这个岁数,丹尼尔就经常一个人待很长的时间,而奥顿太太则去邻居家串门,或者去逛商店。奥顿太太说,她也可以在家里看书,这样大家都能得到照顾,马库斯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不需要照顾。斯蒂芬妮拿了一个旧文件夹、一本华兹华斯诗集和她在学校办公用的书包,出发前往图书馆。

“他很好,我说过。他很好。”

“都这样了,怎么能把孩子交给他?”

“给我一块棉絮。围上橡皮围裙。快点。”

一阵可怕的寂静。接着,斯蒂芬妮把书扔在地上,抱起了她一动不动的儿子,他还在喘气,这时开始放声大哭。奥顿太太也大叫,说她肯定又断了一根骨头,很痛,必须马上请医生过来,都是那个窝囊废的错,他得让人家伺候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痛得受不了,必须赶紧请医生过来。

“是你告诉他妈妈说,我们能搞定。我听到了。来吧,你搞定。去拿东西。干净的尿布、棉包巾、毛巾和棉絮,还有婴儿爽身粉和一壶温水。上去,找不到的话,就喊我。”

“这样他会掉下来的。我有时想,你还真的需要人管。你生来就没本事。好好抱着。”

《不朽颂》是一首关于时间和记忆的诗歌。读书的时候,十八岁读大学的时候,斯蒂芬妮一直很质疑华兹华斯对于童年的评价。她没有觉得童年尤其幸福。

马库斯打开斯蒂芬妮的房间,走了进去。柳条编织篮被摆放在窗户边,挨着罩着白色床单的床。随着呼吸的起伏,威廉有节奏地号哭。马库斯走近,看到毯子被踢开了,小小的身体正在剧烈地扭动着。脸还没有长开,哭了这一阵,脸上五颜六色,有海葵般的苍白,也有浓郁的紫色。马库斯弯下腰,把婴儿抱起来——他看到斯蒂芬妮平时就这样抱起来——然后抱在怀里。婴儿很容易抱起来,比想象的更轻一些,但没想到他哭起来这么有劲。他屏住呼吸,过了很久,感觉度过了可怕的危险期,才长舒了一口气。马库斯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弯着腰,慢慢走到楼梯口。

“我换的。”

马库斯上了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马库斯爬上楼梯。他找到了给婴儿换尿布用的橡皮床单和毛巾,把它们放到床上。他也找到了其他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到一个塑料盆里。他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楼梯。

“小伙子,你得把他抱起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其他读者都是男人。有两个流浪汉,一个在读报纸,一个站在一大堆《大英百科全书》的后面,一个穿着泥色毛线衣,另一个人穿着黑色外套,像殡仪馆的员工。还有一个衣着非常整洁、个子矮小的老头,颤抖的手里拿着一个放大镜,面前摆着一堆著作,里面有《英国树木的历史》《物种起源》《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和《针对每个人的家庭自产草药》,看不清他的业余爱好是什么。一个身材瘦弱、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拿着一本数学教科书。

斯蒂芬妮艰难地踩着自行车出门去了。她感觉身上被长长的亚麻绳子捆着,眼前晃着儿子的影子,他就躺在柳条编织篮里,小手抓着小耳朵。她似乎听到了、闻到了强烈的呼唤声,空气中有一种东西在搅动,弥漫着一种气味,呼唤她回来,要求她必须回来。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理性占了上风。

马库斯吓了一大跳,她竟然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硕大的身躯摇摇摆摆,慢慢地朝他走来。他呆呆地倚靠着楼梯立柱,把威廉抱得更紧。奥顿太太晃到了他身边,圆滚滚的手抓住威廉的肩膀。马库斯还是挺住了。抓住威廉不放的奥顿太太却脚下一滑,摔倒在石头地板上。威廉也摔倒了。马库斯坐在楼梯台阶上。婴儿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脚边。奥顿太太开始撒泼,像快要搁浅的鲸鱼一样,在地上打滚。

斯蒂芬妮这时还在出神,她想起了其他图书馆,主要是剑桥大学图书馆,毕业那年的夏天,她经常去剑桥大学图书馆。她记得当时获得知识、抓住论点和找到例证的那种感觉,她找到了古希腊思想和17世纪英国思想之间的联系。获得知识可以产生快感,甚至强烈的幸福感,就像做爱,就像在空旷的海滩上晒太阳。她想到了不同的幸福来源,柏拉图的太阳、丹尼尔的身体以及威廉从她身上分离出来的那一刻,她感觉如沐春风,她想到了理想状态下的“我的生活”,她好久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了——当初在剑桥大学图书馆,这个问题似乎早就想清楚了。这样不行,我要好好思考《不朽颂》,我没有时间了。于是,她开始思考《不朽颂》,这首诗的内容十分丰富多样,涉及草地上的光辉、思考的必要性、生命的形状以及各种光。

她哭了起来。

如今,她已经二十五岁,她觉得自己老了,但在生了儿子之后,她却对孩子的孤独感和与成人的差异更感兴趣了。她读到那句“儿童是成人之父”,就想到了威廉,想到了曾经沐浴过他的那道光,想到他即将成为一个男人。然后,她更仔细地读了这首诗中关于孩子的描述,作为一个女孩,在很小的时候,她也读过,但读得比较肤浅,当时她感觉没什么特别,没什么吸引力,远远不如彩虹、玫瑰、星夜的汪洋、那棵树和那朵花等天堂般的景象那么有趣。

马库斯把小孩放在橡皮床单上,解开了灯笼裤底部的纽扣,因为小孩两腿乱踢,进展比较慢。灯笼裤里面是透明的橡皮筋短裤,里面藏着一大包淡黄色的流质,裆部别着一根别针。马库斯感到恶心,他把橡皮筋短裤卷起脱了下来,扔在卧室的地毯上,地毯马上脏了一片。那根别针耽误了他好几分钟。别针被粪便给盖住了。就在短裤好不容易才被拽下来的时候,小孩又乱踢了一通,马库斯看到别针头刺着小孩的大腿,泪水夺眶而出。他不能这样。不行。他没有注意观察过抓住脚踝把小孩拎起来的手法,他把尿布硬扯下来,于是,小孩内衣的背后、床罩和地毯上又留下了黄色的痕迹,还比刚才更明显。他意识到他把别针放错地方了,别针可能就在孩子的身下,他也没有想过如何在不背对婴儿的情况下从梳妆台上拿温水,如果不注意,婴儿随时可能从床上滚下来或者滑下来。于是,他折腾了一会儿,一只手放在婴儿的肚子上,一只手伸向水,但那只是白费力气。结果,他跑了两个折返,孩子差点掉到地上,水也泼了一半在地毯上,然后还得回去拿棉絮。

“我给你拿一个靠垫。我马上去叫医生。”

在图书馆里,斯蒂芬妮把书拿出来,放好。她用不着写文章、复习考试和备课,在这样的条件下看书,真是惬意。这里有两张富美家的桌子,桌脚是金属制的,两边的书架上摆满了小说、政治、家庭、园艺、母亲护理和哲学等各类书籍。

“我…… 我……”

马库斯悄悄走到楼梯头。

接下来才是最艰难的部分。他反复擦洗着婴儿的身子,自己恶心得要吐了,然后又发现小孩腹部沟的皱褶里有黄色的污物,臀部也有一个明显的伤口。他向地毯上扔了一大堆棉絮。他汗流浃背。他找到了那根别针,别针像弯刀一样刺进了婴儿的脊柱。他又慌慌张张地拿来了爽身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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