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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物 作者:A·S·拜厄特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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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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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都死了。”

作为这篇小说灵感源泉的场景也可以说是一个隐喻: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孩子,看着盘中的泥土,因为没有间苗,茎秆得不到充足的阳光,所以幼苗枯死了。她手中拿着装种子的袋子,上面印着花朵的图案,那是善于攀爬的旱金莲。

“我见过那个义工,叫梅森太太。我们聊过他的老婆。听说他老婆要被放出来了。我觉得有点……我不知道,万一他……”

“进来喝杯茶吧。”斯蒂芬妮说。她顺手拉了一把威廉,离开他投在草地上的阴影。“我刚刚煮好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丹尼尔?”

“我找牧师,我找奥顿先生。”

威廉坐在草地上,一群黑蝇围着旱金莲的茎秆,小小的身体形成了一条黏糊糊的黑色带子,而斯蒂芬妮体内的细胞正匆匆忙忙,相互传递信息。威廉发现,如果他把头飞快地从一边转向另一边,眼前的世界就会突然动起来,出现神奇的彩色条纹,有红褐色、玫红色、猩红色、橘色、金色、奶油色、绿色和黑色。当然,这些颜色的名字他一个也叫不上来,但他看到了这些彩带,高兴极了,手舞足蹈地哼叫起来。随着他停止摇晃脑袋,颜色的变幻像水中的涟漪一样慢慢平静。他眼角的余光还能看见那些彩带的幻影。他还会把头上下晃动,但没有出现那样神奇的景象。有人说,人类认知即“从喧闹走向秩序”,或者反过来说,就是用既有的地图来构建一个世界,将其固化在基因之中,不断传输给下一代。威廉制造了混乱,然后都通过秩序加以解决。在他的口中,玫瑰、鸢尾、向日葵、虎皮百合和小雏菊统统都是“花”。他开始画画时,总是画五个椭圆形围绕着中间一个不规则圆形,之后他发现了圆规的妙处,画出了圆形,互有重叠,那是一朵什么花呢?也许是笛卡儿之花吧,也有可能是柏拉图之花。

“什么没意思?你从来都不会说这样的话。”为了她,他一直努力让生活变得有意思。

那天晚上,他正准备上床睡觉,看见妻子背对着自己,在看《英国好事》。他站在旁边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在教士服外面套了一件毛衣,再穿上一件粗呢外套,走了出去。他没有摔门,只是平静地走出去。他穿过一条条小路,路旁是工人们住的房子,窗户黑洞洞的,可以闻到炭火熄灭后的煤炭气味。他穿过教堂漆黑的庭院,那里有冰冷的泥土气息,红豆杉的气味。他走到了运河旁的主街上,看到街边商店的窗帘笼罩着夜色,也反射着夜色。他可以闻到腐烂蔬菜的气味,茂密水草的气味,熄灭了的煤炭的气味。走在路上,他用自己独有的方式,祈求上帝指引他、鼓舞他,希望自己能对妻子的冷淡多一点耐心,希望一切都能重新来过,希望今夜能睡个好觉,其实就是希望妻子不要冷落自己。祈祷和请求不一样,祈祷是解开心结,在本人和上帝之间形成能量传输,这样,他的烦恼就交给上帝去解决了。他的步伐没有因祈祷而停下。呼吸变得更顺畅了。回到家的时候,他的手和脸颊都冻僵了,还带了一身煤炭味儿。

斯蒂芬妮对正在成长的东西都特别在意。他们家房子后有一个小园子,园子里有两块桌布大小的草坪,中间有一条沥青小道,还有两根难看的水泥晾衣杆。威廉一岁那年,也就是1955年春天和夏天,斯蒂芬妮为了孩子着想,想在小园子里种满鲜花、蔬菜和草药,鲜花可以给他观赏,蔬菜和草药可以给他吃。她种了胡萝卜、萝卜、生菜,还有几垄花生和黄豆。她挥舞锄头忙着播种的时候,威廉就坐在她身后的草地上,或在上面爬来爬去,时不时地抓起一把土往嘴里塞。斯蒂芬妮看到就大喊:“不要,脏。”实际上,她满脑子都在想,这看似平淡无奇的棕色土壤怎么这么肥沃,将来肯定会长出茂密的绿叶和长长的毛莨根。威廉也会大喊“不要”,然后,妈妈为他擦嘴的时候,他还会委屈地一遍遍重复:“不要,脏。”

“是啊,回来了。”

“没意思。”

“孩子被害是他的错。”

“这样没意思。”他说。但是,他的身体在升温,因为她紧紧抱着他,两人身体相贴,她的睡裙从下面撑起来,推到了腋窝下面。两人的动作在加速。

“是因为格里·伯特吗?”

