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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文学观 作者:残雪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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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马国瑞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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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我有,但是我跟她的恰好是相反的,我一般不太去看现实的场景,表面的这些场景。我做梦,我的梦里面的场景,它是可以发展的,我的梦像电视连续剧一样的,不断的一个梦做十几年,有这种情况。

马:没有一定的国籍,不是中国人。

蔡:我下次要把我的书当中有关你的那些章节发给你,我把英文的发给你,你能看吗?看看有没有理解偏差。哈哈(笑)。

蔡:那是当你写作的时候,对你写作的一个读者,那么,当他进入社会之后,你有没有一个社会上的理想的读者?

残雪:我就是某一批作品,有一个突破,然后又重复,又突破,又重复,又突破,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在这样变,根本不是像他们说的又有一个突变了,又有一个什么。像余华那个变,本来写什么先锋,后来忽然又搞通俗,我不是那种。我是很慢,很慢的变,但是我早期的作品跟我现在的作品,完全是两码事了。不管是用语言也好,还是情绪,都有很大的变化。看还有什么问题。

残雪:发表很困难,所有的刊物,像“收获”那样的刊物是不愿意登我这些东西的。像李小林,就是巴金的女儿,在那里是当主编的,86年那时她是根本看不上我的作品的,也不登。这些大杂志都经过了,走了一个圈,没有什么地方接受,最后是一个那个叫做“中国”的杂志,那个时候是丁玲搞的,丁玲那个时候忽然就觉得要创新,要那样的,就来找一些年青的,比较好一点的作品,然后就通过一些人,七转八转反正就转到他们那个杂志(听说李陀在发表“苍老的浮云”时帮了大忙,那个时候他正在提倡现代主义,“苍”是在“黄”之前发表在“中国”)。后来就在那里发表了一部分,可能是有一半的样子吧,莫明其妙。也不是政治的原因,就是他们觉得太长了,登在他那个杂志上面,占他的版面占多了,就把我的砍掉,就删成那个样子,只剩一半就在那里发表了,莫明其妙。

马:评论家他们老说,他们给你一顶帽子,他们老说你是前卫文学。

蔡:残雪,我想问,你进入那个写作状态,创作对你来说也是一种生存的状态,对不对,写作本身就是一种体验生活嘛,那种状态他是一种无序的,对不对,这种自动的,自发的表达,体验。那么文字呢,写成文字以后,不管怎么说都是现行的,它受到逻辑的影响,这当中对你有冲突吗?这个。

残雪:对,就觉得好,不知道为什么写到中间,忽然那个黄泥街里面就跳出了一个很抽象的人物,叫做“王子光”。他根本不像一个人,好像是一团气那样的东西,就觉得那种写法好过瘾的,就比平时的他们那种现实的,写实的那种好,好得多,甚至比萧红的都要好。

马:包括美国的。

残雪:我不构思。

马:你从小就喜爱文学吗?

我同意你说的把写作本身当现实,这有点像打造灵魂的层次。大概所有这类文学都有这个共同特征。

残雪:现在,慢慢的我甚至可以写最初的作品的评论了。以前根本就不行,一直到了几十年以后,我慢慢的可以看得清一些东西了。我经常作为读者,既作为作家也作为读者,我已经写了好多西方经典文学的评论,五本书了,现在是第六本正在出版了,我看自己的也是这样,现在晚期的我暂时还不能评论,但是,早期的东西我去看,就能看得出里面的结构了。就发觉国内的那些对我的那些评论,全部都是胡说八道,因为他们都是从外部来评论我,把我的这个象征那个,都是很表面的东西,根本没有进入人的灵魂的深层,都是那些很表面的,这个是文革的什么什么情绪,那个又是什么对他人的恐惧,什么什么,都是套路,陈腐的那种东西。哈哈(笑)。像中国这样不善于反省的民族,便有这样不善于反省的批评家了,他永远不知道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读作品,一双批判的眼睛永远向外。哪怕反省文革也是反省别人的坏,自己总是好的,因为“出发点”好嘛,因为“心”善嘛。

残雪:主要的东西应该是可以明白的,至少我看的英文的译本,我自己的作品每次出书我都捡查过的,我自己觉得主要的东西是翻出来了。

残雪:也可能还没到时候吧。人家都把他看成是一种现实主义的那种东西,但是,好像据博尔赫斯说并不是那么回事,还有另外的解释,就是有深层的东西,可以完全做出另外的解释,像巴尔扎克的东西。所以我先看他们这些很明显的作品,像《唐·吉诃德》啊,但丁啊,先把这些很明显的搞完以后再看那些。

马:是一个德国人?

残雪:我看的,我最喜欢的,就是我写的这几个人,像卡尔维诺,嗯,欧洲的,现代的,让我想想。

这里我要补充一点历史情况。我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是《收获》的某副主编写的。他在文章里鼓吹在80年代《收获》如何提携青年先锋派,现代派。我也是他们提携的重要作家之一。还说当时开一个会,他们到处找我找不到,因为我在湖南做裁缝,就没人找得到我。在这里我要说,他们这种说法是为自己服务的。我曾经托别的作家将我的成名作《苍老的浮云》送到收获,《收获》经编辑部研究,退回了我的稿子,认为不够水平。我还记得原话:“我们认为,过多描写丑陋、肮脏没有必要……”所以根本不存在找不到我这回事。再说只要一问湖南作家就都知道我的地址。后来我成名后虽然他们发过我的一个小短篇,但那并不能说明《收获》领导的文学观念不陈旧。90年代初,我已经有比较大的名气了,我不死心,还想试试《收获》,于是将自己最好的中篇“思想汇报”寄给他们。过了一段,李小林将稿子寄回给我,信上要我修改,她还在我的底稿上画了一些记号。我觉得她的意见莫名其妙,完全没有看懂,就回信说,我的创作态度非同一般的认真,(我没告诉她我是自动写作),既然你认为不够好,我不发表算了。后来我还不死心,过了几个月又给她寄去一个自己认为写得不错的中篇。这一次她更干脆,信也没有,直截了当地退还给我了。本来这么大一个杂志,占用这么大的社会资源,将其办成一个家族的东西,还传代,只有中国才有这样的怪事。再加上思想僵化落后,根本不可能办出特色来。还要往自己脸上贴金,把自己说成倡导创新,先锋。前几年我看过他们登出的两个长篇,简直不是一般的差,差得要让人掉眼镜。难道李的水平差到那种程度?我不相信。会不会有猫腻。

