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virus)的概念对我们来说虽然很新鲜,可virus这个词却很古老。它的词根是weis,意为流动,是徐徐流出、分泌(ooze)那个意思。那个词先是从古英语的wase到了中古英语的wose,于是就成了ooze本身。后来,它派生出一个意思,指某种弯曲曲滑溜溜的东西,由此,鼬鼠得到了它的名字。此后产生的联想更令人不快,意指某种讨厌的,不卫生的,有毒的东西(noxious),结果有了viruses(毒素,毒害)的virulence(毒性)。凑巧,noxious来自nek,意为死亡,是从拉丁语里的necare和nocere来的,这些词为我们提供了necropsy(尸检)及其同源词。甘露(nectar)是神的饮品,因为它是防止死亡的(tar的意思是克服)。
当然,也有些最初的词汇彻底地改变了意思。Bhedh是今天珠子(bead)的前身,但它的本义是要求或吩咐(bid);bead一开始意指祈祷。Dheye意为看和见,到了梵语里成为dhyana,意为静思,到了巴利语中为jhana,到了中国语里为禅,到日语而为zen(禅)。
当你真的邂逅一个原汤原味儿的单词时,那体验就有些惊喜参半了,好像在箱箧里的旧中学年刊中看到了一个朋友的照片。那些词都非常老,而那些最意味深长的词,都可上溯到印欧语中的词根,它们后来成了不同语言里同源词的祖先。这些不同语言有梵语,波斯语,希腊语,拉丁语,还有很久以后形成的英语的大部。Sen意为旧的,老的(Old);spreg意思是讲话(Speak);swem是游泳(swim);nomen是名字(name);porko是头小猪(pig);dent是一颗牙(tooth)。Eg是我(I)和我的自我(my ego),tu是你(you),me则是我(me)。Nek是死亡(death)。Mormor是低语(murmur)。Mater,pater,bhrater和swesor是最亲近的亲属(父、母,兄弟,姐妹),而nepots则是甥侄和甥侄女儿(nephews和nieces)。Yero是一年(a year)。Wopsa是一只黄蜂(wasp),aspa是棵杨树(aspen)。Deru是棵树(tree),同时也是某种耐久而真实(true)的东西。Gno是知(to know)。Akwa是水(water),而bhreu则是沸(boil)。使用基本的印欧语,再加上挥手,你可以走遍天下,差不多跟用纽约英语一样方便。
Hybrid一词的麻烦,在于它的一些更远的来源。那个词带有内里的责难。在成为hybrid之前,它是hubris,那是个早期的希腊语词,指的是僭妄,对诸神的傲慢。Hubris本身来自两个印欧语词根,ud,意为上(up)或出(out),和gwer,意为暴力和力量。总的意思是侮辱。Hubris在19世纪末叶成了英语里的一个中性词,被牛津和剑桥两大学的学者们发掘出来,就地使用,作为一个俚语,来形容有意运用人的高度智能去自找麻烦。Hubris(狂妄自大)是陷入某种学术柔道的危险;假如你机关算尽,使尽聪明,你会被自己的力量甩抛到地狱的边缘。
单义词被认为是词汇里的纯金,是词汇里的晶体,绝对的原装货,仅仅指称人们自古以来要它指称的意义。如今,这样的词已是凤毛麟角了。我们用的词大都是混合词,是由古老的,用过的旧词凑合成的,这凑合的过程颇像废品的回收利用。我们周围到处堆满了弃置不用的词,丢弃在我们头脑的四郊,像一堆堆破铜烂铁。
倒下的概念生发出一些词,如cadence(节拍),cadenza(华彩乐段,终止)和cascade(瀑布)。Chance一词,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来自骰子(dice)的落地(falling)。
首先,我们应该用另一个词来取代hybrid(杂种,混合词)这个词。并不是因为它没有满意地描述自己,而是它有那么点不够直截了当,不足以担当我们要它担当的科学任务。Hybrid是个较新的词,很容易被不动感情地处置掉。然而,在它的背后,站着一个面色凛然的拉丁语词hybrida,指的是野公猪和家母猪所生的不合意的崽子。这个词在英语里毫无用处,直到大约17世纪,有人不经意地提到了杂种,指称野猪和家猪的不正当婚配。可直到19世纪中叶,它才真正进入英语这一语言。那时,植物学和动物学都需要这个词了。迅速发展的语言学也需要它,甚至连政治学上也用到了它(如国会里的混合法案)。
在venom(毒,毒液)背后,也有段类似的稀奇古怪的历史。这个词一开始是wen,意为希望或意愿,或多或少直接导致了win(赢得)。在演化的途中,它的一枝通往venus(性爱),venery(性欲)和venerate(尊祟),这些都是爱的变种。媚药称作venin,不知怎么,这个词渐渐有了今天的毒或毒液的意思。
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毒和毒液能来自媚药。或许,当时的药理学还很原始,很玄乎,跟毒物学只隔一层窗户纸。或者,当时在常识上大家有个共识,就是,任何意在引诱虚假的爱的化学添加剂,在本质上都是某种毒物。这透露了初民的一点重要的可爱之处,他们憎恨弄虚作假的爱,于是就把毒液和毒物从那些爱情骗子那里剥夺了来,还给虫豸的毒刺和蛇的毒牙。
