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和“透明”,指的是作品中的深层结构。如果一位作者具有精神上的渴求和对于精神方面的事情的好奇心,他就会在追求的过程中逐渐将文学当成自己的理想。而只要他的追求持续下去,他的作品中就会出现一种闪光的深层次的结构,这个结构会出现在他的每一篇力作之中。这个特点是为现代艺术潮流所屡屡验证过了的。新的写作的动力同现实紧密相联,我们从当前的大动荡中汲取创作的营养,然而我们创造的作品属于全人类。这种纯文学同表层的现实拉开了距离,以其超脱的形象象征着人在精神领域里的追求所能达到的高度,也显示着人性的崇高与美好。这样的文学,难道不是一个民族最最急切需要的吗?作者们作为个体默默地努力,完全不考虑个人功利(因为在当今,人不可能通过这种文学获利),他们以自己的劳动提升了人性和国民性,我们愿我们的杂志为他们提供表达的场所。
新的东西总是在同腐败的斗争中成长的。我们追求的新,不是一时的新,而是永远的新。所以只要这种文学存在,剥离就得持续下去,丝毫不能放松警惕。我们的杂志将以批判为己任,在创作中批判自身,在评论中对抗潮流。这是我们的使命。我们希望新批评的文章出现在杂志上,不是一团和气的瞎吹捧,也不是水平低劣的漫骂,而是认真阅读文本后的有感而发,以及针对文坛劣根性的深入分析。敏锐、深刻和朴实是我们的追求,我们相信,一种新的批评文风一定会在我们的园地里诞生。我们需要那种说理的文章,说到底的真东西,而不是夸夸其谈,投机取巧,不着边际、蒙骗读者的赝品。
潜意识是一个奇妙的王国,你不追求它,它便不存在。因为它隐没在最深最黑的地方,谁也看不见它。我们民族的思维方式不承认这种东西的独立性,也不相信任何纯精神的东西,荒芜的领地在死寂中渐渐化为流沙与岩石。然而,千年的岩石不是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吗?再看那流沙的舞蹈,又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在这里,生命在踏着死神的鼓点跳舞,漆黑的空中有鹰飞过,它们的肢体被一次次撕裂,惨烈的血变成腥臭的雨纷纷落下。我们要写这种东西,写到底。
我们是神经过敏的人,多年来,那些陈词滥调和白日梦话每天都在刺激着我们。我们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们对外界的愤怒在黑暗领域中经过多次转化之后,成为了一种特殊的文学的养料。所以,我们决不是对世俗不感兴趣的自鸣清高者。应该说,我们对自身所处的环境有太大的兴趣。恰好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想描写高级的东西。在文学界,一旦说出这类话,便被归于“贵族文学”,“脱离实际”的另类圈子。也许这是一件好事,我们希望被这样归类的人越来越多,形成一股力量。那,也许是中国文学真正的希望。
残雪
作者按:2004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年头。这一年我,张小波,梁小斌三个人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甚至想到要创办一份杂志,来宣扬我们的文学主张。为此我们至今还在努力。
人性在发源处就是一个矛盾,这在文学上本应是一个常识。中国人在这方面的认识由于先天的缺失而导致自身的精神在几千年里不发育,不独立,因而在文学——这种精神的事业上明显的相对滞后,外界的几次冲撞也始终未能催生独立的文学形象。由于保守和自满的劣习窒息着文坛的一切生机,由于某些人故意混淆对于人性的定义,文学自身的确处在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多年来,危机感时时刻刻在我们内心。这主要在于我们追求的这种创作其超越的难度,同时也是由于对于自身所处大环境的意识。“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我们必须加倍压榨自己,使自己不断爆发,将这自相矛盾的好戏唱到底。否则,我们就只能在窒息中灭亡。