残雪:应该是有的吧,因为人性都是共通的,就是属于那种文化层次比较高,有一个自我反省的习惯,就是每天做什么事情,马上就能感觉得到的,就能分析的那种人群,有那种习惯的人。

残雪:那也有一点,它更加使我的性格走极端了,搞得我根本与外界完全对立起来,与外面隔开,不受他们的干扰,完全自己搞一套,干脆什么上学也不上了,自己一个人,对外界非常的反感,那些方面有些作用。

残雪:他喜欢搞一些那样的东西罗,那只是一些表面的,我觉得,那些都是表面的,所谓这个文字语言,这些东西不是什么很重要。语言是有层次的,语言的深层结构就是人性结构本身。核心的东西是一致的,像这些作家,但丁也好,卡夫卡也好,博尔赫斯也好,歌德也好,这些人,莎士比亚的某些作品,那个核心的那个东西都是一致的,就是一个结构。人性我觉得就是一个结构,一个结构有无数的版本,不断的变化,所以博尔赫斯他大概就是在这个基础之上,一个结构的基础上把它不断的变,打乱然后这样搞,那样搞,但是他抓住了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是很少有作家能抓住的,后来我把它解释出来,那个东西是什么呢,就是人性的东西罗,就是人的原始之力,人的原始的冲动和人的理性,这两个东西的那种纠缠和斗争。不断的纠缠,不断的对抗斗争,向上升华,达到那种自由。就是那个东西。当然每一个作家他的版本都不同,但都是从这个核心出来的,我觉得博尔赫斯就是那样的作家。表面上,当然他可以扑克牌,像意大利的那个卡尔维诺,他不是也搞扑克牌什么的那些东西吗?他有点走火入魔了,后来都搞不下去了。他不那样的搞,就直接的那样写的东西,我觉得还更好,那些扑克牌的当然也不错,但他的《寒冬夜行人》,《消失的城市》那样的,他不去有意搞什么形式逻辑的那些,仍然是最好最好的。

残雪:我小的时候,好的小说很少很少,朋友手里的小说只准借一天,那些书都是很宝贵的,一本那么厚的长篇小说,借的时候朋友说:“一天你就要看完,晚上你就要还给我。”所以,走很远很远把那本书拿了,跑回来,拼命的看,拼命的看,饭也不吃,然后看完,看完,赶快晚上就要去送,不然以后就不借给你了。到了那种程度,非常喜欢看文学的书。看小说,也看过一些哲学的,因为我父亲他喜欢哲学,他搞的那个工作,他有很多哲学的书,在他的指导下也看过一些哲学书,但是呢,终究还是觉得没有文学书那么有趣。所以成年后再也没看过哲学。

马:你的语言表达比较特殊啊。

残雪:对。为什么这样说呢,我说的这个西化,不是什么美国,还是那种欧洲的东西,作为人的文学,我们古老的中国是没有的,它还是非常表面的,那种自我反省的习惯,中国人是没有的,是后来学的。从五四那个时候开始。现在的文学界,只学了一点点皮毛,就要抛弃人家了。他们那时即使摆出要学人家的架势,其实还是很不虚心的,他们认为西方“不过如此”,我们已经将他们那两下子学会了,现在到了回归的时候了。

马:可是卡夫卡是用德文写作,没问题吗?

马:还有一个问题,一般的那个前卫文学,就是水平比较高的文学,离不开语言,你看,比方说西方读者,他们看你的小说,他们不懂中文,他们看的是译文,你觉得他们全都能明白吗?

残雪:不是无序的,我写的那个,我虽然不知道那个序,就是秩序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绝对不是无序的,而是有序的,非常严谨的逻辑。

残雪:假如说得很笼统,你一说前卫这两个字,马上就想到哪些哪些人,我又不同意了。假如你说我的作品它们超前的意识这一面,我同意。所有的,包括经典的那些东西,像但丁的那些东西绝对是超前的,你就是拿到今天来看,别人还是搞不出,也还是最前最前面的,因为看得懂的人很少很少。像那种作品,我们这里他们都是用世俗(社会)现实的那种框架来套他们的作品,来解释。如果你把但丁的《神曲》解释出来的话,我觉得就是我们今天搞的这种东西,属于最个人最个人的东西。最个人的东西有最大的普遍性。就是人类的普遍的东西,人性的东西。

马蔡:谢谢啊!

蔡:在生活当中,有那么一种感觉,用现实的手法无法去描述那种感觉,所以你一看到西方的那种描述,你就觉得这个才能准确的反映你对生活的感受,是吗?

残雪:我跟他可能还是有一点点不同,在大的方面比较相似吧,共同的地方就是都是顺着那种直觉的,就是一般人很少有的那种深层的东西,让他们冒出来,在那个时候去写。但是我觉得可能时代不同吧,我比他更能够辨别,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就是对自己的作品。可能也是因为受了他们的启发,看了很多那种书之后,就有了比较。一般的我是自动写作,现在仍然是这样,二十多年了一直是这样,每天早上去跑步,然后精神最好的时候,坐在桌子面前,就自动的来写,写一个多小时,每天都是这样。我没有痛苦,因为我暂时还灵感充沛。只是每天要写之前有点惶惑,担心写不出,一写出来就快乐了。

昶伟:你先构思,然后,再给自己出题目,然后再开始创作。是这意思吗?

