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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 作者:王鼎钧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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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4 我是校长,不是总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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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休说抗战时期琐琐碎碎的悲惨了,一九四九年有一桩大惨案,昭昭在人耳目。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你会知道李仙洲这个人难得。

李仙洲驻军阜阳,本是准备到山东敌后指挥游击战,怎么会忽然办学?郭剑青和卢兴两位校友,都曾在一九八五年到济南探访李仙洲先生,两人事后都写了文章。这年老校长九十五岁,担任山东省政协常委。依文章记述,老校长告诉他们,从山东逃出来许多青年学生,来到阜阳,向九十二军军部求助,他指示军部暂时收容,管吃管住,更多的青少年闻风而来。李氏觉得“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正是上学念书的时候,既不能使他们正式参军,也不能使他们长期流落,应该有个长久之计”。经过反复思考,又和当地士绅一再商量,得到他们的支持,于是创办了专门收容山东流亡青年的“私立成城中学”。依胥平学长主编的《同学录》后记所述,时为一九四二年春天。

有资料说,二十二中成立时,收容学生两千二百人,教职员四十二人,学生百分之九十六来自沦陷区,百分之八十五是山东人。台北国立编译馆出版的《中华民国教育史》说,二十二中毕业生的总数是一千七百一十七人。

一九八八年六月,校友程明光也到济南探望老校长李仙洲先生,事后发表访问记,谈到学校由私立改为国立的经过。老校长对他说,成城中学改国立,国民政府蒋主席——黄埔军校的老校长没有兴趣,认为既是爱国青年,可以编入军队。老校长大惊失色,连忙进言:招兵是招兵,招生是招生,如果山东父老以为他用招生的名义招兵,对政府失去信心,他对不起蒋主席。

李仙洲懂“社会角色”,常常对二十二中的主持者说:咱们是办文学校,不是办武学校。他以二十二中校长的身份出现时,对地方士绅谦逊,对教师礼遇。学生管他叫总司令,他用更正的语气说:“我是你们的校长,不是总司令。”学生聚众起哄时,他表现了忍耐宽容。据二分校同学石磊写的文章说,他们集会要求改善伙食,李仙洲亲自和他们谈话。李说:“你们太让我伤心,我就要到山东去了,你们还闹事,让我放心不下。我对你们,就像两手捧个刺猬,要丢是块肉,捧着又扎手。”今天我读这段话,不免凄然动容。

一九九四年,陈立夫出版回忆录《成败之鉴》,把这一段政绩说个详细。他“不顾当时行政院政务处和财政部内部人员反对”,批准了救济战区(也就是陷区)青年的方案,陷区青年在后方中等以上学校读书,由国库支给贷金,书中说,“这一笔庞大的费用,在国家财务支出上仅次于军费”。五万多名中等学校的学生赖以完成学业,大专学生还没有计算在内。

法币四万八千究竟是多少钱?查中国物价出版社出版的《民国价格史》,一九四三年,这笔钱大约是一个中学教员六十一个月的薪水,到一九四五年,依上海市价,只可以买九百六十个鸡蛋。一九四八年八月币制改革,政府废除老法币,发行金圆券,以旧币三百万元兑换新币一元,八万四千元还不到一角钱!扣还与否,已无意义。在通货膨胀的痛苦煎熬中,流亡学生占了大便宜。

当然,他不可能使师生如坐春风,不能拿他跟胡适之、张伯苓比,你得拿他跟同时代的总司令比。那年月,沦陷区青年抗战热情高涨,迫不及待地四出投效,那年月,邻近陷区的各省都设立了接待站,学生说要抗战,接待人员就把他们送进军队,军队成立学生队或学兵连训练他们。那年月,部队长对能看报会写字的士兵有戒心,但是“疑人要用”,来者不拒。部队长又派人打进他们的圈子侦听伺察,谓之“用人要疑”,处理可疑的分子,原则上又是“宁枉勿纵”。可怜那些大孩子小孩子怎懂得忧谗避嫌,今天这一个,明天那一个,学生队也就是他们今生最后一站了。