萝卜长势不错,有些简直是疯长,丹尼尔喝午茶的时候,萝卜就被拔起来做菜,有凉吃的,也有热烧。胡萝卜就不行,被胡萝卜茎蝇弄死了不少,豌豆和黄豆也长得稀稀拉拉。斯蒂芬妮觉得自己是个心软的人,很难下决心除掉这些地里的小生命。更麻烦的是,她不知道怎么间苗,不拔掉一部分,剩下的幼苗就长不好。

“我知道。”

“他没有恶意,只是心里难过。”

“丹尼尔……”

理论上,晦气当然不可能传染,但人们却有着根深蒂固的本能希望离不幸的人越远越好,免得沾染晦气。斯蒂芬妮不愿意接近格里·伯特,但还是给他端来了茶和司康饼,并请他坐在角落的一只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聊起了天气和这个园子。聊着聊着,格里突然冒出一句:“你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奥顿太太,非常可爱。”斯蒂芬妮能感受到他的激动和无奈。她说:“我知道,我真的很幸运,自己都感觉有些不真实。”威廉坐在高高的婴儿椅上,把一只塑料天鹅扔了出去。格里捡起来,小心翼翼地递了回去。威廉欢呼着,拿着它敲打自己的盘子,又扔了出去。格里再一次捡了回来。斯蒂芬妮客套地说:“他很喜欢您。”“给,宝贝儿。”格里战战兢兢地说。威廉接过了玩具,一边挥舞着,一边大喊:“嗒嗒嗒嗒。”

“不是有梅森太太吗?她帮了不少忙呢。咱们别再提她了。”

威廉似乎很爱皱眉,他的头没有身体长得那么快,平坦的额头上总有不同的纹路出现。他专注时就会皱眉,有时,他想用食指和中指抓住一个黄色的塑料圆盘,这时额头就出现皱纹。这时候,他很像丹尼尔,父子俩都长着乌黑的眉毛、大大的黑眼睛和根根分明的睫毛,皱起眉来也是一模一样。他发脾气大喊大叫之前也会皱眉,不仅两条眉毛挤成一团,还会噘嘴,尤其是皮肤的颜色会出现极其精彩的变化,从光滑的奶油色变为玫瑰红,再到深红色,最后变成紫罗兰色。这时,他很像比尔,像比尔难过、懊恼和极度愤怒时的样子。那些颜色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威廉的那张小脸会恢复本来的样子,谁也不像了。有时,他也会像人家在学习和思考的时候那样皱眉,只是鼻子以上的皮肤稍微皱起来一下,不特别注意就看不见。他坐在斯蒂芬妮的膝上,看着她的脸,用手指摸着她的脸颊。一开始,他只会戳妈妈明亮的眼睛或者抓她的嘴角,像是要看看母子俩之间有多少距离,后来,他很快就学会了抚摸母亲的脸颊,把玩她的头发,而且很熟练。斯蒂芬妮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特别是威廉像思想者皱眉的样子。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在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隐隐约约的,像一轮慈爱的月亮。她已经成为孩子的一部分了吗?他的肉是她的肉,但他的样子不是她的样子。

格里也没有工作,即便是工作找上门来,他也干不长。有一段时间,他总到教堂找丹尼尔,还越来越频繁,去向他倾诉女儿被害的事。他每一次讲述都义愤填膺,都说他要讨个公道,也因为他害怕芭芭拉,好像不断重复能驱走恐惧。有一天,他突然去了他们家,当时斯蒂芬妮、威廉和小猫们正在花园里玩。他站在小道上看着他们。斯蒂芬妮正在编雏菊花环,看见了他,就问他是否需要帮忙。

“你心里有事。”

“我叫格里·伯特。”他做了自我介绍。他的语气十分严肃,好像出了什么大事,跟和丹尼尔说话的时候一样。斯蒂芬妮不像丹尼尔,她记得在报纸上看过格里这个名字。如今,她每次读报纸都感到胸闷,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个世界充满了出生、事故、婚姻和死亡。她曾经为这个世界的不幸伤心落泪。报纸报道过格里女儿的遭遇,还有一个母亲的两个孩子被发现溺死在一个被洪水淹没的采石场里,一夜之间,那位母亲的生活面目全非。短短五行字,写尽了她可悲的人生。她的悲剧跟过去有关,而她的余生都难以摆脱这些阴影。

