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谈不上喜不喜欢……毕竟还没见过几次面。”
美晴进来了。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往厨房走去,像我刚才一样用杯子盛水喝,发出“呼”的吐气声。她缓缓地向我走来,像个病人似地动作缓慢地坐在沙发上。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香烟和打火机,开始抽起烟来,不断地吐着烟。她每吐出一口烟,我的胸口就会缩紧一次。
“我不知道。”美晴侧脸对着我,从面纸盒抽出面纸,擦拭鼻子下方。
我向她走近,提心吊胆地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你觉得道歉就能了事吗?”
美晴突然站起来,看也不看我便小跑步离开了客厅。我在想,她说不定打算离家出走,但接着我听见寝室的门被用力甩上了。
“真那你没办法。”美晴歪着嘴角说。“那你照我说的写。我,田岛和幸,结了婚却和一名来到店里,叫做寺岛理荣子的女人发生肉体关系。错全在我。我愿意做任何事,为这件事情负责。”
“你整理的吗?”大概是哭过的关系,她用沙哑的声音问。
“我也没有打算离婚。”
我感觉脚底一滑,原来是踩到了鲜奶油。
“那么,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喂,美晴。你在说什么?你在生什么气?我做了什么?”
“我发誓!”
“你明明就有!”美晴吼道。“我告诉你那女人对我说了什么。她一副不要脸的样子,问我要不要跟你离婚。”
“抱歉。”这句话不禁脱口而出。我微微低头道歉。
“地板。地板呀,有的没的。刚才不是乱七八糟的吗?”
“怎么样嘛?”
然而,她这下却伸手去抓威士忌酒瓶。我全神戒备。
“你偷情过几次?”
然而,她却没有反应。我以为她睡着了,但她醒着。她的背微微颤抖。
“我……什么也没说。”
“……只有一次。”
“把你跟谁、怎么偷情写下来就行了。只写你偷情几个字也行。如果你不想写对方的名字,也可以不写,可是要写下日期。”
美晴微微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她的样子看起来比刚才稍微有精神多了。我总算放下了一颗心中大石,看来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些。她不提出离婚,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我对着美晴的背影说。
“干嘛?”我的声音嘶哑,清了清嗓子。
“我干嘛骗你?我啊,完全搞不清她在说什么。我心想,这个人脑袋瓜是不是坏掉了啊。可是,听她一路讲下去,我才知道那女人和你是什么关系。”美晴一口气说到这里依旧瞪着我,然后咬住嘴唇,摇摇头。“我好不甘心,我既不甘心又难过,痛苦得不得了。可是啊……可是那女人竟然还笑了。结果,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她说:‘噢,看来他还是不打算跟你离婚啊。你先生是在玩危险游戏哦。’她看到我大受打击,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不,我没有那么说。”
还是理荣子真心希望我离婚呢?难道她希望我离婚,和她结婚吗?从一开始,她的确表现得比我积极。可是再怎么说,我们才见过三次面,发生过一次肉体关系。再说,自从发生关系之后,她就再也没跟我联络了。
美晴拿起桌上的威士忌杯,里头还有一公分高的琥珀色液体。我以为她要将酒喝下,结果却不是。她突然将酒杯砸向我。
或许理荣子真有奇怪的癖好,她诱惑我,只为了让我的家庭一团糟。又或许她是和美晴见过面后才打算不再和我继续交往。不管是哪一个原因,我都不在乎。我决定要忘了理荣子。
“你真的要发誓?”
“她来过然后怎样?她怎么了吗?”
当我在办公室里等待客人指名时,经常有同事这么对我说。大概是我一副心不在焉的关系吧。
“爱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我的目光落在纸上,拿起原子笔,思考文章内容该怎么写。“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才好。”
“什么都好。反正你把我当成傻子,说点什么理由都好。”
“怎么做……我完全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紧咬着臼齿,全身汗毛竖起,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于是低下头,看着被鲜奶油弄得黏答答的袜子。
“真的。只有一次。”
“你要我说什么?”
我睁大了眼睛。“不会吧。”
“做了什么?你别装傻了!”
我沉默了。我觉得要是承认的话,一切就玩完了。不过,就算我不承认,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不承认也等于是一样。
我依然默不作声,耳边听见美晴的啜泣声。她趴在地上,哭声渐渐变大,然后开始像小孩子般嚎啕大哭。接着她边哭边念念有词,反复地咕哝。“好过分,好过分。”
“可是你们却上床了,不是吗?”
“我没有把你当成傻子。”
“总之,你先写道歉信。”
“写那种东西做什么?”
“噢。嗯,大致整理了一下。”
“为什么?”她低声说。“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情?”
“怎么……”
“然什么后?”
