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当然!还有罪犯……”
“啊!”
梅格雷一直没注视任何人。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单调,就像在背诵一篇课文一样。突然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嘴里嘟哝着:“我过一会儿再回来……我有点急事得去打个电话……”
“干杯!也许您说的有道理,但也有可能您说错了……”
“你向我发誓你会好好照料自己,”她有气无力地说,“尤其,尤其是……是别……别干傻事!”
“谢谢,我只抽香烟……”
梅格雷不慌不忙地点燃他的烟斗,看都没有看他面前这几个人。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干脆目不斜视地只盯着自己的脚。
当门被打开的时候,巴索正背着手在牢房里前后左右走来走去。他疑问的目光立刻投向刚进来的两个人,最后停留在梅格雷身上。
流浪汉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他每时每刻都准备开口通话。
“不久以前,一个名叫勒努瓦的死囚犯检举了某个人,但他拒绝说出姓名……这涉及到很久以前的一桩谋杀案,由于罪犯做得很隐秘,所以至今仍逍遥法外……
巴索默不作声。他的肩膀向下塌陷得更厉害了。他看了看他的妻子和儿子,又看了看那个老妇人。因为现在已到了吃饭时问,所以老妇人正唉声叹气地摆桌子。
男孩也止往了哭声,他看着父亲,那样子就好像是在模仿他父亲的神态。
“您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吗?”
“这不是一回事……”
“你向我发誓,马尔赛!”
巴索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您看看这个小本子第一页上写的日期……已经12年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于尔里克老爹大概是10年前的事情……”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昨天晚上一个救世军的军官来到收容所,不知指派维克多去干什么,他拒绝执行,并且大喊大叫说这样冷酷无情地让他这么一个身患重病的人去工作简直是件可耻的事……接下来,当人们要赶他走时,他竟动起手来……那里的人只好强行把他轰了出来……他在玛丽桥下过了一夜……眼下嘛,他正沿着塞纳河边闲逛呢……其它事情,过一会儿杜布瓦会打电话告诉您的……”
“是的,昨天下午!”
“确实如此!如果巴索必须对凡斯坦的死负责的话,那也只是一个易冲动、感情脆弱的人愚蠢地丧失了理智……”突然探长粗声大气地——嗓门是如此之大,以致于使詹姆斯吓了一跳——对侍者喊道:“伙计,一共多少钱?”
“很好……像往常一样。”
“可是您的抽屉里有十来个烟斗……”
“最近的事情没使她感到惊惶吗?”
牢房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了。梅格雷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渐渐远去。
“巴索夫人挺过来了吗?”
“还得下一场雷雨!”詹姆斯叹息道。接着,他改变了话题,直截了当地问,“是真时吗,报纸上说的那些?您已经抓住巴索了?”
“只有一个人能确认凶手是谁。那就是现在坐在这儿的维克多·加亚尔……”
“我碰到了您的朋友詹姆斯,”梅格雷对巴索说,“于是我想到您会很高兴……”
“我把这项任务转交给了杜布瓦……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开始维克多在救世军会的收容所干活……他好像是在很认真地干这事,因为他曾说过他有肺病,所以救世军的人早已了解了这个情况,我认为他们可能把他看做是一个严肃认真的新成员……再过一个月,他大概都可以穿上红领子的救世军制服了……”
这是星期三早上,梅格雷在司法警察总署的办公室里给他的妻子起草了这份电报,然后他叫让把它送到邮局。
梅格雷磕掉烟斗里残留的烟末,摇下与驾驶室相隔的玻璃对司机说道:“奥尔费弗尔滨河街!把车一直开进总部的院子里……”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巴索跟着探长一直走到那间曾关押过乡村酒馆的那个流浪汉的单人牢房门前。
“你好,詹姆斯……”巴索握住他的手说。
“6法郎……”
“她是个好姑娘……她总是尽力维护我的利益……她一定被搞得惊慌失措,对不对?”
“现在,我想说说第二幕……别打断我,詹姆斯!维克多,你也不许开口……
“伙计,来两杯波诺酒!”