据程明光记述,蒋氏要老校长去找陈立夫,陈主管青年政策,长期担任教育部长。成城中学改制,陈立夫愿意促成,山东籍的党国要人丁淮汾、空军名将王叔铭也很帮忙,但是管钱的人有异议。从会计观点看,流亡学生是个无底洞,必须截止。老校长着了急,连声质问:“你们懂不懂?青年是麦苗谷种,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谷!”

李仙洲校长在阜阳准备入鲁的那两年,是国民政府的红人,他要办个中学,也就办成了,要改国立,也就改成了。可是他入鲁失败了,老校长一生功业镜花水月,唯有“偶然”办了这么一个学校,遗泽绵绵,去思悠悠。我辈何幸,好像他到阜阳来专门为了办这个中学似的!国立第二十二中学“消失”第五十一年,老校长逝世第三年,两岸三地的老校友,“从灰烬下觅永恒”,以西安校友会为中心,编撰国立第二十二中学的校史。善哉善哉!

七十年代,我在台北听立夫先生演讲,谈到战时教育。他说他一向主张收容教育陷区青年,当年有一句话遍告政要:“孩子进流亡学校,至少他的父母不会去当汉奸。”他也一向反对把学生编进部队当兵,又有一句话遍告政要:“现在还没到送学生上前线的时候。”他这两句名言作用极大,成全了千万矢志向学的下一代,功德无量。

估计完全错误!“小李仙洲”把这群孩子接到台湾的澎湖,以铁腕强迫他们当兵,出现了相当规模的暗杀和冤狱。戒严军管之下,流落到台湾的山东父老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感念抗战时期那个大李仙洲。这件事和我有间接关系,等我在下一本自述中再加细说。

学校成立,山东的国军和游击队首先得到消息,纷纷传扬,帮助有志者成行。各地家长也纷纷寻觅管道,把孩子送出去。学生人数一天比一天多,校方在距离阜阳县城三十五华里的柴集设校本部(高中部),在离柴集八华里的后湖设一分校(初中部),在县城西关打蛋厂设二分校(初中部),在离柴集三华里的三王寨设三分校(师范部)。学校一面发展,一面向重庆申请改为国立。

那是内战末期,八千山东青年流亡到广州,山东父老为他们寻找出路,想起李仙洲将军。李仙洲那样尽心照顾山东的流亡青年,同乡的乡情也是一道保障,就把这群大孩子交给另一个山东籍的将领,人家管他叫“小李仙洲”。大家以为大李能做到的、小李也能做到。

本来中等教育由省县办理,国立中学是抗战时期的特殊产物,一切经费、包括学生的基本生活,都由教育部负责。一九四二年春,成城中学改制成功,定名国立第二十二中学。二分校教务主任夏岷山先生向我们宣布,教育部核定全校共四十四班,每班四十人,四四不断,我记得很清楚。教育部核发经费,以这个人数为准。

校友傅维宁,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那年高中毕业,他在《贷款念书》一文中说,他的毕业文凭注明欠交贷金四万八千四百零二元九角三分。这笔钱并未扣回分文。

世往今来,管钱的人坏了多少事,丧失过多少人心,对首长最忠心的是他,可是对首长的理想和长远目标弃之不顾的也是他。还是教育部有行政经验,把公费改成“贷金”,钱不是送给学生,是借给学生,将来学生毕了业,能赚钱,再把钱还给政府,或者由政府一个月一个月从他的薪水里零零碎碎扣回去。管钱的人听得懂借方和贷方,这才不再留难。

紧接着,校方宣布停收新生,但是后来各班人数都超过了,李仙洲校长想尽办法教养超收的部分。现在,有些同学为校史编委会提供回忆文章,他们班上有五十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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