残雪:那个现实是写作的现实,文学的现实,潜意识的现实,不是大家公认的那个现实。所以她说这个是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我也同意,但是不是那个大家公认的现实呢?我完全都把它内在化了,我所有的那些描写的外部的细节,全部都是工具,不是目的。所有的外面的所谓“题材”我都可以写,拿来,我就可以写,我不局限于哪一类的题材,所有的题材我都可以写,但是它只是工具,它是拿来为我的里面的那个现实服务的,不是外面的那个表层的现实,是下面的那些东西。

蔡:从结构上,从大的结构上说他是有逻辑的。

蔡:当时你这个《黄泥街》在发表上有没有遇到过困难?当时那种写法还是比较新的嘛。

蔡:像你这样的长篇小说(指《最后的情人》)从构思到出版用了多久?

残雪:就是,这篇(《最后的情人》)也很出乎意料,你要看的话就知道,我平时根本不是这样写小说,当然,可以看得出是一个人写的,但是根本不是这样写。我有很多面,完全相反的,反正都在一个统一体里面,可能因为我是中国人吧,中国文化就是最讲那个天人合一,统一,管他什么东西,可以把对立的东西都统到一起,大概我继承了这一点。

残雪:现在还在世的?

残雪:对,就是那样,非常理性,就像农民种田那样,做好充分的准备,把自己生理方面的准备做好,别的事什么都不管,不出这个园子(小区),保持那种状态,然后,你在家里搞搞卫生,什么都搞好了以后,坐下来,开始发动。写出来的东西,自己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有很强的理性在控制它,就是像蔡蓉说的那样,用一种很强的理性把自己控制在非理性的创作的状态中间,我是那样写的。我的理性是非常强的,大家都知道。但是它绝对不能体现在作品里面,它是在外面,在外面来监控。

马:嗯,还有一位作家,好像你受过他的影响,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他跟卡夫卡不一样,卡夫卡用的语言是比较起码的,博尔赫斯用的典故特别多,还有那个欧洲文化在里面。

马:比方说,那个法国文学十九世纪的,像巴尔扎克,你好像对这个不感兴趣。

残雪:我的书不好读,他们看的时候如果头疼的话,就会放弃,很多年轻人都是这样,我想保持我的读者的层次和数量,有时候推他们一把,就尽我的能力给一点点线索,因为那些线索,我过了几个月再去看自己的作品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虽然不能完全把握它,但是我有一些线索,我就把线索告诉他们,我这里面大概是些什么东西。你们自己去那个。假如读者他不动的话,看我的小说如果他不努力,不是用很大的力气去开动脑筋,去发动的话,根本不可能进去,不管是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好。现代主义的艺术,在某种程度上作者是可以引导读者的。外国开画展就有作者拿根棍子站在旁边引导观众。作者作为自己作品的读者有某种优势,这在国外纯文学界已是常识。当然提供的只是线索,如何选择就要靠读者的能动性了。他必须在灵魂里面发动革命,才能进入我的境界。

残雪:有结构,有逻辑,只是我写的时候不知道这个逻辑是什么,我有感觉,为什么只写这个句子,人家说我是乱写,我回答人家,那些读者,你也可以尝试来乱写一下,我给你一张纸,一只笔,你来乱写,看写出来的是什么东西。结果我的那些学生,小朋友,他们尝试了之后说,怎么不早说啊,原来这里面有这个窍门。他就不能像我这样“乱写”,一般的人就没办法“乱写”,就不能“乱”,其实它是有序的。

蔡:你的反省,似乎跟儒家的那种不同,孔子的那种,好像是有一个先入的理念在里面,按照那个理念来反省自己。

马:那个你写的这个新长篇,是先有书名吗?这个《最后的情人》?

残雪:完全是两码事,他那个是,人之初,性本善,他们的那个混混沌沌的所谓自我是个好的,是个纯洁的。一种非常狭隘的自恋文化,中国男作家批评家集体自恋,有的到了发狂的程度。本来自恋也没什么不好,你搞文化自恋,摒除了反省,就危害无穷了。而我的这个自我,一开始就是有恶,有那个很卑鄙的东西和那个很善的东西,两个东西结合在一起的,我那个跟他完全是两码事。中国文化,反正就是,儿童很好的,很美的混到一起。然后就是最好的了,不要改,也不要斗争什么的,也不要反省,也不要意识到自己里面有什么自我,他就不要发展。就是保持儿童的那个天真的状态,当然作为环境主义者来看这些都是最好的罗。但是作为写作来说,中国文学里面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问题,他们不能突破这个儿童的境界,不能长大起来,尤其是男作家,在这方面是最差的,哈哈(笑)。永远是那种美好的,所谓古典的浪漫主义那种,来看待人性,没有一个自我的反省。

蔡:在你生活经历当中有没有那样的,我曾跟王安忆聊过,她说她曾经在十多年前,下乡的时候,看到一个场景,那个场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直到了十多年以后,在这个写小说的时候,才把那个场景用了进去。你有没有这种经历?比如说某一个场景在过去的生活当中,当时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是当时不知道对你有什么意义,但是后来写小说的时候,就突然冒出来,以前有过那么一幕,就把他写进去了,有没有这个?

蔡:你记录下来的吗?

残雪:不被理性控制,但又被理性控制,那里面的东西很神秘,用强力的理性来控制自己在那种无意识的状态,白日梦。跟那个晚上做梦还是有区别的,而在写的时候又能感到那底下是有逻辑,我只能顺着那个逻辑去组织我的语言,去那个所谓的乱写。实际上那个乱是最大的不乱,那里面是逻辑非常严密的,我感到了这一点。虽然我现在还说不出来,现在,那些短篇我可以说得出来了,那些早期的,二十多年以前的。

残雪:比较神秘。

残雪:嗯,在国内我看是没有人看懂,只有我看懂了。哈哈。(笑)

马:我在网上看到好像是一个美国读者,他的英文译文的意思是,他说,他看不懂你的小说,他说很复杂,写得乱七八糟,但他感觉得到这个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学,好像在做梦那样。你在写作的时候有这样的目标吗?