那一晚之后美晴绝口不提我偷情的事,她和之前一样,过着一到傍晚就出门,直到深夜才回家的生活。有时候,她会为我准备晚饭。一切恢复成了原来的摸样。我从前会想要叨念美晴几乎不做家事、工作到那么晚,但现在我决定保持沉默。毕竟,我没有资格叨念那些事情。
“嗯……不是道歉信也无所谓,反正你再怎么道歉也没用。总之把你这次做的事情写在纸上。”
“喂!”当我再次出声叫她时,她的头忽然抬起,烫卷的长发紊乱不堪。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到她的眼神,我吓了一跳。只见她双眼里布满血丝,眼线因泪水而花掉,直勾勾地瞪着我。
又是一个令人不得不闭嘴的问题。我低下头。
“你让我写下这种东西,是要当作诉请离婚的证据吗?”
“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总算勉强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你说了什么?”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美晴以一种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问我。
“我说过了,我没有那么说。”
我无法忘记那一夜,想要再次和理荣子联络,但电话却打不通。我衷心期待说不定她会到店里来,她却都没有打电话来预约。
美晴盯着写好的文章,仔细地将便条纸折好。“我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会离婚的。”
我将耳朵凑近寝室的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将门拉开一条细缝,看见她趴在床上,肩膀在抽筋,传来啜泣的声音,于是我静静地关上了门。
我脱下袜子,又脱掉外套,将它们卷成一团,放在角落,到洗脸台拿来抹布,开始擦起地板,顺便也收拾了客厅。这时我才发现,沙发旁有一件被撕成碎片的围裙。一定是美晴悔恨不已的时候撕碎的。
“就算不写那种东西,我一样可以离婚。”她粗鲁地说。“我不想让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所以我要你写下来。”
“你就毫不避嫌地跑去她家,被她勾引了,是吗?”她说。“简直是白痴。”
我心想,怎么可能。理荣子不可能知道我住哪,但我不敢打包票,说不定她有方法抄得到我的住址。既然名片就在眼前,美晴又那么说,理荣子来过家里的确是一个事实。
“我不是叫你别装蒜了吗?你如果不是白痴,应该想得到那女人到家里来做什么吧?”
我想要打电话给理荣子。这个时间打到店里去,应该找得到她。然而,我只是想,并没有付诸行动。要是讲电话被美晴听到了,恐怕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我想要出声唤她,却先吞了一口口水。桌子上居然放着威士忌酒瓶和酒杯,而且酒瓶里已喝得一滴不剩。一个溃不成形的盒子,掉落在她的脚边,装在里面的蛋糕上的奶油从盒子的缝隙渗了出来。
第一根烟抽到快剩烟屁股的时候,她在烟灰缸里捻熄了烟。我想起有人说过,从一个人熄掉香烟的方式,可以知道这个人爱不爱吃醋。
“当然不是……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该怎么做才好?”
“是哦。谢啦。”她又抽出一根香烟,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火。
“道歉信?”
美晴依然瞪着我。我心想,非得说句话才行。“这……怎么了吗?”
“都已经事迹败露了,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吧?你老实说!”
“别装蒜了!你明明脸色铁青。我傍晚正准备要出门,那女人到家里来了。”
“咦?”
“胡扯!”
“咦?”
“什么怎么做?”
“是吗。”美晴站起身来,离开客厅。我心想,这次她真的要离家出走了吧,不过却不是如此。她手上拿着一些东西,回到客厅。
我也想过直接到理荣子的公寓,但是一想到美晴,究竟令人裹足不前。要是理荣子告诉美晴我去找过她,恐怕这次美晴势必会离家出走。
在理荣子家过夜后的几天里我都还像是踩在云端。我的手掌记得她皮肤的细致触感,也时时回想起她呵气如兰的芬芳,那实在美好得太不真实了。我甚至觉得,这世上并不存在一个叫做理荣子的女性,一切都是幻影一场。
“你搞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美晴伸长身体,从餐桌上拿起什么,又往我这边丢来,不过却轻飘飘地掉在地上。那是一张卷曲的小纸片。我看着她的脸,捡起那张纸。那是一张名片。看到印在上头的字,我浑身冒冷汗。
我坐在走廊上,叹了一口气。木质地板上沾着一个有一个的脚印。那是我沾了鲜奶油的脚印。
美晴最后要我用大拇指捺手印。我将大拇指沾上印泥,重重地盖在签名的地方。“这样可以了吧?”
打扫完毕,换过衣服,我又去寝室看看她的样子。幽暗的寝室里,美晴背对着我躺在床上。已经听不见啜泣声,也没听见打呼声,不过,毯子底下的叫窣窣窸窸地在动,证明她还活着。
“我真的发誓。”
“喂,田岛,你在发什么呆?”