“除了杜布瓦今天早上带来的那家伙。他声称要向保卫人权同盟控诉……”
他看着他的家人,嘴唇痛苦地颤抖了一下,颦紧的眉头久久没有舒展开。
“然而又不能一概而论……比如说,巴索已被证实过去认识于尔里克……另外还确认了凡斯坦不仅也认识于尔里克,而且旧货商的死还使得凡斯坦被免除了他欠那犹太人的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
巴索呼吸沉重地站起身,推开他的妻子,大睁着一双醉汉般混沌不清的眼睛向四处看。炉子上空着,老妇人正往里添煤。房梁突出的天花板瞬间被映上了一大圈红光。
“警察局没有提供这类奖金的惯例,而这笔钱所能给加亚尔带来的也只会是因敲诈勒索而被起诉……让我们回到那几种可能性上来……我刚才说过那个星期天所有在酒馆的人都可能被怀疑……
然后詹姆斯长叹一声,两腿交叉,眼睛发直,似乎他什么也不想说,脑子里空空如也。天渐渐阴了下来。一阵阵旋风横扫街道并卷起一片片的尘土。
这些零零碎碎的琐事使他无法脱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4点。片刻之后,他来到皇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他刚坐下,詹姆斯也到了。这个英国人向他伸出手,一边用眼睛四处找侍者一边向他询问道:“喝波诺酒怎么样?”
“……”
“简单地说6年前,一辆汽车从巴黎的某条街道一直开到圣-马丁运河……在那里,开车的人下来,从车里抱出一具尸体并将其推入深水中……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有两个游手好闲的人目睹了这一切……这两个人的名字叫勒努瓦和维克多·加亚尔……
“让我们回到凡斯坦死了的那个星期天……那天,杀死于尔里克的凶手就在乡村酒馆……这就是您,巴索,或是您,詹姆斯,或者是凡斯坦,或是随便哪一个……
“这是为了你的儿子,马尔赛!”
接着梅格雷回到家去打点行装,一直呆到中午。他在共和广场附近的一家饭馆吃了午饭,查看了火车时刻表并确认恰好有一趟晚上10点40的火车去阿尔萨斯。
“因为我必须去和巴索会面。”
‘维克多·加亚尔可以为我们指出凶手,但是我没有权力接受他的讹诈……住嘴,该死的!我问你的时候你再说话……”
梅格雷险些笑出声来,他打开牢门,让詹姆斯走在他前面。
“咱们的流浪汉怎么样?”
“我将和你的儿子去看你……”
“好的……”巴索好像摆脱了一切束缚,极其平淡地重,复着。
“他的所作所为,他是个很认真的人,很坚强,而且充满自信,却像个孩子般被吓得惊慌失措,他一开始就应该想到去自首,去为自己辩解……对他最重的判决将会是什么?”
在汽车里,应该说由于这两个人之间的事实关系,气氛还是很轻松的。车子离开省级公路拐上了通往巴黎的高速公路,在这一段至少有10分钟的时间里,梅格雷和巴索一句话也没说。而一上了高速公路以后,梅格雷说的第一句话似少与这个案子毫无关系:“您有一位令人钦佩的妻子!”他说道。
这桩案件随着他们谈论的话题时远时近。有时候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巴索都在用一种近乎自然的口吻进行谈话,就好像他已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处境,但往往话还没说完他就突然陷入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
“为您的健康干杯……真蠢……”
“我要拘捕您。巴索夫人和您的儿子可以留在这里,或者回您的家……”
“您妻子说的有道理……对于凡斯坦来说,您有可能被宣告无罪……最多也只会被判处一年,相反对于尔里克案件来说……”探长忽然话锋一转,说道,“今天晚上我将把您留在司法警察局的值班处……明天再对您实行正式监禁……”
沉默了一会儿,他继续用一种向别人吐露隐情的语气说一道:“一开始,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这是一场游戏……接下来我没有勇气去中止这种关系,我害怕见到眼泪,害怕威胁,结果落到这个地步!”
“是的……她已经明白……也许因为她是母亲!我能不能说说为什么我会成为她……我是说为什么我会成为另一个女人的情人?”
“明白了。”
探长觉得这正是个随便闲聊的机会,聊聊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琐事。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尔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杀他……”
这时巴索夫人一把抓住梅格雷的胳膊,她的心绪是如此的狂乱以致于狠命地捏着他的臂膀。
“那么后来呢?”※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您这是什么意思?那个案件并不是有预谋的,对不对?事实上,这甚至都不能被称之为凶杀案……”
她已经看到路边围观的那些人,但是她对他们视而不见。她不顾羞耻,毫不胆怯地喊道:“等等!戴上你的围巾……”
梅格雷早已从巴索夫人的口中听到过相同的论调,所以他令人难以捉摸地一笑。
外面的路上已经聚集了一堆堆好奇的人,但他们只是站在远处张望,都是些土里土气,胆小怕事的乡下人。当梅格雷重新转回身时,看到巴索夫人已经扑倒在她丈夫的怀里,而巴索则机械地轻轻拍着她的背,两眼失神地看着前面。
“老实吗?”