蔡:听说你在采用西方的手法的时候,是在一种比较自觉的状态之下采用那种手法的。

残雪:是有的,是有的,他就是分裂的自我,而且那个东西非常明显,他就是作为评论家的我吧,我每写一个句子,他都要从后面看的。就只能是那种东西,假如你超出了那个范围的话,他就会提醒你,那就是我的理想的读者。

蔡:那当代其他作家的作品,平时你也看吧?

残雪:嗯,美国的,有一个品钦的还可以,但他不一致,有的好,有的差,其他的我都看不上。还有些中年写的诗歌,我最近翻译了一些,有个朋友的诗歌,也有些第一流的。但不是每一篇,只是有一些。还有一个朋友的短篇,也相当不错。

就我的这种文学种类来说,我很怀疑一个人可以将当作家当一个目标去努力,因为这种文学太依仗于天赋了,没有人可以操练得出来的。我一直就说,我的小说是潜意识与理性合谋的产物。理性可以通过艰苦的学习训练得到加强,但潜意识这个东西确实就是有些神秘的,你只能用你自己的虔诚,你的素养去保护它,发展它,让它自然而然通过你的笔端流到纸上,却不可能操控它。我发现自己具有“自动写作”的才能也是偶然的。那是在写处女作《黄泥街》的时候忽然出现的转折。有一天,我发现我写下的句子自己无法预料,也不能理解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控制我手中的笔。然而无端地觉得,那才是我真正要写的东西。今天我只能说,这种文学的敏感是天生的,不是一般人能具有的,而在其中起关键作用的因素,是西方人的思维方式。只有运用他们的方法,才有可能开掘我们自身的潜意识,否则搞出来的就只是一些表层的东西。比如王蒙的“意识流”,那算什么意识流啊,全是一班批评家在瞎吹,靠他吃饭。充其量也就是一些回忆罢了。真正的意识流是要开掘的,而不是被动的回忆。以他那么陈旧的思维方式,根本不可能搞出真正的创新。当然他的作品还是有一定的深度,但那与他的“创新”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又扯远了。再回到你的问题。作为我这种文学工作者,最忌讳的就是把“当作家”作为目标去努力。因为你要“当作家”,就必然面临一个社会承认的问题。而“自动写作”只不过是我个人的精神操练,就像儿童时代的白日梦一样。如果你让外部社会侵入到你内部,搞得你日夜不安,你就无法进行这种操练了。文学发展了我的精神,使我能不断地改造自身,拯救自身。虽然我也很喜欢“当作家”,出名,但那是我的世俗生活,我总是根据自己的精神生活来调节我的世俗生活的,凡是不利于精神发展的世俗追求我都放弃。如果是为了精神交流(比如出书),我也会像个市侩一样津津有味地策划这类事。

马:那你最喜欢是写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

残雪:他早期的作品我很喜欢,我还写过评论。他代表了整个中国文学的大倒退,就是很多男作家到了40多岁以后,就开始倒退。从我们那一代,我们那一代都差不多年纪,余华苏童是最小的,像莫言我们都差不多年纪,他们写到40岁以后就开始再也不搞什么创新那些东西了,就集体地倒退,然后就觉得,只有回到中国传统文化才是惟一的出路,比来比去的,还是我自己家里的东西最好,我们中国的就是比你们外国的好,只要把老祖宗的东西挖出来,把他发扬光大,就可以征服世界上的文学。他们就是这样看的啦。都写成文章了,所以他们对我的这种搞法,男作家,主要是男批评家,都是非常反感的,哈哈(笑)。我就说只有西方才有那种“人”的文学,我们的是儿童的文学,他们没有人同意我,反正我还是坚持我的。我觉得他们很自卑,缺乏胸怀。你自己在这个文化里头,你要捍卫什么?你捍卫得了吗?文化是靠捍卫来发展,来获得新生的吗?何况是如此古老保守的文化?比如王蒙,搞那种宣言,捍卫什么?无非是捍卫自己的既得利益罢了。他观念里头没有真正的反思。

马:你是不是有点害怕写作?

残雪:我不构思,比如像写长篇,我每天都写短篇,写到一定的时候,那一段时间很有激情,或者是身体很好,大概是那个状况的时候,我就有了那个写长篇的冲动,我就说来写一个长一点的东西,长一点的东西肯定是跟短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然后,大概有了那种想法之后,过两三天就会开始写,隐隐约约的有一点感觉,我大致可能是一个什么方向,但是那种东西说不出来,只能,哈哈(笑)。

残雪:嗯,那种更深的,更抽象的东西,我要写的是深层的东西,不是表面的现实,那个表面的现实跟我要写的东西没有多大关系。我就觉得,凡是从里面冒出来的,自己说不清的东西,而又非要是那样去写的东西,就是最好的。是一种直觉,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有意识的去学理论,我从来不看理论书,就是凭直觉,哪个是最好的,就把那个最好的东西搞到底。按照它自己那个自发的冲动,那个逻辑,一种不完全受表面理性控制的那个逻辑,往前去冲,就去想那些情节,是越不可能,越荒诞,越是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那些东西就是最好。这就是在创作《黄泥街》这个小长篇的时候,带出来的这些收获。(笑)哈哈。就发现我的那个世界不在大家描写的那个世界里面。我有另外的一个世界,然后就那么写下去了。《黄泥街》是不太成熟的,虽然他们觉得好。一般读者都觉得只有《黄泥街》好,别的书他们都看不懂,其他的都不行。批评家也是这同样看法。你去看看吴亮的评论就知道了,他的观点至今仍然是批评界对我的看法。国内那个时候的评价就是这样,因为其他的作品他不知道你写的是什么,那个《黄泥街》呢,好像是描写了什么文化大革命,他们就看得懂。实际上,它是一部经过改造的作品。《黄泥街》开始的时候,是有那种描写外部的冲动,但是到后来觉得那个东西不过瘾了之后呢,就把外部的那种描写变成了一种工具,一种手段,描写的是我的内心的世界。内心的那种黑暗的世界,紧张得要爆炸的那种东西。

残雪:根本就不一样,我跟他们的那种写作完全是两码事,我的理想,我要搞的东西,根本不是他们那些东西。我倒并不是说只有我的才是好的,但的确同他们完全不同。

马:是吗,但是一般的来说,从中国读者他们的角度来看,博尔赫斯这样的小说是很难全部看懂的。

马:就是本世纪的。

蔡:你在写作当中,你强调人性当中深层的一种东西,那你是不是觉得它不会受到当时的社会啊,政治啊,或者是其他环境的影响,它在任何情况之下都是有那么不变的深层的人性在那儿呢?

