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一下,回答道:“嗯,可以。”
在她说这些之前,其实我本来打算说出仓持的名字,但听完她的话,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的心情陷入无尽的悲伤。虽然失恋很苦,然而和江尻阳子一同度过的时光依旧是我重要的宝物。无论是在上课或是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在脑中回想起关于她的一切。她的笑容总是填满了我的心。
“噢,果然。”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又沉默了。感觉她好像在犹豫什么。我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因而感到不安。
“是的,不过我父亲现在不在家。”
“我……我……因为受伤的后遗症,不能再当牙医了。甚至连老家都不得不卖掉。亲戚也和我断绝关系。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田岛,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如果你没别的事的话,我可以回去了吗?”他从长条椅上起身。
“你知道你把我害得多惨吗?”父亲的声音经由小巷墙壁的共鸣而产生回音。他的背影看得出来,他激动地肩膀上下摆动。
“我就是。”
“是哦,成了八卦呀……”仓持盯着空中。他明显动摇了。
“我姓江尻。我是江尻阳子的母亲。”
我不会像父亲那样丢人现眼,也不会熄灭自己的怒火。我在心里发誓,我总有一天会完成杀人计划。
“哪里,我才受阳子的照顾。”
“什么重新来过?那是不可能的。我可是害你不浅的女人,不是吗?”
“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她欲言又止,大概是难以启齿吧。我察觉到她想要说的事。
那一天的社会版里没有杀人案的报导。不过却刊登了一则学生在学校跳楼自杀的消息。我起初侧眼读着,接着停止了吃面,随即将报纸拿在手上。我的食欲瞬间消失无踪。
父亲将手伸进外套的内袋里,并且缓缓地靠近志摩子。我的脑中浮现父亲拿刀直接刺进她背部的情景。
“噢,那时候啊。嗯,我自从那之后就没见过她了。”
我从志摩子的话中完全感觉不到一丝诚恳。然而,关键是父亲心里怎么想。我看不见父亲的表情,心中不安了起来。
我吞咽下一口口水,却感觉到口干舌燥。我忍受着舌头黏在口腔上的感觉,悄悄地走出小巷,尾随在父亲身后。
“我听阳子提过你的事。说在打工的时候经常受你的照顾。”
要是别人知道我是杀人凶手的儿子的话……
我在想,父亲打算如何犯罪呢?一旦到了车站,就算是深夜,无论什么行动都会被人看见的。要是突然挥起菜刀砍人,必须马上引起骚动。难道父亲已经有所觉悟,纵使被人看到也要执行杀人计划吗?刺杀她之后父亲就只能逃跑,在没有预备逃走用的车辆的情况下,他认为能够顺利逃脱吗?还是他认为只要杀了她就了无遗憾,即使当场被警察逮捕也无所谓?
志摩子再次深呼吸。这次是对自己一生一次的好戏顺利演出松了一口气。但父亲却没有发现到这一点。她缓缓地站起来,拂去连身洋装上的泥巴。“这次我非得躲得远远的才行。”
“夏天之后就没见了,你好吗?”过没多久,他出现了。他的脸上露出可以称之为爽朗的笑容,在我身旁坐下。“你说的急事是什么?”