“是的。”
“我没杀于尔里克……我之所以表现得这么……这么儒弱,是因为我考虑到……考虑到我……”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使他一时无法找到想说的话。
接着梅格雷又问道:“您夫人好吗?”
但是巴索仍不肯开口!而且看来他还准备顽强地继续沉默下去。
眼前这一幕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无疑是因为一个人所能承受的精神压力是有限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随之而来的就是平静,其间的转变突如其来。这种平静近乎于迟钝,就像开始时巴索表现出的几近疯狂的焦躁情绪一样。
“……”
“你发誓!”
“那时我父亲还活着,和认识他的人只要一提巴索老爹他们就知道……他是个朴素无华、严格认真的人,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他都非常严厉……他只给我极少的零花钱。后来比我学校里最穷的同学从父母那里得到的还要少……我被送到布朗芒多大街于尔里克老爹的店里,他是这类生意上的行家里手……”
“一点也不!也可能是个很平常的案子!对!今天晚上,法官先生!”他挂上电话,站起身,走进了探员们的大办公室,看到吕卡正忙着草拟一份报告。
“全部经过就是这样!死者名叫于尔里克!这是个孤身一人住在巴黎的犹太旧货商,所以没人会去注意他的行踪了!”
“您要走吗?”詹姆斯问道。
“你并没有杀死那个人,对不对?听我说,马尔赛……你必须听我说……况且,他们也不敢给你定罪……你不是有意这么做的………而且人们将会证实那是个卑邵的家伙……我马上就去找一个好律师,找一个最好的……”她极其热切地说着。她想使自己的这番话能被她丈夫听进去。
“凡斯坦经常求助于那个布朗芒多大街的高利贷者……于尔里克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写在凡斯坦的帐本上,还有所借的金额……当那个旧货商死的时候,凡斯坦还欠着他至少3万法郎……”
“我请你们仔细听着……在临死前,就像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他披露了一些线索,这足以使我把调查的范围限制在一个被确定的小圈子里。但他同时还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原来的同伙,于是后者跑到了两个苏的乡村洒馆……
“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正直的人……也许你甚至能获得假释宣告……最重要的是你千万不要气馁!既然……既然另一凶杀案不是你……”她把目光挑战般地转向探长,接着说,“我明天早上就去见律师……我要把我住在南锡的父亲找来,让他给我出主意……告诉我!你有勇气吗?”
她跑进卧室去找围巾,尔后又跑出来,从己经开动的汽车窗口把它递了进去。
“您承认了吗?”
“今天晚上,我希望能把整个案件的档案材料都交给您!”探长肯定说
“到了……来吧!”
外面终于传来了汽车马达的轰鸣声,梅格雷结束了房间里的这一幕:“走吧……”
巴索或许是因为过于激动而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一味地摇头表示否定。
“说实话,您是不是也很想见到他?那么好吧!我带您去……”
也许他现在正为他的狂乱,为他的眼泪和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而感到羞愧,好像男人天生就不应该有任何哀婉的表情。
“为什么?更何况她并不是那种动不动就乱了方寸的女人……她只关心家务事……缝缝补补……或是绣绣花……为了能买到一件便宜货,她可以在大商店里一转就是一两个小时……”
至于维克多·加亚尔,他垂头丧气地站起身,但马上又坐下了,同时从牙缝之里咕哝出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话。
“6年以后,勒努瓦偶然又发现了那个凶手,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故技重施就因为他的一桩罪行而被判处了死刑……※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如果我不在,你就告诉他把那家伙带回来关到那间已经有人的牢房里。”
“结束了……请原谅……”巴索低声说道,站在房子中间一动不动。他看上去非常痛苦,声音显得很疲倦。他已经完全被拖垮了。
过了一会儿,负贵凡斯坦案件的预审法官给他打来了电话。
梅格雷把门微微仃开,对院子里的宪兵说道:“请您给我弄辆车来……”
“好的……”
坐在出租车里,他们只随便闲聊了儿句。
她无法让她丈夫就这样离开。她把孩子推到他面前,想使他真正地清醒过来。巴索跨过门槛,向外面走去。
梅格雷他旁边这个人的眼睛一定蒙上了一层泪水。他急忙补充道:“您的女秘书,她也是,对您非常忠心。”
“考虑到您无法证明您自己无罪,是吗?”