蔡:也可能跟这个当今的商品社会有关。可能就是说他们都在追踪那种所谓的新潮,很热闹的东西。

残雪:可以啊,可以看,哈哈(笑)。你有英文的,我还不知道啊,那你发给我,我可以看。

残雪:有两个方面吧,它的产生,比如像我这种独特的东西,由于我的性格,个性,写出这种东西来,它的产生肯定是有表层的那些东西的影响的,甚至是那种东西造成我这个东西更加走极端,更加往那个方面发展。不过假如不是什么文革啊,不是家里搞得这个样子,而是一个很优裕的环境,也可能还是会写出这种东西,这很难说的。深层的东西相对不变。但也受表面东西的影响。当然一个大的时代,一个非常古老的民族,那种古老的文化、几千年的历史,那是一个决定的东西,一个民族他的历史越长,他的潜意识下面的积累就越多,那一块就越大,我是这样看的。卡夫卡不是犹豫了很多次,最后他还是用德语,用那种最陈腐,最没有新意的那个语言吗?他本来想用犹太希伯莱语去写,最后还是抛弃了,没有吧。也就是寄生在那个文化上面,我觉得,要一种你们德国,我们中国,要这种很古老的文化,他才会有东西出来,我觉得这是一个决定性的东西。像文革啊,这一类的,有是有一些影响,但是那个不是决定性的。但是作品能够出来,在时代的转折的时候,他能够让我们这些东西出来,这要感谢文革和文革之后的开放。给了机会,假如没有这个机会,它就永远没人知道了,就没有了,我也不会拼命的去搞,没有人承认,一个人都不承认你就不可能写了。当然也可能写在笔记本上没人知道。

马:卡夫卡写了那个日记,我听说他写日记的一个原因是害怕写作,因为他没有灵感,他就在写日记的时候,期望突然之间有灵感。他说,灵感就像兔子,有很多洞,可能有一个兔子要出来,这个是灵感,但是他没找到兔子的时候,他就想这个兔子是假的,他说写作的过程有一个什么……

残雪:这个问题很有深度。让我想一想。应该说,我成为作家既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又是一个偶然吧。首先,我从小同别的孩子确实有些不一样,性情非常激烈,极具叛逆性,但与此同时又非同一般的内向,喜欢做白日梦。我儿童时代的那些白日梦其实就是在演绎初级的艺术。由于酷爱幻想和白日梦,当然就会同周围的环境有很大的冲突。所以不论在家族中还是在社会上,我都是个不那么受欢迎的人。现在看起来,这些正好是成为文学工作者的基本素质。不过在那个年头,以我们家庭的境遇,谁又会想到这上面去呢?根本就不可能嘛。也许正是“根本不可能”这个前提,促成了我后来成为这种特殊的实验文学作家。我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一个作家,我追求精神生活是从我内部生发出来的强烈需要。我的每一个年龄段都有不同的白日梦,我一直在出自本能地反省、锤炼自己。快到30岁时,才遇到了机会,拿起笔来进行正式的文学创作。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也是偶然吧。如果没有解禁,我就不会跃跃欲试地去投稿,投了也不会被接受。那么,我就只好写在日记本上了。所以成为作家这件事对我来说,是通过外部环境的变化实现了我内部的必然性。

残雪:可以表达。我那个东西最适合用外语表达,因为是全人类共同的东西啊。我很少地域性在里面,就是小地方的东西少,基本上都是表达那个可以共通的,流通的那种情感。

昶伟:就是说,起码你要想到一个话题吧,好比我写一篇东西,我总得有一个话题引出来的。

残雪:我那个话题说不出来。

残雪:我是没有系统地去研究过像这一类的东西,我是看经典的东西看得最多,现代的东西看过一些。

蔡:你希望通过像此类的介绍,指导读者读你的书吗?还是你愿意让他们自己去选择?

蔡:一旦你开始写东西,不知不觉的就受到一种逻辑啊控制,对不对,进入理性的状态,而你是不是被理性控制的写作状态。

蔡:小说当中反映写小说,像书中镜子,镜子当中反映的是文学中的一点,他把写作本身作为一个现实在写作当中反映出来。他就是这样,你在写的当中有这个法国新小说的情况吗?

残雪:我最喜欢欧洲文化了。

蔡:那个博尔赫斯,他在对语言,写作本身,经常在玩弄,因为他是把自己放在里头,然后对语言进行解构,比如说对所有的情节进行解构,对不对,他自己写作了一个,可以反复写那个,然后重新来写那个,因为他认为文字和文学就像一盘沙,找不到个头,找不到个尾的,这么一种东西,这个对你有影响吗?因为,博尔赫斯有一篇小说,他认为这本书你可以从任何一个部分开始。

马:那你属于前卫文学吗?

蔡:《五香街》的描述当中,使我没意料到的是那种诮皮。

马:那你有什么看法?

蔡:你是说在手法上,写作的深层结构上,理念上都要全盘西化,才能使中国文学往前推一步,是吗?