这篇文章便是我们的发刊词。
认识自身是一个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矛盾过程。生命的张力发挥得越极致,探索的层次越深,伴随而来的颓废感、沮丧感,虚无感也会越可怕。这种没有退路的严酷机制是如此的违反人性,但支撑这种机制的动力却是对于世俗生活的迷醉与深爱。为使人性美好、崇高,创作者画地为牢,监禁自己。当然,创作者决不是为监禁而监禁,不如说,他为的是获得最高级的精神享受。所以最终,现代艺术又是最符合人性的。然而由于作品的特殊性质,精神的享受只能在曲折的交流中真正获得——也就是在阐释或破解谜语之中达到沟通。为开辟更多的沟通渠道,我们在这里提供给读者一个阐释(用批评也用新作来阐释)的园地。阐释让孤独的探索者获得心灵的慰藉,让新加入的追求者在尘世中合流,让更多的寻求高尚的个体来最后完成我们的作品,也让我们读到更多同质的新作。多年里头,正是伟大的读者在支持着我们,使我们的作品存在到了今天。我们中有一位同人,长年将美丽的作品写在笔记本上,在文学界高层次的读者中流传;另一位同人出过一本书,书中的作品篇篇优秀,远远超出主流的水平,在最敏锐的读者中引起了震撼,但文学界却是一致的沉默。我们决不是孤芳自赏者,我们在拯救自己的灵魂的同时还要在文学界呐喊,以吸引更多的人加入改造灵魂,改造文化的行列,这其实也是我们创作的初衷。可以说,没有愤怒,当初我们也不会开始创作。
通过孤独的创造产生的这类作品,其存在有一个前提,这便是交流。我们的文学比任何其它类型的文学都更依赖于读者而存在,可以说,没有读者,作品也不存在。每一篇作品都是一个謎,一个诱惑,要等待知音来解开它,完成它。这类作品是来自黑暗的潜意识底层的报告,是心灵对心灵的召唤,它本身是封闭的、自满自足的。如果人不去阐释它,它就如我们民族那巨大的潜意识宝藏一样,隐没在黑暗之中——那其实不就等于不存在吗(想想我们民族千年的失语吧!)?我们这几位同人作者都有自己的读者圈子——由一些受过现代艺术熏陶的人组成。我们的读者圈子虽然不是太大,但毫无疑问在多年里头正在渐渐地扩大。深知读者对于这类作品具有生死攸关的决定性,我们在多年里头一直渴望有自己的园地。现在机会终于成熟了——由于同人的热情和理想主义。
高级的东西不是想写就有的。我们必须在追求中剥离,在剥离中追求,那是暗无天日的、充满失败与虚幻的过程,冥河的黑浪一波接一波地袭来,吞没生存的意义。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须执著于一种东西,唯一的一个东西,即体内的那种律动。不忘记这个唯一,高级的东西就总在我们的心的深渊里闪烁。探索生命之谜,正是为了在另一种层次上赋予我们的日常生活以新的意义,而不是苟且。继承了千年惰性的人们,在致命的世纪大冲撞中仍然“坚守”这种惰性,否认高级的东西属于人类,将僵虫似的苟延冒充为“中国特色”的高级。这,才是真正的末世皇帝的新衣。而我们,这些在日常生活中一点也不高级的人,我们要写那种真正高级的文学。几乎是一旦开始追求,我们就不断得到她确实存在的证实,因为我们的国土,如今正是她生长壮大的理想之地。
最为个人化的活动却具有最大的普遍性。我们描写的是本质,是永恒,我们用天空,用海洋,用岩石来比喻这种东西。我们各自在自己的黑暗领域里长久地辗转,在死海里打捞,这种自力更生的活动并不能得到丝毫外援。形成团体对于这种文学创造本身来说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孤独的受难是创造的前提。然而时代赋予我们的幸运却使得我们这几个同人走到一起来了,那就像是天意的安排。也许是在那种地方探索过的人身上都有某种标记,某种痕迹,某种神秘的气息。我们的作品使我们相遇,认出对方。在文学创造之余,交流的渴望使我们创办了这个杂志,这块园地,既是为了自身的存在,也是为了新写作的启蒙。我们通过自己的文学探索深深地感到,我们追求的是一桩伟大的事业,在追求中,我们不仅仅改变了自身,也或多或少地在影响他人,将一种看待世界的新的宇宙观带给这个古老守旧的国度。是的,我们要改变的就是人心,因为最可怕的腐败是人心的腐败,是对真理的视而不见。