“什么真蠢?”
“请坐下,詹姆斯……您也是,巴索先生……很好!现在,我将先把案情简单地概括一下……你们都在注意听吗?
窗外的夜色中,只能看到路旁被车灯的光晕笼罩着的树木飞快地向后闪去。梅格雷把烟斗填满,然后将装烟草的小荷包递到邻座而面前。
“当然……”
星期四肯定到达,将逗留几天,吻你们。
他渐渐地恢复了镇静,不过声音中流露出来的仍是绝望的语气。
“我并没有承认……听我说……”
他是否并不担心会被一时的情绪所左右?他已经听到了探长发出的命令,于是焦躁不安地等着汽车的到来。他不想再说话,也不愿再听,不愿再看。他的手指因为极度的亢奋而在微微旅抖。
“祝您晚安!”梅格雷看到牢房里并不缺什么东西,于是转身说道,“我明天再来看您。请好好考虑一下。您能肯定您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他是南锡一所中学的教师……我妻子也是从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毕业的……”
“是您把于尔里克老爹的地址交给了凡斯坦吗?”但是充满疑虑的巴索没有答话。
但是总有点不对劲,大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屋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默,一种无可名状的冷漠,或许因此决定了梅格雷想尽快地了结这件事。
“在凡斯坦刚死的时候,您就已经说过同样的话。可是您刚才承认……”
“他们并没有去报警……欲念驱使他们利用自己的所见所闻找到了凶手,并有规律地对他迸行讹诈,金额或多或少……只是对于这种勾当来说,他们显得还太年轻……他们没有料到有一天早晨会发现他们的受害者搬了家……
牢房里唯一的一张小床被流浪汉占据着,他把脚下那双帆布鞋和身上穿的外套都脱下来了。
梅格雷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眼睛通过那扇小窗户向外望去。微蓝的暮色清晰地勾勒出院子里那名宪兵头上军帽的轮廓。探长虽然面向门外,却能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猜想巴索夫人走近她的丈夫,抓住他的双肩,断断续续地向他说道:“说呀,这不是真的!”
“倒不如说她充满信心……因为她曾问我您几时能回去……总之,您周围所有的人都喜欢您……”
“您将怎么做?”※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的……那是以前……我那时还是个狂热的抽烟斗爱好者……是我的妻子要求我不要再……”语音戛然而止。
“您以前认识于尔里克……”
“这是个非常有勇气的女人,而且非常有教养!在莫桑的那个星期天,当我看到她穿着一身海员服时可没这么认为……”
“您的岳父是干什么的?”
维克多张开了嘴,梅格雷一个字一个字地向他喊道:“你给我安静!”他换了一种语气接着补充道,“但是维克多·加亚尔是个狡猾的恶棍,他不愿白白地说出来……为了说出这个名字,他要价3万法郎……至少也要2万5千法郎……安静,见鬼!让我说完……
巴索闭上了嘴。梅格雷清清楚楚地一口气说了下来:“您不知道他被人杀死,然后用小汽车运到圣-马丁运河边上并被扔进了运河吗?”
“凡斯坦死了……警方的调查表明他是一个名声不太好的人……如果是他杀死了于尔里克,那么邢事诉讼将会自动漩销,有关这个案子的档案材料也将被放在它应该呆的地方……
流浪汉只是在冷笑,就像是在期待着某一时刻的到来。
“好的……”
“听着!”她气喘吁吁地说道,“你要知道他是不会自杀的!我了解他!”
“先生们,”他开口说道,“我要求你们都坐下,我们只需要几分钟……你,把床让出来……尤其是你最好保待一刻钟的安静,不要咳出声来……在这儿没人理你这一套!”
梅格雷带着他的同伴穿过院子,一直走到牢房门口看守跟前,向他问道:“他们都在吗?”
车里重新陷入沉寂。汽车穿过了朱维齐。行驶到奥利时,远处机场的地面航空探照灯光划破了夜空。
她不明白她实际上是做了一件错事,因为她几乎使她丈夫最后的一点镇定都丧失了。只是巴索是否听到了她说的这些话呢?他正竖着耳朵谛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已经把所有的心弦都系在汽车的到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