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教官人高马大,不仅木马单杠虎虎生风,撑竿跳亦矫如游龙。他的太太似是青岛人,娇小玲珑,真是阳刚阴柔,相得益彰,她常来操场看丈夫表演机械操,一面看,一面啧啧出声,一脸倾倒的表情。
我记得,当我被教官训练得有模有样、到基督教内地会去做礼拜的时候,许多人用惊异的眼神看我。流亡学生来参加聚会的,只有我一个。他们纳闷:人的举动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等到他们了解我背景之后,他们恍然:“这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在外面受的刺激太多了!”
专制始能救中国,我读小学的时候,这句话写在课本上。还记得期末大考有一道选择题:“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制度是:君主,民主,独裁,开明专制。”标准答案是开明专制,选独裁也能得一半分数,选民主完全错误。课本引申孙中山先生的意见:中国人一盘散沙,每一粒沙都毫无用处,掺进士敏土(水泥),就可以盖高楼大厦。
“大哥”安慰他:“你长大了打鬼子,捞回来。”
我艰难地学习着,远望阜阳市郊的一座高塔,想象聚沙成塔的格言。
那时候,我们很认真。放暑假了,我的同班同学李孔思回山东老家探亲,他告诉父母,学校怎样管理学生。他的父亲怎么说?那位了不起的父亲告诉儿子:“无论如何,他们是教你念书,他们要你坐着念,你就坐着念,他们要你站着念,你就站着念;他们要你跪着念,你就跪着念。”
李孔思果然一心向学,学科术科,都是成绩第一。
多么新鲜,多么刺激,多么无懈可击!我们是一寸一寸被改造了!我们并不知道纳粹的种种下流勾当,例如他用煤气毒死几百万犹太人,先用“洗澡”骗犹太人脱光衣服,搜刮衣袋里的财物,又从尸体上拔下金牙。我们也不知道希特勒侵占各国博物馆里的名画,不知道他每天吃大量的水果,吃世界上最好的水果,以免体重增加。
“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一致”,人人迷上这句话。那时大家所见只有陆军士兵,拿破仑说“匮乏与困苦乃优良士兵之学校”,于是以为降低生活条件就是提高战斗条件,挨冻受饿而意气昂扬。我们并不尊敬美军,听说他们在碉堡里铺着毛毯睡觉,他们夜间放哨也用不着口令,身上散发着牙膏香皂的气味,老远可以闻到。美军顾问团的人员天天饮酒食肉,由中国供给,有一次,中国厨师特地为他们烹调了乌骨鸡。乌骨鸡是补品,价钱比普通的家鸡贵一些,但美军人员看了肉色认为鸡有病毒,自己不吃,也不准别人吃,在野外挖个大坑,把所有的乌鸡大餐掩埋了,不听任何解释。我们认为这样的军人不是训练之师。
“四根!”大家齐声回答。
所以你不可有异议,服从始能保证计划的完美。
还有立正呢。立正时,两眼平视,下巴与地面呈九十度,挺胸,收小腹,两腿直立,两臂自然下垂,手掌贴于大腿外侧,中指贴于裤缝,脚跟靠拢,脚尖分开,成等边三角形,重心在三角形中间……
李教官的工作得心应手,他有某种气质,对跟他打交道的人有不能抗拒的压力。他爱紧急集合、爱训话、爱跑步,受他调理的那一年日子颇不寂寞。他在训话的时候常常骂人,他骂戴近视眼镜的学生“废物,不能当空军”。他骂有些驼背的学生“不中用,没办法打敌人的飞机”。他骂麻子:“简直残废,不能当外交官。”他也骂过秃子,这个天造地设的军人!他恨不得“军管”天地造化。他骂人而人不恨。
李教官是有备而来,他告诉我们什么是“刁斗”。它是古代的行军锅,用铜打造,可以煮一斗米。到了夜晚,巡更的哨兵敲着它巡逻。刁斗既是生活的工具,又是战斗的工具,这就是两者条件一致。
他很满意。“对了,这就是救国的秘方,绝对服从!无理服从!黑暗服从!”
过了二十几年,我在台湾看到一部影片,根据乔治奥威尔的小说《一九八四》改编,片中正有这么一场戏,审判官刑讯被告,问他看见几根手指头。这时候,台湾高唱自由民主,国民党在抗战胜利后改变了思想路线,台湾的年轻人看那一场戏,只当是一个笑话。
“六根!”