威廉开始学说话。他调动舌头和嘴巴,用稚嫩的嗓音发出了几个基本的声音,巴、嘎、搭、妈、趴、它,接着比较固定的组合,巴嘎巴嘎、啊巴巴巴、趴妈它妈噶,接着把这些组合拆开重新组合,阿巴咯搭巴。一天清晨,斯蒂芬妮听到他在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冗长复杂,语气像疑问句,也像是肯定句,像是在讲课,又像是在布道,一连串声音,高高低低,抑扬顿挫。她想到了自己,对于那些背得不那么熟的诗歌,每次想起来,脑子里首先出现的不是名词,一般人会先想到名词,她自己却先记得句法和节奏,然后想起连词、介词和动词,最后才想起名词或者主动词。既然他能说句子,他接着就能学名词。每次孩子哭了,她就会把他抱起来走到窗户,或者抱到台灯边上,哄他说:“乖,你看,那是光,光。”威廉还小,说成了“瓜、瓜”。斯蒂芬妮也教了他“书”“猫”和“花”这些简单的词,他学会了之后就开始滥用,看到图片和报纸就说“书”,看到动物就说是“猫”,把所有的蔬菜、树和羽毛,甚至是他奶奶从衣服领子上伸出来的头,都叫成“花”。他神气活现地坐在妈妈的膝盖上,看着图片,喊着各种农场牲畜和丛林野兽的名字:牛、马、狗、鸡、(斑)马、象、蛇、(长颈)鹿、(鲸)鱼。威廉的嗓音是稚嫩的,但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词语却是不知道多少代人流传过的。光。爱你。

“去过了。”

“上床吧。”

“那种感觉回来了,丹尼尔。回来了。”她丈夫笑了。他喜出望外。

“没有。我出去走走,透透气,想点事情。”

收成最好的要数旱金莲。她把那些脊状突起的圆种子种在盛着堆肥的木盘中,随便放在厨房里面。过了一段时间,盘中的种子发了芽,长出了双层的伞状嫩叶,叶子上有细纹。第一盘没来得及间苗就长乱了,像一团纠缠的意大利面,然后就枯死了。第二盘打理得很好,幼苗茁壮成长。她把幼苗移栽到墙边和晾衣杆底下,在旁边插了木棍供它们攀爬。威廉摇摇晃晃地跟在她身后,嘴里一边念叨着“花”,一边玩弄着记号笔和纸张。也有一些幼苗惨遭他的破坏,不过更多的幸存了下来。那年夏天,房子的后墙上爬满了圆盘似的绿叶,绿叶中间抽出了纤长的花枝,然后,喇叭状的花朵如流苏般垂下,有深红的,有橘色的,有红褐色的,还有深铬黄和米色的,黑色的花蕊引来了蝴蝶,蝴蝶轻轻颤动着,将花粉送进它们的口中。

“也不是。”他讨厌自己这样子说话,听起来很幼稚,都已经是一个结了婚的人。

“我不能看着它死。”

“我不喜欢他靠近威廉。”

“他不会伤害威廉的。”

有一天,内莉、莫里斯、格里和奥顿太太(她永远都待在家里)都在家里,斯蒂芬妮忙着烤茶点饼干,把威廉交给格里抱在膝盖上。这时,丹尼尔突然走进来,看到了格里惊恐的微笑和满脸迷惑但勉强顺从的威廉。他很想去把孩子抢过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冲动,等到晚上和妻子独处的时候,他跟她说没必要把伯特、内莉和莫里斯请到家里来,他们这些人有时候挺吓人的。斯蒂芬妮平静地说:“我是想帮你。你的很多事情我帮不上忙,但这些事情我觉得我做得到。我不觉得他们烦,尽我所能吧。”

斯蒂芬妮看着花早晨盛开,夜晚闭合成一个个三角形花苞,于是,她想起了杰克和魔豆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平凡又爱生气的母亲用一头奶牛换了几颗种子,这几颗种子长成了神奇的豆茎“天梯”。