残雪:对,我写了卡夫卡的书。

残雪:计划?我就是没有计划,一般像这种很长的东西,我只有两个,一个《五香街》,再就是这个《最后的情人》,这是二十几万字的,十几万字的有几个,一般都是写短一点的,每天都写,然后就是评论,也写,再继续读西方的经典,要把他们每一人都要写一下,我现在是在读西班牙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看完这个以后,如果英语阅读能力能够达到那个程度的话,《荷马》我也想看,可能先得看中文的,那个比较难看懂。

蔡:对,有时能看到,就是类似的一种情绪啊,或者某些相近的感觉啊,在不同的作品当中能看到的那么一种。

残雪:没有研究。我觉得这个东西,还是要分别开来,有一种,像我们中国的说法,有一种演员叫本色演员,本色演员他的角色是很狭窄的,只能演他自己那几点个性的那种东西,我觉得,我不是那种,我是,反正就是跟他那个是完全不同的,本色演员还是表层的,我觉得,我的那个是潜入到人的潜意识的深处,把人的共同的东西搞出来。可能因为我的性格特别的复杂,就是有很多面,人家说,像我这样反差这么大的人就很少看到,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可以在我性格里面揉到一起,可以相安无事,我是那一种,所以我的潜意识呢,也就比他们的所谓的那些本色也好,不本色也好,比他们深,所以搞出来的东西更有普遍性,反正我自己是这样看,我是很自信的。

马:神秘,还有痛苦的味道,所以我想问一下,写作的这个过程对你来说也有这个痛苦的味道吗?如果也有快乐,快乐在哪里?

蔡:那,那个呢,西方的达达主义,它对你有影响吗?它多少也是说:人处在一种无意识的,自发的这种状态下的写作。

残雪:我在搞其他事情的时候,根本不去想创作的事,从来不想,从来不想创作。只有在写作的时候,集中精力,一下爆发,然后就写一个小时,写完就不管了。除非是人家要我给长篇写个介绍,隔了三个月之后,我把自己的作品重新看一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我才写出这个介绍来,虽然不是什么太好,人家终归可以从中找到一点点线索。

残雪:没有,没有,最后写完了再随便搞的,哈哈(笑)。但是他们说这个题目很好。它把整个的书都罩在里面了,都概括了。

蔡:我觉得好像你在准备写作的时候,是处于非常理性的状态当中,因为你准备进入那个状态。但是一旦进入状态写作的时候呢,你是进入那种非理性的,自觉的,像挖掘自己的感受那种。就是准备的过程是理性的,写作当中是非理性的,你不想有理性的东西来干扰。

马:相反的,你比方说卡夫卡,你研究过卡夫卡,你估计用的是那个英文版。

残雪:他们都是一个腔调,他们都是那种叫“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还不是国外的那种现实主义。经常夹一些外来名词放在评论里,换汤不换药。

2006年3月16日,残雪在北京的金榜园家中接受德国汉学家马国瑞(Rui Magone)的采访。在场的有马国瑞的学生Kilu VON PRINCE,美国爱茉丽大学教师蔡蓉、Li Hong,还有一位记者昶伟。

残雪:高行健的东西很差,(笑),他这样说了吗?那他的那个理念很好,理念很好。我看得很少,看过他的一些小文章,有些是不错的,他可能到了西方之后,把那个方面更加发展了一下。他是眼高手低,他搞文学创作他不行的,他那个文学都是很表层的,他那个先锋是什么先锋,是假先锋。那是什么先锋派?那完全是传统的东西,《灵山》完全是传统的,中国传统嘛,(笑)什么先锋,稍微有一点文学水平的人去看,都会看出来,除非你是没看懂差不多,看懂了的都看得出来。说到我自己,我不是什么先锋,我是超前。先锋后面有大部队,我没看到。

残雪:没有记录。我只有进入到梦境中间的时候,才知道我以前的梦里面的场景在这里又重现,但是白天我不知道,白天我就忘记了,只有再一次做梦的时候,就会遇到熟悉的场景,而那个场景是以前几次梦里面的,连环套一样套过来,那样的,所以可能我那个小说也有这个特点。可能就是把那种很陌生,但又似曾相识的东西不断的重复。

蔡:刚刚提到这本书中的一个问题,我还没有看,她提到的问题当中讲到小说中间出现写小说这个情节,对不对,这个在法国的新小说是很突出的一个特点,你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有那个在你的意识当中吗?

马:我还有一个问题,西方评论界,还有专门研究文学的人,他们说,一般作家写小说的时候,在他的脑子里有一个理想的读者,你有没有一个理想的读者?

残雪:我想,人的那个潜意识,或者叫做灵魂,我刚才说过是有结构的,我只要真正做到自动写作的话,我写出来的这些不能理解的东西,它里面一定有结构,只要有人有那么大的力气去研究,他就会找出来。我甚至自己都感觉到了那一点,在写作的时候能够隐隐约约的可以感觉到那个结构在推着我走,但是我不能用头脑去结构,假如用头脑去结构,写出来的肯定完全没有意思。

蔡:假如没有文革,你也不可能体验到人性中的那一层。

马:写作的过程中,你研究过卡夫卡。

马:那你的那个写作有没有发展?

残雪:我一直在慢慢地变化,但他们不知道,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看不懂,到后来就更看不懂了。那些搞评论的,现在他们简直就不看了,像我的这个新长篇《最后的情人》出来以后买得非常的好,差不多4万册了啊,整个文学界就没有一篇评论,除了一位博士生写了一篇评论以外,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人评论。

蔡:读者和作品之间有一个分离。

蔡:那像余华这样的作家,比如说他在80年代,他写的那个反映人性的那些,写某个阴暗面,现在当然写的也有反映人性不同的方面,但是手法上有了很大的改变,这个你怎么看,余华的发展过程。

马:现在目前的欧洲文学,你喜欢谁?

马:你本来是一个作家,为什么还要当评论家?这对你会起什么作用?

残雪:这个是用了十个月,我不构思的,我从来不构思,因为我是自动写作。

马:前卫文学是有吗?

马:目前你有什么写作计划?