李教官常引蒋百里的名言:“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一致”,国家始能强盛,战争始能胜利。
据说,这姿势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可以一直站到地老天荒,不移不动。
李教官还讲了这么一个故事:炮兵指挥官命令一个炮手轰击前方一座家屋,炮手只发了一炮,就把目标消灭了,可是也流下泪来。长官问他为什么哭,他这才说,那幢房子就是他的家。今天想起来,这个故事颇能引起“悚栗感”,那时候只觉得这个炮手了不起。
军人的动作新鲜特别。例如,依照每个家庭历代相传的规矩,子弟不可瞪着眼睛看长辈的脸。现在,教官的命令,看我,看我的眼睛,眼睛睁大,不许眨眼,你只好勇敢地、放肆地、甚至凶恶地看着他,让他满意。
当然是五根。
还有体罚呢,挨打本是耻辱,现在却似乎是……新兵屁股上有疤痕,就像老兵身上有弹孔,自己觉得充实,上级也认为你出类拔萃。兵,越打越皮厚,越皮厚越服从,越服从越勇敢……
为这样的导演拍戏,只有祈祷那是一位好导演,他拍出来的戏一定精彩。如果他指挥你在污泥里打几个滚身,那一场戏是败笔,或者整部影片的水准不入流,那又怎好?可是在那年代,我们没人想这个问题。
他说,那时英德作战,英国首相丘吉尔老谋深算,唯恐德国空军摧毁英国的工业,故意派飞机去炸德国的首都柏林。希特勒大怒,没昼没夜地猛炸伦敦,誓言要把伦敦炸平,反而把英国的工厂码头都忽略了。而德机来炸伦敦时,丘吉尔把英国的飞机藏起来,并不保护首都,后来希特勒想渡过海峡攻打英国,想想英国还有空军,就不敢动手,结果保全了英伦三岛——可是丘翁那时挨了多少骂!
我们除了上课,日常生活和外出活动都听军训教官的命令,军号一响,立刻撒豆成兵。
有一个小男生哭着告诉同班的大哥:“日本鬼子也没这样打过我。”
他伸出手掌:“你们看见几根手指头?”
宋太祖命曹彬准备南伐,曹彬先派了一个人冒充和尚,在南京采石矶江岸盖庙,主要的建材是石头,石块的大小厚薄都经过计算。后来宋兵要渡江攻击,拆了庙正好可以修一座桥。这个故事也是李教官讲的。
一般来说,家庭训练要我们稳重,从容,举手投足画出的虚线是弧形。军事动作直来直去,有棱有角,避免一切迂回浪费。当你依照制式伸手去接受一样东西时,看上去似乎很不耐烦。
“不对,我说是四根。你们现在看见几根手指头?”
在阜阳,我前后经历三位军训教官,最杰出、对我们影响最大的,叫李人杰。这人的确杰出,所以名字记得牢。他壮气如山,有所向披靡的架势,排球发球时好像盘古抛石头打虎。有时他穿上黄呢军服披上武装带,挂着“校长蒋中正赠”的佩剑,再配上一双马靴,真个人要衣裳,我们认为他多大的官都能当,师长军长总司令都行。那时李校长是第二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我们的想象力也只到总司令为止。
多年后我看电影导演拍戏,他找一个演员来,给他一支道具枪,教他居高临下放了一枪,回家。那演员不知道为什么放这一枪,他没看见剧本,后来电影放映,才知道那地方是一幕高潮。那时我想起李教官的“服从哲学”。
李教官的口头禅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他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都神志昂扬,好像刚刚受过蒋主席的耳提面命。当然,他的意思是,他怎样服从了他的校长,我们也要照样服从他,这是一种神圣的传承。
应该说,是军训教官首先触及新生的灵魂。抗战时,文学校也实施军事管理,在教室里是学生,到操场上就是大兵。学生穿军衣,吃军粮,练习军事动作,没有军人那么专业化,所以,军人是“丘八”,学生是“丘九”。
李教官进一步发扬,他说,希特勒专制,德国复兴;斯大林专制,苏联强盛;日本专制,横行亚洲。专制的神威来自服从,下级服从上级,人民服从政府,干部服从领袖。服从是无条件的,不保留的。
我们也瞧不起日军。日军的形象猥琐,望之不似英雄。我们也瞧不起墨索里尼,他是希特勒门下不及格的学生。那时我们对希特勒的评价很高,虽然他是中国的敌人。我们只知道希特勒独身、苦行,无私产,疯狂的爱他的国家。一列德国兵在阳台上齐步走,走到尽头纷纷摔下去,因为他们的官长没有喊“立定”。我们必须向他们学习。
“不对,我说是六根。你们看见几根手指头?”
依照传统的教养,在户外对长辈说话,要轻轻走到他身边,用很低的声音陈述。现在不同,你要在六步之外停止,立正,大喊“报告”!声音像吵架。
以前那位教官也强调服从,会用“河伯娶妇”的掌故和易卜生的剧本《国民公敌》支持他的主张。“如果军队抗议为什么派我去冲锋,为什么不派他,这样的军队还能打仗吗?”李教官的理论比较周密,他说政府办事,由动机到结果,过程曲折复杂,一般人无从体会,只有政府教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以拼图为例,这地方需要三角形,你就做三角形,整个图形才拼得成。
最高级最难修的课程,要从军训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