斯蒂芬妮身体的冷淡也让他感到恼火。一开始他虽然有点生气,但觉得妻子这样很有吸引力。他能感受到她的力量,她的冷漠让他害怕,他想给她注入一点活力。他主动追求她,终于得手,得到了她的爱,娶到了她。他相信自己的性冲动,这是他生命中难得的经历。他充分释放了激情,也得到了同样激烈的回应。对于妻子的产后性冷淡,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斯蒂芬妮在床上总是拿后脑勺对着他,或者直接背过身去,把膝盖蜷缩起来顶住下巴,他认为这些都可以归结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太累了,或者各种噪声让她受不了,包括婆婆的呼噜声、马库斯进进出出的声音和孩子的喊叫声。前几个星期,他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心情失落。他不能接受荷尔蒙的起起伏伏,但他本能地了解,很清楚地了解,她的感官兴趣都分给了烹饪、清洁、种菜、浇水、给猫梳毛和采摘花瓣,还有就是欣赏威廉有奶香气息的柔嫩皮肤和光滑的头发。此时,看见伯特抱着威廉,他感到一股怒火直蹿上来,俨然自己的领地被人家侵占了。

“有事吗?”

“我没见过。听他提起过。一说起老婆,格里吓得人都僵了。我一点儿也不奇怪。我能理解情绪失控的人,但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不管孩子的死活。如果我见了他老婆,他可能也不管我了。反正我没见过芭芭拉。咱们别说她了。”

她没有拿后脑勺对着他,至少。他上了床,带着寒气的身体很沉。斯蒂芬妮张开双臂。

“总得有人照顾她呀。”

是什么没意思?房子、园子、教堂、吉迪恩?不是还有威廉吗?她再次伸出了双臂。

如今,生命诞生的过程已经可以通过显微镜记录下来。镜头下的景象放大后,我们的认知器官就能很好地加以捕捉和理解。我们可以在电视上看到精子在睾丸中的诞生,性器官突然的收缩和高潮的爆发,原始状态下的精子游向花朵一般的卵细胞,输卵管伞端捕获精子并为精子指引方向,受精卵最终孕育成型。通过热成像,我们还可以看到沸腾的血液将阴茎胀成倒转过来的南非,有炽热的沙漠,也有绿色的草原。邓恩和马维尔看到这些画面会产生怎样的幻想呢?他们在屏幕上看到鸭蛋蓝色的精子游向深红色的子宫又会作何感想呢?这个生命群落他们从未见过,既陌生又熟悉。在影像中,精子的头栖息在卵细胞核中,就像丹尼尔把头靠在妻子的乳房上一样。生物学家猜测,雄性形态和雌性形态各自具有一致性。精子具有可移动性和侵入性的特征,而贮存精子的器官也是一样。卵子同样如此,相对静止、体积较大,起到接受容纳精子的作用,这与女性生殖器官的凹陷结构和卵巢的功能不谋而合。总而言之,贮存型的器官孕育出有贮存功能的卵子,而侵入型的器官产生侵入型的精子。伊曼纽·斯威登堡认为,人体和世界的每一部分都是由性质相同的小型单位构成的,构成舌头的每一部分都是一条小舌头,构成肝脏的是一个个小肝脏,世间万物因此而形成规律。歌德发现,植物的不同部位,包括雄蕊、萼片和雌蕊,都是由原始叶片形态演变而来的。现在有一种理论认为,性功能是孤雌生殖雌雄同体的变异现象,是寄生DNA的产物,所谓“寄生DNA”,指基因通过“基因喷射器”将自己的一部分转移到另一个有机体的核酸之中。他们同床共枕时,细胞不断繁殖、分裂、组合基因、染色体和蛋白质,最终形成一个具有新形态的生命。有人说,基因型是可以遗传的,几乎是永恒的,所以,基因的表达,也就是生命的个体,是多余的,可有可无的,机体老化、失去功能乃至死亡,是经济合理的。

丹尼尔一进门就听到了一声哀嚎,他循着声音,看见妻子跪在一个洗衣篮旁,篮子里有一只猫,泡在血泊中,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团黑乎乎、生机盎然的肉球。斯蒂芬妮在一旁喊:“加油,快点,舔它。”猫垂下了黄色的眼睛,用锋利的牙齿撕破了胎膜。小猫崽脑袋光秃秃,四肢还使不上力,轻声叫着,往母亲身边蹭。母猫轻轻舔舐着自己的孩子,发出了低低的喵喵声。