残雪:对,德国人,这是日本专门出版卡夫卡的评论的那个出版社的编辑告诉我的,他说那个人的评论跟我的有很多相似。哈哈(笑)。

残雪:唐·吉诃德吧?沙之书?我最近正在看。

蔡:没有明确的,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

残雪:都一样,反正都是那样写的,只不过长篇是一股大一点的情绪,就是很浓很浓的大的情绪。短篇就是小一点的。嘻嘻。

马: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

残雪:正式的开始写作大概是到三十岁才开始,在那之前一直都是看,然后做些笔记,有时候写一点日记,很短的,还没有正式的开始。到三十岁的时候,1983年吧,那个时候开始已经有西方的书翻译过来了,改革开放啦,那个时候,只要搞得到的西方的书都拼命的看,经典文学,我最喜欢的是西方的经典文学,看那些,然后,再看到国内创作的小说,那个时候刚开始是“伤痕文学”吧,北岛他们的什么朦胧诗,甚至连地下的那些期刊我都已经看到了。那个时候,当然很惊奇,但是我还是不满足,我觉得要是我自己来写的话,肯定要比他们写得好,虽然我从来没写过,当时无端地就有那种自信。就觉得会,我要是搞的话可能要比他们好。后来1983年就开始了。1982年我开始做缝纫,个体的,就是最早的个体户,因为我没有工作,找不到什么工作,他们也不给我工作,我那个父亲虽然他的右派改正了,但是他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从来不跟任何一个人拉关系,那个单位就不帮我解决工作,连一个烧开水的工作都不给我。就没有工作。后来我就想,正好,我也懒得去,我也很不习惯,那些单位都要跟人打交道,然后自己,家里有台缝纫机,就来学习,看缝纫书,还有我丈夫帮我的忙,开始就是看书学,他搞裁剪,我把家里的旧衣服拆开,再缝上。学得很快,大概是三个月就开始接衣服做了,(笑)哈哈,很快就有顾客来,就可以养活自己了。那个时候,我就很自信了,好像做成一件事情并不很难,就开始搞写作,在做缝纫的同时就搞写作了,写的第一篇就是《黄泥街》。《黄泥街》其实是一个小长篇,那个小长篇修改了好几次,一开始的时候还不是最后看到的那个样子,还是比较所谓现实主义一点,那时候我比较喜欢萧红的那种写法,那个《呼兰河传》,有一点像她那种味道,开始是那种的,后来中途一边写就一边吸收外边的那些营养,看那些西方的书,还有现代主义的什么都看,主要是看那些经典的,我最喜欢。然后就觉得原来的那种写法不满足了,就把它全部重写。

残雪:说到《红楼梦》,我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涉及到,它的人物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但他的里面的人物的自我意识还是比较表面的,还是人类的儿童时代,还没有像西方那样成熟,还没上升到那种自我的斗争那个地步,还是一个儿童,中国的文化就是儿童的文化。我是这样觉得,儿童在古代当然是非常美的,像红楼梦也是吧,包括李白的那些诗,都是那种,天人合一,还没有分离出来,那种儿童的美,所以作为西方人来说,学这个东西是非常非常好的罗,都是些了不起的人才来学这个。但是作为我在这个文化里面长大的,我要批判这个文化。因为我要长大,我要搞人的文学,我不可能停留在儿童时代。

残雪:对,因为在那个写的时候,怎么说呢,还是有一种紧张的味道,怕写出来的东西不好,怕不是那种潜意识的东西,那一个小时非得要精神高度集中,莫明其妙的在写,然后自己写的时候要辨别,就是越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就越好。我写下来的东西,写了一句话,假如第二句以后我自己能预料的话,下面的情节能够预料的东西我一般都不要,就觉得不够好。

残雪:我从来都是这样的目标,我要把最底下的东西,说不清的东西,把它原汁原味的复制,博尔赫斯所说的那种复制,copy,那种东西copy不是对世俗现实的copy,而是对里面的、看不见的,黑暗的东西的复制的能力,我觉得我自己有那种能力,我要把东西复制出来,然后端出来,让大家看,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里面的结构。你比如卡夫卡,那么多年以后人家才发现他的文章里面的结构吧,要不然,人家都说他是反法西斯,说他是那个什么反官僚体制,都是这样来解释他的作品。而我的那个解释把他们全部推翻。《审判》是什么?《审判》就是:人自己对自己的审判,把自己判死刑,判了死刑之后,人不可能就死掉了,他还活着。还活着他怎么办呢?他就要突围,突围然后就产生了《城堡》那样的突围之作,城堡就是人性的城堡,是一个最高的理想,这就是我的解释。我听日本的那个出版社编辑说的,你们德国有一个人,他在70年代写了卡夫卡的评论,我们国内还没有翻译,比我的这本书(《灵魂的城堡》)还要厚,他说有50万字,我的那个是30多万字,他们说我的体会里面有很多跟那个人是一致的。他是写卡夫卡的评论写得最多的,是叫Wilhelm Emrich吧。

马:中国还有一位作家,他是也有这样极端的态度,就是住在法国的高行健,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残雪:英文版,我看的是英文。

残雪:以前,小的时候都看过,年青的时候特别感兴趣。

Kilu VON PRINCE:我问一个问题,关于这部小说,我只看了第一章,真的不很了解。但是,已经发现了在这本小说里面,有对我来说比较有意思的方面。比如说,对我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现实和文学的关系,因为有一个主人公他看很多很多本小说,然后现实中有些古怪的事情,而且他的小说中也有古怪的事情,所以,你能不能说一下,现实和文学有什么样的关系?

