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有不利的方面,需要面对。我得承认,玄愁是种代用的体验,是真愁的替代品。在这种意义上,总是存在作过头的危险。另一种危险就是技术的介入。我毫不怀疑,很快就会有广告,登在小型文学杂志最后几页,推销一些电子装置,装在黑色的塑料匣子里,有旋钮,有显示屏,耳机里响着受激而发的嗡嗡声,还有终端可固定在头骨的各部位,以便使脑波跟玄愁交相呼应而彼此加强,并可随意选择波形。自然还得说一句,如不满意(或即使满意),钱款退还。这些装置会被冠以诱人的品名展开销售,如忧愁放大器,或人工沮丧机云云。想到这些,又添一段愁,可这份愁或许没什么大不了,顶多像普通的汽车收音机。
第三,第三条好处我忘了,这说明要愁的事又少了一桩。
玄愁功法简便易行,任何人,不管其年龄,性别或职业状况,几乎任何场合都可以作。对初学者,我建议二十分钟为一节,上午上班前作一遍,深夜失眠之前再作一遍。
然后,放出你的意识,让它自由漂浮。大约过三分钟,你就可以感到有这么回事发生。几乎在漂浮的同时,你就开始倾覆,下沉。这种种感觉的综合,成了一种知觉:知觉到有某种严重而不可逆转的麻烦。
要作的是坐在某处,最好是单独一个人、绷紧全身肌肉。假如你开头就使自己适度不舒适,比如,坐进独木舟的底部,紧张就会自然出现。现在合上眼,集中注意于这一点,直到合眼的努力引起眼皮的轻微跳动。然后呼吸,分析地思考呼吸涉及的肌肉活动。最好,尝试用单侧鼻孔呼吸,两个鼻孔交替位用。
其次,在大白天无可烦愁时能让你过得充实,因为有虚实之对比而大欢喜。
要完全沉浸于一种纯粹的、给人启迪的烦恼之中,我可以推荐一种改造了的超级坐功。我在读一本学术性很强的杂志时碰到了关于那一功夫的文章、并躬亲实践了一番。在我的后院,有棵山毛榉树。树下有条翻倒的破独木舟。我坐在里面,按说明中的指令,一丝不苟地如法作起。放松,目微闭,调匀气息,默念一字真言,此处是“哞……”,一遍又一遍。这些要求对山野散人是颇适合的;我的意识,通常东游西荡浪掷时间,抓住什么是什么;现在已经准备要一念顿断,随风飘逝了。可这时,屋里丁铃铃电话响起,也不管你气息调匀念那“哞”字真言,响了好几遍后嘎然而止。此时此刻,我一下子发现了玄愁功法。
末了,成功的话,你会开始听到“铮铮”声。那是一种若来自远方的、有韵律的声音。其律不合呼吸,亦不合真言念动的节奏。几分钟后,你把脉细评,就会发现,这“铮”音与脉搏同步,发自头颈间,想来是某动脉转弯处的湍流所致,甚至还会是一个血小板的振动引起。现在,你接上头了。
现在,念动真言,真言是“愁……”(worry),快速重复。这个字本身就很有效,因为这个字的历史使之有暗示性的同源语。这样,一边念,一边就横插进一些回忆,记起它原来来自印欧语词根wer,意思是弯曲扭动欲求逃避。这个词到了古英语成为wyrgan,意为窒息而死,其近亲包括weird(离奇的),writhe(苦恼,扭动),wriggle(蠕动,挣脱),wrestle(摔交),还有wrong(错)。“错”是同样有用的真言,理由也与“愁”字对等。
据说,现代的、工业化社会里的文明人有一种独特的倾向,那就是特别的紧张,一触即跳,对未来抱有史无前例的不安,对现在感到沮丧绝望,想起不久前的过去就夜不成眠。所有这些,都归因于包围着我们的复杂技术和机器噪声,还有我们建造起来把自己同大地隔开的那冷酷坚硬的钢铁和塑料的装置。根据这种看法,无休无止的忧虑乃是现代的一大发明。何以解之?唯有关掉所有引擎,爬回乡野去。原始人戴着玫瑰的花环,睡得香甜。
忧虑乃是人类功能中最自然、最自发的。现在是承认这一点,甚或是学会更好地忧虑的时候了。人是忧患的动物。这一特征需要进一步发展完善。大多数人容易忽视这一活动,生活在忧虑的薄冰上,但从不深钻下去。
史前的人,尽管没有工具也没有火供他思虑、也必定是所有动物中最忧愁的。他在光线微弱的洞穴里到处摸索,使劲地想,他该干些什么;感觉到了逼到眼前的神圣责任——制造工具。那时,他必定花了好长时间冥思苦想他的拇指,并且为之着急。我想象得到,他会怎样盯着自己的双手,惊讶地把拇指尖跟其他指头一一相对,想,老天爷,这一点是把我们跟野兽区别开来的东西;随之而来的是苦苦的思索:它们生成这样。到底是为什么?一定有许许多多个难眠的长夜,脑子里全是拇指。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让那加剧的玄愁自动进展,到下一阶段,名叫主绞盘,途中,你经过似乎是自四面八方汇流而来的系列画面,杂乱无章,转瞬即逝,极快地跳动而过,像部断烂影片,许多画面看似微不足道,可每一张都联系着一种突坠空云之感(在此给你一个有用的提醒:vertigo“眩晕”也是由wer派生出来的)。你像一只鸟儿惊叫着飞掠头脑,这时,你也许会突然看见一个时行的灯光广告牌;或者幻觉看到加油泵那快速转动、让人无法识读的数字表;或者最后一条座头鲸,向空旷的海洋深处唱最后的一首歌;或仅仅是电视新闻广播,宣称,现时的缓和意昧着苏美两国人工心脏工程。要么就是最新的科技信息,涉及中微子脉冲簇射,由坍缩的行星向人发出,你无可逃遁,即使在南达科他州的盐矿底层也逃不了。当然,还有水门事件。约翰·凯奇(John Cage)的音乐,学术场合的黑板上粉笔画出的下降曲线,交替地预言着未来美国宠物狗种群的数量,哈莱姆的老鼠,头顶上和盐矿深处的核爆,挪威的自杀事件,印度作物歉收,世界人口总数;想到月亮的吸引力会引起秃顶,不可避免的大陆漂移,电子吉他,各种东西在悄悄溜走,感觉到处的小地毯从什物底下滑出去:这些意念渐渐汇流,渐趋于无定形,尔后归于虚无,融入一种结实的、凝胶状的偏斜思想。一旦这事发生,你就开始进入最后的阶段,那便是关于纯愁的纯愁。此乃西方智慧的精华,我将其称为玄愁。
现在且论玄愁的用处。首先,它会在头脑空虚的时候把它整个儿填满。你的头脑倾向于闲愁万种,绵绵无尽,盘桓心底;老是纳闷儿,是不是忘了什么该愁的事儿。这会儿不然了。你一下子就得到充分的体验,来有定时,时间由你自己安排。
假如得知曾有一些史前的古老委员会,我是不会感到惊异的。这些委员会举行集会辩论说,拇指可能正在让我们走得太远。假如不是有拇指而是多有一个平常的指头,我们的生活会过得更好。
我不大信。人一向就是特异的多愁动物,有着几乎尚未开发的忧虑能力;这是位人区别于其他生命形式的特有禀赋。无疑,在人的大脑深处,有一个神经中枢来协调这一功能,就像专司饥饿感和睡眠的中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