就像旱金莲一样,这几只猫在斯蒂芬妮的精心照料下茁壮成长。她拿着鱼肉条和鸡肉哄母猫吃,用一只圆碟子装温牛奶给小猫崽喂食,一只只地把小家伙的头按下去,鼻孔浸在牛奶里,小家伙挣扎着抬起头,打着喷嚏,然后舔了舔毛,猫就是这样洗脸的。威廉算是长得快的,但小猫可以说是一天一个样,刚出生时眼睛还睁不开,很快就变成了迷你河马似的幼崽,后来,它们的耳朵和胡须渐渐长出来,渐渐成形,脚上长出了硬币大小的粉色肉垫,还学会了爬行,然后学会了奔跑。她想到了关于学习的那些事,看着小猫不断长大。威廉学着自己吃面包碎片,他把勺子送进嘴里,再从嘴里拿出来放回盘子里。他能够把小件东西放在大容器里,还想把大件物品放在小容器里,不过,学习过程并不容易,他学得很专注,学不会就哭。曾几何时,小猫们都只能待在箱子里面,可是突然有一天,一只黑色的会跳了,不仅会跳,还想从箱子的一边爬出来,不仅想爬出来,还因为站立不稳摔了一跤。紧接着,又有三只跳了起来,很快就都学会了。周一,小猫们还走得摇摇晃晃,到了周六就到处乱跑,到处乱抓,还爬上了窗帘。小白猫的变化让斯蒂芬妮几乎要喜极而泣,它终于学会了洗脸,会去舔弯曲的前爪,还会把一条后腿伸到前面。它腹股沟粉色的嫩肉也长出了一层又密又软的白色绒毛。小白猫的尖耳朵里面的皮肤是粉色的,摸上去凉凉的,就像退潮时散落在菲利海滩上的亚特兰大蝴蝶贝。相比之下,威廉的成长就显得有些缓慢。他的动作笨拙,不会跑,也不会跳。但他会说话。斯蒂芬妮坐在草地上,小猫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她看着威廉慢慢走近,走三步就摔一跤,四脚朝天,再走三步又摔一跤,这次是趴在地上。他嘴里含混地说着:“猫,我,猫。”斯蒂芬妮重复道:“威廉想要猫?”“嗯,我,猫。”小猫们看见威廉就会像马蜂看见蜂蜜一样围拢过来,所以,他抓住了一只,紧紧攥在手里,想也不想就往嘴里送。婴儿喜欢用嘴探索周围的事物。小猫的力气太小,扭不过他,只能看着母猫在周围喵喵叫着,上蹿下跳地干着急。这时,斯蒂芬妮会走过来解救小猫,顺便给了儿子一个吻。奥顿太太说家里养猫不卫生。斯蒂芬妮不大在意,还对丹尼尔说:“你看它们多可爱啊。”丹尼尔在教堂入口贴了一张告示:欢迎领养健康的小猫。

“出什么事了?我帮得上忙吗?”

种菜、养猫、育儿,日子一天天流过,斯蒂芬妮还渐渐养成了收留流浪者的习惯。丹尼尔不习惯陌生人打扰,越来越不高兴。一些年迈或弱智的流浪者,在厨房桌子旁边或沙发椅上一坐就是几小时,丹尼尔的母亲一直很不满,冲着他们吼,丹尼尔偶尔也会对这些不速之客横眉冷对。斯蒂芬妮请他们喝茶,还分派了小活让他们干,比如让他们给豆荚掐头去尾、剥豌豆粒、捡小扁豆里的石子。他们帮忙给即将拿去义卖的杂物分门别类,给果酱贴上标签,给婴儿的针织开襟毛衣、针织婴儿鞋和锅把的布套贴价格贴。有两三个人是家里的常客。一个叫内莉,脸色十分苍白、憔悴,之前一直照顾她的姐姐刚刚去世不久。她已经四十岁了,但心智只比威廉成熟一点儿,但她自己也明白,再过几个月或几年,威廉就能够熟练掌握简单技能,而她还是什么也干不了。内莉的姐姐叫玛丽昂,在她眼里,妹妹是个负担,老是惹她生气,她得帮她扣扣子、做饭、喂饭和购物,就像照顾一个婴儿一样。丹尼尔给内莉安排了好几个义工看护,否则她就得进医院了。斯蒂芬妮教她干一些简单的活,她有些感激,也有些害怕,似乎学会了干活她就要和人类世界彻底脱节,那一双双帮她穿文胸、织毛衣和系鞋带的手也会离她而去。还有一个叫莫里斯,他的头在敦刻尔克受过伤,患上了间歇性失忆症。他没有工作,有两次自杀未遂。另一个是格里·伯特。