“怎么可能还有来往。我连他出狱了没都不知道。我恨他,而且老实说,我不想再被他缠上。我刚才说我是怕你才逃走的,但我更不想让他发现。”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还好刚才没揍他。”我必须给他更大的惩罚。
事情似乎是发生在放学后。在傍晚六点半社团活动之前,一切都很平静。晚上快七点的时候,几乎所有学生都回家去了,校园里没剩下几个学生,而还留下来的人正好目击到事情的经过。他们看到有人从对面校舍的窗户往下跳。
阳子死亡两个星期后,有一通电话打到我家来。由于父亲不在家,于是我接了那通电话。
父亲加快了脚步。要是在追上她之前让她坐上车,可就没戏唱了。我小心翼翼地不被两人发觉,也加快了脚步。
那是一栋四楼高的校舍,江尻阳子从四楼的窗户跳下来,摔落在水泥地上。
“我不知道。是那家伙擅自动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逃走?!”父亲问。
彻底被志摩子吃定的父亲,摇身变成了她上班酒店的常客。我从父亲带回来的火柴盒知道了这点。与其说是感到生气,反而更觉得可悲。
志摩子用充满憎恶的眼神抬头看父亲。酒女欺骗客人哪里不对?——我心想她的嘴里说不定会溜出这句话。然而,她的眼神却突然变得软弱,似乎是想起了父亲手上拿着菜刀。
迎接那个荒唐可笑的结果之后又过了十多天,暑假便结束了。这个夏天没发生过一件好事。不但被江尻阳子甩了,还见识到了父亲愚蠢的一面。好久不见的同学看到我晒得比任何人都黑着实吓了一跳,但这一身古铜色不过代表了一段痛苦的回忆。
隔天,我去见仓持修。我傍晚打电话给他,要他到附近的公园来。我坐在长条椅上等他。
父亲在那之后又变得经常外出了。只不过,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外出的目的和之前完全不同。父亲总是高高兴兴的,注意服装仪容,而且没再带那把菜刀出门。
父亲的左手无力地垂下,握在手中的菜刀当一声掉在地上。
父亲看着自己手边。他的目光应该是落在菜刀上。那把半夜用儿子的魔导师磨的菜刀。
父亲走到她的背后时,先停下脚步,左右观望四周。我一看到父亲四处张望,马上躲到身旁一台可口可乐的自动贩卖机后面。此时我离父亲大约有二十公尺的距离。
那家伙指的应该是殴打父亲的男人吧,也就是志摩子的男友。
听到她这样说,我实在感到忧心,但是我还是回答:“好吧。”她问了我家的住址:“不知道等会儿是否方便登门拜访?”那时是晚上六点多,我回答:“可以。”
“哪一天?”
“详细情形我是不知道,不过她可能是为这件事所苦才自杀的。但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是哦。这样啊。然后呢?”
白色计程车从他们面前驶过,两人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好一阵子。他们身旁只有一个客人摸样的人不知道在对酒家女说什么。客人对酒家女死缠烂打,企图将她弄上手,酒家女想用手肘给他个拐子吃,又碍于他是熟客,不能对他摆出臭脸,所以感到很头疼。
“算我求你。”
那间学校是江尻阳子念的高职,而跳楼寻死的正是江尻阳子本人。
“真的?”
两人在第一个转角转进一条狭窄昏暗的马路。马路上没有路灯,连外头大马路上的霓虹灯也照射不进来。
挂上电话后过了四十分左右,她出现了。鹅蛋脸和大眼睛与阳子神似,不过阳子母亲的眼角有点下垂。
回家的父亲喝着啤酒,不时哼着歌。
“嗯,是啊。”她的眼珠往上看着我。
父亲站在原地不动。他的心明显动摇了。大概是因为事情发展完全和他脑中的剧本不一样。他原本或许以为,要是志摩子破口大骂心中的怒火会更加炽烈吧。
看到仓持那张睁眼说瞎话的嘴脸,我真想一拳揍下去。我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我还有其他事想做。
志摩子抬头看着父亲,脸部出现了态度改变的征兆。她的恐惧之色敛去,渐渐恢复成一种游刃有余的表情。她整理裙摆,端坐原地。“不过我想这种话说再多也没用,你一定不可能会原谅我的。你打算杀了我,对吗?你打算杀了我,所以才会带菜刀来,对吗?你用那刺我就会消气了吗?”
“事到如今,你不是全都知道了吗?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您是说……我们是不是男女朋友的意思吗?”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情想要请你老实地回答。”阳子的母亲低着头说。“你和阳子是不是在交往?”
“你说谎!”
“请问,你知道阳子的事吗?”
“我们三个人不是去了一间咖啡店吗?就那一天啊。”
“真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阳子的母亲盯着我的脸,然后问道:“我可以相信你吧?”我默默地点头。
父亲摇摇头:“那种事,我办不到。”
“两个星期左右前。”
“因为,”她握紧手提包。“我没有脸见你。你一定光是想到我在这里就很不愉快吧?我明天起就从你眼前消失。”话一说完,她从父亲身旁穿过,往我这边走来。我慌张地将头缩回来。
“你和阳子自从那一天之后就没见面了吗?”