残雪:前卫吗,前卫是有的。

蔡:因为你的《五香街》,我看了以后,还挺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你那个描写,我说:残雪描写出这个来,好像不在我的意料之中,正像你所讲的,你有各个方面,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模式。

残雪:没问题,我想,跟我自己的作品一样,没问题,我觉得没问题。而且,我的评卡夫卡的书再被翻成日文,到日本去以后,日本跟我们的语言完全不同,他们还能够看懂,比方说我的《灵魂的城堡》,他们觉得我的那本书是最好的,好得不得了,你看在那边,那么厚的一本书他们都出版了,都还是有人看得懂,当然人数不多。他们觉得是研究卡夫卡的所有的那些评论里面的一个最大的突破,他们就是这样看的。

残雪:鼓吹所谓的技巧。而我的作品是从来不搞技巧的,因为我没有办法去搞技巧,我是自动写作,怎么去搞技巧啊,要说,那就是很神秘的,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写,那样写,像这种东西他们更加没法把握了,他们根本没有一个理论的框架去把握我的东西,差得太远了。也有个别人明智一点,比如批评家陈晓明,他就说不喜欢,不理解,属于现代主义范畴。一般我们这里的批评家把现代主义看作技巧,而不是存在的姿态。最近青年评论家谢有顺进步了,写了一篇文章提倡有精神追求的文学。

残雪:我这一点是非常独特的,与一般作家不一样,外国的也有作家当评论家的,你比如像博尔赫斯,他就写过很多那种评论。因为我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可能这一点有优势,中国人他一方面那个里面非理性的东西很强,另一方面又能把它统一起来,然后接受了西方的那种文化之后,就生出那种理性来,可以用很客观的那个态度去看西方的那些经典的作品,找出打通艺术的通道,找出属于人类共同的东西,我觉得那可能是我自己的特点。因为像我这样的性格有点特殊,从五六岁,小的时候起,我做梦,我是非常喜欢做梦的,老是做梦,晚上睡着了做梦,做梦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从那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想这一点应该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吧。哈哈(笑),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我把这写成了一篇文章,后来,在梦中,有老虎,有狼在后面来追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想个办法醒来,然后就跑到悬崖边,很高的山上,或者爬到树上去,从那上面闭上眼睛往下一跳,就醒来了。因为害怕了,害怕就设法醒来了。所以我就是觉得我有这两方面的才能,我可以写小说,也可以写评论,以我的形式去评论相类似的作家。但是我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评,我只评那种所谓的那种前卫吧,现在说是前卫,以前说是经典。

残雪:他们就把我归到国内的那些什么,马原啊,余华啊,莫言啊,把我归到他们这些人一起。

马:您能谈谈你如何成为一个作家的过程吗?我的意思是说,你是像有的作家一样,从小就认为自己是一块当作家的料子呢,还是把当作家当作一个目标去努力,然后获得成功的?

蔡:他就好像说没有一页书上的问题,从任何一页拿来我就可以看。

马:但是你没有写他的评论。

残雪:这本书的确是一本描写“关系”的书吧,但我的那个现实跟一般人所说的那种现实不一样,不是一般人所说的那种表层的现实,它另外有一个现实,就像博尔赫斯一样,他在自己的评论里面说过,两个王国并存,同时存在,这个和那个都是对称的,我是另外那一个,下面那个。我的那个现实,像这本书里面,用的那些词好像是表层的现实一样,大家都看到的,比如像《五香街》也是这样,那些词,那些事情大家都能理解,和我们平时日常看到的经历的这些东西相似,但是实际上它不是那个东西,语言是有很多层次的,我小说中使用的语言,不是用一个表面的意象就能概括这些词,这些句子的意思,它里面还有一个东西。

马:那个辨别优劣,你看自己的错,比方说最初的作品,你有什么感觉?

残雪:就像连环套一样吧。

残雪:有一点,但我没有害怕到他那个程度,因为我是中国人,很有阿Q精神做保护的,再说又过了这么多年了,看到了那么多人的作品。像卡夫卡那样写作的有很多作家,像但丁啊,莎士比亚啊,塞万提斯啊,他们的最好的作品,还有像《浮士德》,都是卡夫卡的这种,都是自动写作,哪怕是像《浮士德》这样的作品,他们最好的部分都是自动写作的。我的辨别能力可能要比他强一点。我知道,只有自己努力地锻炼身体,使得自己保持一种情绪的高昂罗,思维的活跃罗,在那个情况之下写出来的东西,才是好的。所以我就拼命的去锻炼身体,只花一点点时间每天集中的来搞一下,只要在那一小时里面,我能够提得起来,那写下的东西肯定是好的。所以大部分我都是在那种状况下写出来的,所以我的作品人家都说是很平均的,很少有很差的夹在里面,很少很少。一般到了有那种情况,写不出来的时候,我就不要了,我就不写了。只要是提起精神写出来的,都是那种。

马:《红楼梦》里面有吗?

残雪:对,没有国籍。一般来说,以前的中国人是没有这个习惯的,就是真正的反省,完全能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自己的自我的习惯。我的那个意见当然你们不会同意,因为你们是汉学家,是西方人,我作为中国人来说,我觉得在文学上应该只有向西方学是惟一的出路,哈哈(笑),因为我自己是中国人,你们作为西方人来说,就应该反过来说。

残雪:看,我还帮他写过评论呢,他的那个不属于我这种类型的文学,我觉得我这种类型的文学就是你们所说的前卫,也就是最深的那种东西。他的那个写法表面一些,但是他那种手法,只要你的悟性很高,对写作态度很严肃,一直追求这个东西的话,也同样可以达到一个很高的水平。我觉得他的东西有些也相当不错的,上一次我还给他的《等待》写了评论嘛,相当不错。但是我觉得他有些就不全部是第一流的啦,像后来的那个《Crazy》,叫什么书名啊?去年什么时候出版的,那个就很一般了。(笑)

蔡:那你比他们要理性得多,达达主义似乎只是一种本能的,没有一个深层的。

残雪:幽默吧,哈哈(笑)。

马:不超过一个两个小时?

蔡:情节上,你是让它自由发展。

蔡:那比如说,每天在那一个小时写作的时候,你进入完全不同的状态,一旦离开了写作,就进入常人的状态,比如说你打扫卫生啊,烧个饭啊,完全进入一种生存状态。

蔡:那些华人作家呢?比方说像哈金这种当代作家,他写的是非常现实的一些东西,他的东西你看不看?

残雪:我都看,我还写评论,我经常写评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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