“你给我把那种东西吃下去!你把我当傻子!”她声嘶力竭地大吼。
难道是美晴发现了她给我的名片?我马上就察觉,不是那么回事。美晴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就发飙。
“怎么样嘛?你答应那女的了吗?她说,你要和我离婚?”
美晴将掉在一旁的蛋糕块拾起向我砸来,正中我的胸口。白色的鲜奶油沾黏在灰色的衬衫上,我茫然地盯着那污渍,然后火冒三丈地吼道:“你差不多一点!突然发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样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发飙之前,如果你有话想说就说!”
我舔了舔嘴唇。“然后呢?”
凌晨十二点多,我听见寝室的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有人走在走廊上的声音,然后是厕所开关门的声音。两、三分钟后,美晴从厕所出来,然而我却没听见脚步声。她伫立在走廊上。我猜想,她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客厅。我的身体涌起了力量,将双手放在膝上握拳。
不过,美晴却没有将酒瓶砸过来。她站起身来,高举酒瓶,发出野兽般的叫声向我扑来。我抓住美晴的手臂,从她手中夺过酒瓶,丢到沙发上。她哗啦啦地乱吼乱叫,试图挣脱,又是抓我的脸,又是捶我的胸。我忍无可忍地将她踢开。她正好倒在餐桌脚边,蛋糕盒掉下来的地方。
“你干什么?很危险耶。”
“几次?”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心脏依然跳动快速。
“我没有胡扯。”
然而,她还是没有回答。这次她抓起蛋糕盒,往我丢过来,但却没瞄准,蛋糕盒掉到了别处,盒里的蛋糕散落一地。那好像是草莓蛋糕,却已完全溃不成形。
我吞了一口口水,不想具体回答。
“不过,我要你写这件事情负责。”
“我一开始完全没那个意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完全没有感到肚子饿,反倒是喉咙干渴不已,喝了好几杯自来水。
邋遢的她平常很少会将脱下来的鞋子排好,一堆脱下来的鞋子总是挤在一起,而当她出门之后,就会空出一双鞋的空间,但那天却不一样,害我费了点力气才将自己的鞋子放好。
又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击中了我的膝盖。茶杯骨碌碌地在地上滚。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多月,我终究没有和理荣子联络上。我不再打电话给她,她也音讯全无。
“是吗?然后呢?你喜欢她吗?”
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美晴捻熄第二根烟。那根烟还挺长的。
“怎么写好?”
“你倒是说句话呀!”美晴再度吼叫。接着,我听见什么东西当啷倒下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餐桌椅倒在地上。
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本来打算这么说,但却说不出口。我想,那只会惹得美晴更火大而已。
我按照她说的动笔,满脑子只想要如何让美晴的心情平静下来。
“那么,你承认和那女人偷情吗?”
隔天午休时间,我打电话给理荣子,想质问她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然而电话还是打不通。而且电话没有跳到答录机,因而也无法留话。
“我还不知道。我会慢慢想。不过,在那之前我要你发誓,说你再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我问你想怎么样?那女人不是说你要跟我离婚吗?”
一颗草莓滚到我的脚边。我捡起来,丢进垃圾桶。这个时候,美晴突然吼叫:“你给我吃下去!”
她吸了一口烟,或许是因为眼睛浮肿,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即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在怀疑我的话是否可信。
那是理荣子的名片。
“咦?”
我打开走廊上的灯,走进客厅,客厅里一片漆黑。我按照平常的习惯,一面松开领带,一面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
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从房里出来。我开始感到不安,跑到寝室去看看她。我想起了从前她曾经割过腕。
“她来我们店里,找我讨论装潢的事情,然后请我去她家里……”
没错。我已经没办法责备美晴了。不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她总算开口问我。
当我打开开关,吓了一大跳,只见美晴竟然趴在餐桌上。不知道她是不是要出门,看起来服装仪容好像已经打理完毕。
就在我朝思暮盼的某一天,回到家时发现玄关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一开始,我还不明白是哪里不一样,等到脱鞋子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美晴没有出门。
我马上闪开。威士忌杯虽然坚固没有破裂,但砸在客厅的门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为什么……?你应该最清楚为什么!”
我十指交握,手指头倏分倏合,手心冒汗。
“是哦。”美晴从鼻子吐出烟。“只有一次,对方可能跑来说那种话吗?”
“你说句话呀!”
“别让我!”美晴扭动身体,大声叫道。我只好将手缩回来。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出神地想着理荣子的事。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难道她来只是为了打击美晴吗?我曾经在书上看过,有的女人有这种癖好。理荣子会是那种女人吗?可是,那么做究竟有何乐趣可言?
接着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外面一辆救护车经过。一旦沉默着,外面的噪音听得格外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