父亲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作何表情,但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刚才小了一圈。
我搭计程车回家。过了两个小时之后,父亲才回来。当时,我躺在睡铺中,却还没睡着。
“阳子好像怀孕了。”我把心一横,试探性地说。我边说边盯着仓持的表情。我不想看漏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江尻阳子的母亲极力想要看穿眼前这个年轻人说的话是不是在骗人。她紧闭的嘴唇和锐利的眼神道出了这一点。
“嗯,请问是田岛家吗?”感觉上是一位年长女性的声音。
她的双手在胸前交握,闭上眼睛。
管理员室里放着简陋的沙发。我请阳子的母亲坐下,自己坐在管理员专用的椅子上。
父亲微微弓起的背部,释放出一股无以言喻的迫人气势。我确信,父亲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并下定决心要跟踪那个女人杀了她。
“不,我要找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一位名叫田岛和幸的人,请问他在吗?”
“志摩子,我们重新来过吧。拜托你,我们重新来过。”
当我走进小巷子的时候,听到了女人微弱的尖叫声。我赶忙靠近,悄悄地查看情况。父亲背对我站着。志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身洋装的裙摆零乱,好像是被父亲推倒的。
一心以为和志摩子重修旧好的父亲,整天眉开眼笑,假日好像也都和她见面。我想起几年前和他们一起去银座时的情景。父亲受到那么惨痛的教训,却完全没有学乖。
因为我察觉到了江尻阳子自杀的原因。眼前的这位母亲想要调查出女儿自杀的详细原因。
“江尻阳子啊。和我一起在游泳池打工的女孩。”
“我是说真的,所以才会急着早点要和那家伙分手。我不想一直欺骗你,而且也不知道那家伙要是知道你的事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可是……我迟了一步。我真的觉得对你很过意不去。我没骗你。求求你,请你相信我。”这女人说话的口吻变成了哀求的语气。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阳子只有在店里的时候会说话。两个人也不曾去喝过茶。”
父亲还没回来。这个时间他要是不在家,一定会在外面吃过饭才回来。不用说,和他一起吃饭的人自然是志摩子。
我确定他在装傻。要是他真的现在才知道的话,应该会更惊讶。毕竟,他们曾是男女朋友。
尸体的头盖骨破裂,脸部遭到强力撞击,光看尸体根本无法辨识出死者是谁。不过从死者身上的学生证得知,她是一年级的江尻阳子。在调查教室之后,并没有发现类似遗书的物品。
“不,仔细一想,我没有道理恨你。不管怎样,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好吗?志摩子,拜托你。”
“跟阳子念同一间高职的朋友。这件事情在学校内好像成了一个大八卦。”
“哦……”
我心想,这女人尽挑好听的话讲。先把自己讲成是*不得已,然后再说一大堆理由把过错全推到男友身上。显然她认为这么做才是上策。
“我并不想刺你……”父亲低声说。
此时很明显地,两人的立场已经完全对调。我的眼前浮现志摩子那张骄傲自满的脸。
“可以是可以,什么事呢?”
“你和他还有来往吗?”我感觉父亲的声音里有些微妙的变化。我很着急。父亲的怒火正逐渐平息。
阳子怀孕这件事,不过是我从她母亲的话中推测出来的。看到仓持的模样,我知道我猜中了。同时,我确定他就是孩子的父亲。
我也很在意仓持,但是我尽量避免想起他,因为他的出现会成为快乐回忆中的唯一污点。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月左右之后,某个星期六,我一个人弄泡面当午餐。我打开早报的社会办,一边侧眼看报,一边将面条送入口中。我很喜欢看社会新闻,特别是杀人案件,不论是多么小的报导,我都会仔细阅读。
这个时候,来了一部白色计程车。
我小心翼翼地偷看。这次看到的是志摩子的背影。父亲在她面前,两膝着地。
“噢。”仓持张大嘴巴,点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是有这么个女孩子。咦?她自杀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下一秒钟,我听到一句令人无法置信的话。
“啊……”事情太过突然,让我说不出话来。
我边走边想象自己是杀人凶手儿子的情景。光是想象就令人害怕得快要发抖,但事实上,我的心里仍对此有所期待。杀人凶手的儿子——我总觉得这句话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我期待自己能够得到那股力量。
他一脸诧异地皱起眉头。“阳子?那是谁啊?”