我们需要新的作品。正如我们对自身作品的衡量一样,我们杂志对于作品的采纳也只有一个标准——他们所达到的艺术性方面的高度。我们在作品中寻找一种“纯”的东西,透明的东西。不论作者描写的题材与方法如何不同,只要有这种东西,我们就认为是好作品。也许我们寻找的就是艺术的理想,人性的理想,她是真正的文学的核心。创新是首要的,因为任何一种艺术的表达其前提就是创新,是不可重复的独特。这里所说的创新并非指流行的那些“花招”,而是对于本质的不断认识,对于自我的不断挖掘。只有那些“意识到了”(哪怕这意识是朦胧的)、并有这方面的渴求的作者才是我们要寻找的。简言之,我们这里希望聚集的,是那些具有内省习惯的作者,具有内省品质的作品。内省的深度和力量,是作品艺术性、文学性的试金石。
高级的东西原本属于每个人,但绝大多数人都将她遗忘了,遗忘的时间有几千年。我们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善于遗忘的民族。通过遗忘,我们可以化解自己内心的所有矛盾,让黑暗的“生”与澄明的“死”在内心搅和成一片混沌。于是晕晕乎乎,得过且过,而这被称之为“活”。我们还时常听到人们说,这样的赖活是多么的伟大(中国人很快要成为世界上最长寿的民族!)。高级的东西是可怕的,她使我们丧失良好的“自我感觉”,那就像见了鬼一样不吉利,当然也绝对不合时宜。那是异物,搅乱白日梦的东西。据说我们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们要关怀的是别人的灵魂乃至肉体生活,尤其是“百姓”。关怀者的灵魂必定是很崇高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崇高的关怀者永远不必关怀自身的灵魂。而我们,我们专注于自身的得救,所以我们渴望高级的东西。
新的写作决不是空穴来风或忽发奇想。从千年重封密锁的压抑中爆发出来的能量必将源源不断释放出来,那就像死囚临刑前的倾诉,也像从地心长出的顽石为意念所移动。我们是高度自觉的创作者,也许是时代的馈赠,也许是民族的机遇,我们意识到了那种高级的东西,并在我们民族潜意识的巨大宝藏内一次又一次验证了我们的信念。先前,那里的确是一块处女地。我们伟大的先辈鲁迅先生曾在那里进行过短暂的探索,这种探索物产生的光芒很快就为乌烟瘴气所遮蔽。几十年过去了,很少有人还记得属于我们的这个艺术领域的存在。先驱者已经死去,留下成千上万的庸人。
在创作中,所有的逼迫与操练都是针对自我的,黑暗的领地上没有装腔作势者的立足地。高级的东西就是将自身的世俗根基抽空之后,我们倾听到的那种怒吼。一个人,如果他在从事这种文学活动当中,下不了狠心摒弃一切,如果他对于自身那些外部的标签与利益还存在各式各样的浪漫幻想,这种文学便与他无缘——无论是读还是写。由于这种独特的文学是对于我们漫长的传统的批判,所以我们在文坛很难有真正的一席之地。这是我们的命运,也是我们的幸运。因为在进行内部的“无中生有”的创造的同时,外部的“无中生有”的使命也由历史赋予了我们。这种对于自身的挖掘和批判在历史上从未有过,我们要存在。
在这本杂志里,我们通过作品向读者和潜在的新作者发出召唤,让那些有类似追求的人们(尤其是青年)意识到这个园地的存在。这里的大门是向勇敢的追求者敞开的——无论是对这种文学的阅读还是写作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投机取巧者不用来,来了也一无所获。一个人,如果内心充满了灵魂自救方面的焦虑;如果他有开口说话,说真正属于自己的话的那种冲动;如果他对自身环境以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极为不满,决心改造生活;如果他身处污浊却一心向往纯粹的理想,这样的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将同他一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