运气(chance),现在终于有个词表达它了。帕特里奇(Partridge)给了它近两栏的篇幅、最小的小号字排印的,但不只是在这一个词条下。如果你要查到chance,你得找到cadence,那个词最接近一个单义词,可离单义词还是相距甚远。Cadence来自kad,意为倒下,落下(to fall,falling)。Kad导致了拉丁语里的cadere和梵语里的cad,意思还是倒下,有时意为死亡,从这儿,来了一大串意为冒险和暂时的词:cadaver(解剖用的尸体),decay(腐烂),casualty(事故,死伤),deciduous(脱落的,暂时的)和casuistry(决疑法)。
霍乱病毒(cholera toxin),让一个初识我们文字的外人翻译出来,可能是一副铮明瓦亮的弓箭。Ghel最初的意思是明亮的,后来意为黄色;它先后成了希腊语里的ghola和khole,意为胆汁,后来成为英语里的choler(胆汁症)和cholera(霍乱)。Toxin起初是tekw,意为跑或逃,后来成为波斯语里的toxsa和希腊语里的toxon,意为弓和箭;病毒的意思大概来自涂在箭上的毒,或者,如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所说,来自紫杉树taxus,其木可制最好的箭,而其浆果长期以来被认为是有毒的。
作成你自己的语言?靠研究所里的一些委员会?你在说些什么。
碰巧,hazard也来自dice,是经由古法语hazard和西班牙语azar(来自阿拉伯语yasara、意为玩骰子戏)来的。Dice得名于游戏中用的骰子(die)。Die一词来自印欧语do,最初意为给与,后来变成了donation(捐赠),dowry(嫁资),endow(捐赠),dose(剂量)和antidote(解毒剂)。在俗拉丁语中,动词dare后来意为游戏,生发出一种游戏用具datum,到了古英语为dee,后来成了die和dice。
试想假如我们在这上头用了心思,我们将会作得多么好吧。这里需要的,就是更好、更清醒的组织,并且对于人类言语有更加有效的行管控制。一直缺少的就是管理。事情似乎是这样的,有时还是可悲的:假如今天的大多数词汇是通过这一不可思议的杂交过程造出的,那么,杂交就是我们现在要加以控制的。我们需要学会的,是怎样使一个词与另一个词结对儿,使交配能够发生,然后选出我们所想要的小崽子。政府将需要参与其事,因为我们将需要在全球建立整个新的研究机构,在各国的首都占据很大的地面,专门从事词汇的养殖,就像上个世纪的那些农业实验站一样。词汇养殖可以成为未来官僚机构的当务之急,像过去一样,不过比从前组织得更好,委员会也更多。给以大堆储备好的生育新词儿的室内创造性,在可行时尽量把字母输入改为数字输入,由计算机赋予的能力加以财政上的优化,切中要害,针对目标,分清轻重缓急,我们最终会摆脱对过去的依赖。新的杂种,在我们本地的代理机构合成的混合词,到时候就会取代那些印欧语词,而带有它们所有的原始性,前文化性,和叫人难为情的共鸣。
指称毒(poison)的那个词来路更为曲折,颇像一个耽搁已久的转念。它来自poi,意为喝,后来成为拉丁语里的potare,由此又生成potion(一服麻药)〔还有symposium(研讨会),来自sun,意为在一起,加上posis,意为喝〕。那个有毒的含义是随着媚药这个概念而出现的,此后,毒这个观念才进入意识当中。
汇入植物学家和动物学家产品中的最新杂种,是哺乳动物细胞和细菌细胞核酸的结合物,这样的结合是可以通过重组DNA的新技术像串珠一样容易地办到的。有人希望停止这些杂种的生产,理由是,这样的存在物的生物特性可能是有害的。
听起来这像是一系列的偶然事故,也许,语言的进化大体上是种碰运气的事,就像动物的进化一样。尽管这档子事里包含的许多事实已被两百年来探微索隐的语言学盖棺定论,可是,在这整个行当中,还是有些普遍的、不可避免的、高度不可思议的性质。假如这就是词汇的进化方式,那么,这种进化似乎是依赖很多纯粹的运气,或者,像法国人说的,是hazard(古法语,掷骰子赌博;英语,碰巧,意外,危险,冒险,掷骰子赌博)。
你可能认为,现代科学大概一直在创造簇新的单义词以满足其需要,可事情并非如此。我们的大多数表示新事物的词汇是翻新的旧词。一百年前开始使用的词热动力学(thermodynamics),是一家古董铺子:印欧语的gwher,意为热,后来成为希腊语里的thermos,而印欧语里的deu,意为做,成为希腊语里的dtunesthai,意为能做什么,于是有了能动的(dynamic)〔dynamite(甘油炸药)、bonus(奖金、礼品)和bonbon(夹心糖)来自同一个deu〕。计算机行话里的二进制数码(bit),尽管造的时候意思最不含糊。其组成部件是binary(二进制的)和digit(手指、数字),然而,它的来源却有着纠结不清的意义:binary来自dwo,意为二(two)。这个词还生出twig(小枝),double(成双)和doubt(怀疑);digit起源于deik,意为展示或教导,后来跟另一些词结伴来到英语,它们是token(记号),paradigm(范例),ditto(同上),还有toe(脚趾头)。
很明显,这类事情是不可能通过人的心智有意作成的。今天的语言,乃是无休无止的一系列小错误的结果。这些小小的错误一个接一个,把我们引回到遥无尽期的从前。这些词汇只是被我们放了出去,让它们在那片黑暗中飞翔,互相碰撞,以乱七八糟的方式配对儿,生出些野种,生出些随机的杂种(混合词),理性对之莫可奈何。
核酸(nucleic acid,来自ken,后来是knu,加上ak)是某种坚果,跟某种锋利的东西结了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