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笔写下去
心血就交给了狗
墨水变屎
染了一身花柳
你像一座灯塔
几番雨雨风风
日日夜夜
守望别人的爱情
湘源消息灵通,他说秉文在学期中间离校,教育部要到暑假才删去他这个名字,也就是说,秉文走后,学校仍然可以领到他的这一份公费,直到学期终了。“秉文,向他们要这笔钱。”
秉文信以为真,谁知入川以后,司机逼他把钱拿出来,五六个司机围住他,简直就是硬抢。他未到六中,已是一文不名。
故事的结尾是另一种风格。
我想,当年还有一个秘方,可以治秉文的病,就是加入中共的地下党。秉文丧失了人生观,中共可以给他一个新的;秉文让一个女孩的背影塞住生命的通道,中共可以替他挪开;秉文觉得天下无事可为,其实天下还有他从未见过、从未想过的事,中共会向他展示,帮助他学习。
不得了,诗是落在情敌的手里了。秉文顿时身轻似燕,命薄如纸。我想人在此时需要宗教。我忽然觉得基督教无能为力。我想起在阜阳听到的说法:一个人,若是拼命爱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不爱他,等到来生,那女子要做他的女儿。我把这段话转述给他听。咳,你真不知道你种的因会结出什么样的果,秉文若有所悟,他说:“我离开这里,转学到国立六中,等候来生吧。”
我知道办公文有一道手续叫“申复”,即再度说明理由,就拖住湘源,从长计议。我替秉文写第二份报告,这一次我把心一横,指明要秉文名下的剩余公费。黄老师看了,慷慨代转,毫无难色,并且在报告后面签注意见,力主“酌予济助”。我们自鸣得意,认为新主任无法搪塞,湘源用象棋术语说:“这一次,将死他!”
秉文是一天天委靡,看样子,他有一天会枯干。我想有三种状况可以救他:学校恢复阜阳时代的朝气,或者伊人来床边俯身一吻,或者抗战胜利。三者都不可知,不可能,只剩下我的空话。恋爱要有行动,可是秉文怕羞。我对他说,赵匡胤千里送京娘,赤脚赶路,脚掌被利石割破,得了破伤风,死了,他始终没告诉京娘,京娘根本不知道他的死因。
秉文央我替他写报告。我父亲办理公文的经验很丰富,我常常旁听,大致懂得起承转合。我和秉文彼此“同是天涯”,将心比心,措词也很恳切。湘源主张直截了当地说破财源,使新主任无法拒绝,我则认为每个学期都有人请假、转学、甚至死亡,这笔公费余额是校方的“不名誉收入”,公开说出来太难为情,秉文要钱,他们心里应该有数,最好彼此心照不宣。我特别在报告结尾处写上“级任导师黄转呈主任张”,由黄自安老师从中美言。
秉文动身,我们“童子六七人”送了一程,在长满菖蒲的溪水旁洒泪而别,那时我们还不会握手。返身回校,冥冥中如见新主任那张“棺材盖”也似的脸浮在空中。
国立第六中学有中共的秘密组织,曹湘源转学到六中,生命也大转弯,秉文何以没有机遇?当然,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前后,发生九九八十一难,曹是能人,曲曲折折逆流而上,秉文,可就难说了!
流亡学生失恋发疯,张三李四,这里那里都有。叨天之幸,国立第二十二中学,悲剧的情节轻微,像徐秉文,已经算是最严重的了。
不止此也,他进了六中,仍然不能专心读书,功课常常不及格,高中难以毕业,又拖着衰弱的身体离开学校。
秉文在恋爱。我不知道他的意中人是谁,只听说她在宿舍窗下种花。我不知道他们进展如何,只知道秉文相信心电感应,一个男子思念一个女子,想到心灵枯竭,想到精诚所至,即使水远山长,她一定会知道,也会感动。我不知道秉文的痛有多深,只听他说“追求,会自卑;放弃,会自伤”。我也不知道她的模样,有人说,漂亮,可是千万别让人看见鼻孔。
然后,浴血内战,生死恩仇,还有什么郁结不能一泄而尽?
秉文转学入川,要经过汉中、广元、剑门、江油,走“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必须有一点路费。那时我们已是“最高年级”,遇事能拿出自己的主张,并且出现了领导人物,叫曹湘源。湘源身材细长,露筋露骨,但能打能斗,是二分校的“三武”之一。
这一笔写下去
心血就交给了谁
墨水变血
染了满地凤尾
我也像一座灯塔
几番雨雨风风
日日夜夜
守望我们的爱情
我们当然不是新主任的对手,看他怎么批示:“……公款公用,不得徇私。但本人爱护学生,岂可后人,因此……”他发起教职员大家捐钱助秉文上路,自己先写下两百块钱。黄老师一看,也只有跟着捐两百元。文件回到秉文手上,已有十个人签过名,我们面面相觑,惭愧连累了众人。那时法币虽然贬值,两百元仍然是个数目,因为大家待遇低。新主任回马一枪,不但使出头的黄老师破财,也可能使所有的同人怪他多事,至于新主任自己认捐的那一笔,事务处自然设法出账,不会扣他的薪水。这就叫“姜是老的辣”。
咳,你真不知道你种的因会结什么果。秉文听了我的话,写下这么一首诗:
诗送出去,又退回来,对方十分粗暴地改了几个字,变成:
秉文的失败也是我们的失败,令人非常难过。看来秉文也有什么忧郁症,我和他气味相投,其实是同病相怜。他的病情比我严重,我还有文学和宗教可以排遣,他完全没有。
他是我的同班好友。他说,他反复做梦,梦见走在又泥泞又崎岖的山路上,手里捧着一缸金鱼。玻璃缸很薄,很脆,像肥皂泡,金鱼红过一山野花,而他的脚步如醉舞。金鱼缸美丽易碎,一碎即不可收拾,辛苦艰难,每次醒来都一身大汗,筋骨酸痛。
后来知道,秉文入川并不顺利。蜀道难,他又体弱,有一辆军用大卡车停下来,要他上车。那时没有客运,军车常常私载百姓,按里程收费,称他们为“黄鱼”。秉文说,我是流亡学生,没有钱。司机说,没有关系,我同情你,帮你一个忙。
黄自安老师是鲁西人,个子矮,大脸盘,算是“生有异相”,性格是标准的山东汉,耿直热情。秉文的报告批下来,他大叫“岂有此理”,因为批语是“向无此例,碍难照准”。这个糊涂主任不但没找秉文谈谈,反而对黄老师说,秉文有手淫的恶习,当务之急是戒除,并非转学。湘源听了立即爆发,提起拳头要揍人。
我在二○○一年修改本书,怀念秉文,不禁要说,秉文受的苦并不是“她”给的,是时代给的。今天,至少台湾香港,没有谁再为爱情那样痛苦,爱情是抽象名词,年轻人对抽象名词不再认真。人间事有它的游戏规则,恋爱也是一局游戏,今天,他们中间大概难再产生罗密欧或少年维特,也不会产生徐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