威廉在一天天长大,长高,样子也在不断变化。一切似乎发生在眨眼之间,但又似乎极其缓慢,慢到他可以从容地看完一只毛毛虫的蜕变。曾经蜷曲柔弱的小手指变得笔直有力,能抓起最小的面包屑。曾经乱踢乱蹬的腿变得藕节般圆润,随着不断运动,还长出了肌肉。威廉的脊柱渐渐延展,斯蒂芬妮都看在眼里。他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玩具木柱和一个蓝色烧杯,使劲敲打地面。他曾经挺着小肚子,在地上趴了几个星期,后来有一天,他摇摇晃晃地用皮肤柔软的膝盖和双手把身体撑了起来,就像威廉·布莱克91画的《尼布甲尼撒二世》。他飞快地向后退,奔着一个煤筐而去,结果撞上了房间另一头的书架。他站起来以后,手总是摇晃着,膝盖也伸不直,只能慢悠悠地在房间里打转。他握着小拳头,抬起胖乎乎的脚,再重重落下,从房间的墙边走向椅子,然后再走回去。斯蒂芬妮觉得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些片段,这些成长和时间的印记,但是,随着威廉继续向外探索,她也就都忘却了。

“这次不一样,这只猫还有救。你看,它挺过来了。”

通过坚硬的肉体桥梁,通过子宫通道,无数精子被泵进一条死胡同,匆匆忙忙地进入恶劣的酸性环境中,摇晃着鞭子一样的尾巴,没头没脑地乱钻。数小时后,在所有的精子之中,只有一个能突破卵子的外围保护层与其结合,随后不断汲取养分,分裂、变化,形成胚胎。丹尼尔突然一下子放松了,他亲吻着妻子的嘴唇和眼睛,觉得格里·伯特没那么讨厌了。斯蒂芬妮浑身懒洋洋,她抚摸着丈夫的头发,爱抚着他汗淋淋的大腿。她很开心。他们都是自由的,是彼此相爱的,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都可以享受这样的亲密,可以愉快地交流。她有丈夫,还有一个儿子。她平静地思考着,给轻重缓急重新排序。达尔文似乎没有将选择卵和精子的过程拟人化,没有将交配、胚胎和后代等拟人化,也没有使用带有特别主观色彩的动词,比如这里说的是“选择”,而不是“挑选”。语言对人并不友好。古典小说中,男人和女人最终结为连理,在弗雷德丽卡在普罗旺斯的葡萄园里读过的《蓝登传》中,男人和女人终究还是要脱掉丝绸睡衣,一起钻进被窝里面去。小说家也是道德家。但是,关于概率和选择、力量和选择,我们该想到哪里才合适呢?我们是否需要自然女神来告诉我们输卵管里的卵是否决定了斯蒂芬妮的身体行为,以及她体内黑暗空间的温度、酸度、柔软度和能量大小?格里·伯特、抑郁和个人意志到底发挥多大的作用?我们可以抵制将精子和性冲动拟人化,但我们不能抵制思维习惯的对比。

“斯蒂芬妮,非要这么做吗?”丹尼尔问。

“看见你对这些小东西那么有爱心,我就爱上你了。”

马库斯偶尔会来,有时候还带上鲁茜和杰奎琳一起,他带来了一只猫。杰奎琳说是在她学校外面的水沟里发现的,它被车撞了。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准备用仁慈的方式把它处理掉。杰奎琳一向善良的妈妈发现猫怀孕了,她说协会的想法是对的。杰奎琳带着猫跑到医院,想和马库斯见一面,但马库斯也不知道怎么办,告诉她可以去找斯蒂芬妮。猫痛苦得蜷缩成了一团,不断地呻吟和吐口水。这是一只虎斑猫,眼光很凶狠。“我不想养猫。”斯蒂芬妮一边说着,一边用威廉的药棉和婴儿沐浴液给猫清理皮毛,“丹尼尔也不会同意的。”“家里有孩子就不能养猫,那东西很容易把人绊倒,会把我们的脖子摔断。”坐在沙发椅上的奥顿太太说。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算了。”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是在救小猫。”

“没有。”他一边说一边脱衣服。

“怎么了?”