父亲沿着建筑物的墙壁走去。志摩子面向马路,没有察觉到父亲。我感觉心脏狂跳,手心开始冒汗。
我离开了那个现场。父亲的形象彻底在我心中幻灭。不,或许应该说我对父亲薄弱的杀人意志感到失望。父亲终究也是杀不了人的。
“如果您要说的是自杀的话,我知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你大可以刺我。”
我停下脚步,从转角探出头来观察两人的行动。只见他们走进一条小巷子,我也快步跟进。
我看到父亲双手着地、低头哀求的样子,脑袋里一片混乱。原本想要杀那女人的父亲,竟然向她伏首乞求。
“等等,”父亲出声叫住她。“我一直在找你。我有话想要问你。我想知道你心里真正的想法。”
“就算你们没有意识到彼此是男女朋友,该怎么说呢?嗯,你们有没有发生什么踰矩的事情?毕竟就各种层面来看,到了夏天人都会变得比较开放,不是吗?所以……”她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闭上了嘴。感觉好像是后悔自己说太多了。
“因为我害怕。我想你一定很生气。我想,不管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原谅我。再说,我没脸见你。我真的觉得对你很抱歉……。其实,我很想和你当面说清楚。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一点背叛你的意思都没有。我说的是真的。”
我不禁瞪大了眼。
应该就不会有人敢瞧不起我了吧。不仅如此,所有人一定会对我退避三舍。他们心里会想:“别惹恼他!那家伙很可怕,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毕竟,他身体里流着杀人魔的血液。”想象大家用那种害怕的眼神看自己的感觉还不赖。
我反复看了好几次那篇报导,怎么也无法相信。我无法想象,那个深深吸引我的开朗的阳子,竟然会烦恼到想要寻短。
“所以我觉得很对不起你。虽然我知道道歉也无济于事,但我除了道歉,还是只能道歉。不过,我希望你知道,我也很恨他。我打从心里恨他,居然让你遭遇到那样的不幸。我不知道几度想要找他报仇,可是我凭我一介女子的力量根本毫无办法。我懊悔到几乎无法入睡。”志摩子巧妙地将所有责任推到男友身上,并将自己说成了受害者。
“我怎么能说?我可是陪酒卖笑的,怎么能对客人说我有男人呢?”
终于两人动了起来,不过他们的动作不管怎么看都显得很不自然。父亲跟在志摩子的斜后方,右手环抱她的肩;左手在她的背后游移。他的左手里确实握着那把菜刀。
我看志摩子的模样,很清楚她全身僵硬。虽然从后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想必是表情紧绷,而且脸色铁青。父亲的表情应该比她更不自然。志摩子的脸看着正前方,父亲注意周遭的情形,但就是没有余力回头看。
霎时我看见仓持的脸上闪过狼狈的神色。
然而,父亲的举动却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他紧挨着志摩子,站在她背后。
“这个……我想要当面跟你谈。我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
“你知道阳子自杀了吧?”我开门见山地问。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骗我是吧?”
“可是……”
“是吗?”
父亲抬起头说:“躲得远远的?为什么?”
“是哦,我完全不知道。我不太看报纸的。”
“你完全没提过那家伙。我,一点也不知道,你身边有那样的男人。”父亲激动地语塞,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
仓持快步离开了公园。他发现我已经知道了一切,所以才逃走的。
志摩子在离车站数十公尺前的一栋大楼前停下脚步。她看着马路前方,大概是在等计程车吧。
“今年夏天,那孩子确实是和某个人在交往。她念的是女校,所以我想,要是她有恋爱对象的话,一定是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
“是的。”
“要是你那么做就会消气的话,”志摩子挺起胸脯,做了个深呼吸。“就请你用刀刺我吧。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补偿,但至少可以平息你的愤怒。”
我马上摇头。“完全没那回事。我们只是很要好而已。”
“我也觉得我有错。我并不想骗你。”
不可以被那种人骗了!我在心中呐喊。杀掉她算了!就是她害得我们今天这么穷途潦倒的。这样的仇恨千万不能忘了!我希望自己的呐喊能够传到父亲耳中。
“那可真是不得了啊。”说完之后,他看着我。“田岛,你是从谁那里听说这件事的?”
“嗯,我知道。我们一起打工。”
“不是我。”
听我这么一说,电话中的女性发出“噢”地一声。
“嗯,我想跟你谈谈有关阳子的事,可以吗?”她的语调生硬。我知道她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打电话来的。
志摩子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我们父子在她后面,径自往车站的方向走。那时早已过了最后一班电车发车的时间,她大概打算拦计程车吧。而父亲应该也很清楚她平常总是在那一带缆车。
她的手举到一半停在半空中。她明显察觉到背后有危险。父亲好像在她耳边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