“他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叫芭芭拉·伯特?”

“他这会儿不在家,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您去教堂找过吗?”

丹尼尔很不高兴,但又为此感到害臊。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包括家里的清静,对工作的绝对热忱,或许还有他的妻子,而他本应该有心理准备的。通过信仰的力量,他好不容易创造了如今的局面,但在如今的局面下,他的信仰没有容身之处。吉迪恩充沛的精力让他沮丧。和丹尼尔一样,吉迪恩是社会关系和责任的产物,丹尼尔忙于解决种种现实问题,例如食物、洗衣、交通和公司,而吉迪恩则致力于帮助人们构建精神生活。他激励年轻人,抚慰伤心人。在教区里,聚集在他周围的主要是迷茫的人、心理失常的人和渴望情感的人。他把他们聚集起来,让大家从对方或从他本人的身上寻找力量和慰藉。丹尼尔觉得吉迪恩大多数的做法是错误和危险的,不过,他也开始质疑自己的初衷和精力的分配。他记得自己一度想要放弃,想好好清理一下生活。义卖、早晨咖啡会、亲子游或者跟别人结婚,这些事情他通通没有想过。世俗对丹尼尔的压力还是很大的。他希望事情该来的都自己来。小时候,他问过妈妈:“为什么都没什么事?”他妈妈总会这样回答他:“让我们清净会儿吧,一切都好好的,最好别来烦我。”如今,她倒是一切都好好的,可是,他却越来越觉得烦躁。

斯蒂芬妮还没睡着。“有人找你吗?”

在母猫的呻吟和喵喵叫中,又有五只小猫出生了,两只是黑色的,两只身上有斑纹,一只白色带斑纹,还有一只纯白色的出生最晚,看着还没发育好,蹒跚着挪了几下,发出了尖细的叫声,几分钟后,它终于抬起还沾着血迹的嘴和看不到耳朵的小脑袋。它的兄弟姐妹都忙着吃奶,都拿尾巴对着它,后来,母猫给了它一个位子。小白猫粉红色的眼睛紧闭,脖子歪向一边,就像一只耷拉的纸袋子。斯蒂芬妮突然感觉有些恶心,就求丹尼尔帮忙。丹尼尔拿报纸裹着小猫走了出去。斯蒂芬妮依旧坐在洗衣篮旁,双眼亮晶晶。杰奎琳和马库斯站在她身后。杰奎琳说道:“看哪,还在呼吸呢。”要是放在从前,马库斯肯定也会感到恶心,但这次他说看到猫没事他也很开心。

“你不想让格里再来了,对吗?”

“行。”他战战兢兢地说。

不过,这些不全是实话。她之所以让那些人进家门,多多少少与丹尼尔的妈妈有关。奥顿太太坐在一群人中间,存在感就被削弱了。那些流浪者很好地证明了,所谓“语言主要是为了交流”这一理论是错误的。他们都喜欢自言自语。可怜的内莉说她的头被装在一个很厚、软软的盒子里,听不清,也看不清东西。在描述自己的行为时,她喜欢用祈使句,就像在向另一个人下命令。“把豆子捡起来,把豆子捡起来。拇指按下去,好,放开,行了,几个?六个,足够了,六个足够了。”状态好的时候,莫里斯说话冠冕堂皇,语速很快,喜欢指指点点,常用抽象的词语控诉生活的不公,说总是有人比较倒霉,没有理由可讲。如果状态不好,他就语无伦次,反反复复说海水、贝壳、噪声和鲜血有多么可怕。奥顿太太喜欢说很久之前吃过的东西。格里·伯特用童言童语和威廉交流,听起来有点像内莉。“香蕉软软的,多好呀,加红糖和牛奶,很好吃,对吧?”他不断地重复、重复,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摆脱这一屋子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威廉念着自己才能听懂的词语,节奏和韵律很复杂,反正是自得其乐。斯蒂芬妮扶着他站在她的膝盖上,托着他蹦蹦跳跳,威廉很喜欢这个玩法,笑得很开心,但声音出乎意料地深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一次她走进花园,听到他坐在婴儿车里低声哭:“噢,上帝啊。”随后,声音渐渐抬高,变成了一连串的哀号,“噢,上帝啊,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啊。”再接着是一阵笑声,就像马儿听到了号兵的召唤,“哈哈,哈哈,哈哈。”

“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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