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相对的。我不是第一个这样想的人,也不是其中最有名的人。我的体悟跟能量、物质、光速或爱因斯坦导出的公式都没关系。只是因为等待莎文娜回来的时光漫长,让我有了这样的感触。
"我们下次再聊。"莎文娜轻声说。虽然爸回抱了莎文娜,不过却让我想起小时候他毫无热情的拥抱,纳闷莎文娜是不是也像爸一样,很明显地不自在。
"很抱歉没先打个电话,不过不是约翰的错,都怪我。"莎文娜说。
"你要跟莎文娜出去?" "对啊。"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接过钥匙。"可能会晚点回来。" 爸抓抓后脑。"好吧。" "明天一起吃早饭?" "好。"虽然不太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觉得爸听起来好像很怕。
"不必麻烦了,谢谢。约翰告诉我,您是相当专业的钱币收藏家。" 爸转向我,好像在考虑该怎么回答,最后说:"我尽量。" "我们突然出现,打扰到您的雅兴了吗?"莎文娜声音里带着熟悉的玩笑,听到爸紧张地笑了一下,真让人惊讶,虽然只是一声紧张的笑,不过还是笑。真惊人。
"我想带妳去『生蚝』,那是一家夜总会,海滩往下走一点就到了。晚一点有现场演奏。" "那之前要做什么?" "妳饿了没?"我问着,想到下午没吃到的吉士汉堡。
"很高兴妳喜欢他。" "我是啊,"莎文娜听起来很真诚,"你父亲很……温柔。"莎文娜看着我。"不过可以了解你以前为什么会惹麻烦,你爸看起来不是会发号施令的人。" "他是不会。"我同意。
我没费事敲门,就这么走进去。客厅空无一人,不过走廊尽头传来人声。在后面的露台上,是平常固定看到的一群人。走出房子,我问了问莎文娜在哪里,有人说她在沙滩上。
"不不,你们没有打扰我,我只是在检查今天刚买到的钱币。" 爸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明显地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一如往常,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莎文娜对我的不知所措眨眨眼。"可能是我也很想你。"她又加了一句。
"要不要喝点什么?"爸问着,似乎突然想起该扮演主人的角色。
"是啊,真是太好了,不过我们该走了。"我说。
"嗨。"莎文娜一只手臂绕着我的腰。
莎文娜带点嘲谑地皱起眉头。"所以你就为所欲为?" 我笑出声。"是啊,我想是这样没错。" 莎文娜摇摇头。"你应该懂事一点。" "我那时还小嘛!" "哈,老掉牙的借口,对啊,少不更事嘛,你知道对我没效,是吧?我从来都不会想要占爸妈便宜。" "是啊,完美的女儿。我记得妳提过。" "你是在挖苦我喔?" "哪有,当然不是啦!" 莎文娜继续瞪着我。"我觉得你就有。"她最后判定。
"噢,好吧。" "很高兴认识你。" 爸再一次点点头。莎文娜倾身向前抱了爸一下。
"嗨。" 莎文娜稍稍向后仰,好像在打量我的表情。"你看起来好像很想我喔。"声音里带着揶揄。
莎文娜站起身,缓步走过来,穿着白色无袖衬衫和一件浅色、飘逸的长裙。裙襬在她走动的时候跟着摇曳。看得出她肩膀肤色变深了,说明他们的确长时间在太阳下工作。莎文娜走近,踮起脚尖,在我脸颊上印下一个吻。
我站得挺一点,想办法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状:"我看到妳跟蓝迪聊天。" 莎文娜捏捏我的手。"真的啊?" 我再加一笔:"我想你们工作的时候,有好好彼此了解吧。" "当然有啦。我也是对的。蓝迪是个好人。等这里的工作结束了,他就要北上纽约,去摩根史坦利实习。" "嗯。"我咕哝着,算是回答。
几分钟后,车子驶进车道,我注意到书房的灯亮着。我停车熄火,下车前拨弄着钥匙,企图多拖个几分钟。
我还是不觉得莎文娜会有什么负面的评论,因为她天生就是这么善良。莎文娜转过来面对我,脸上带着微笑。
爸回到家,注意到我身上的衣服,把车钥匙递给我。
"噢,没关系。" "我们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不。"爸突然抬头看了一下,视线又转到地上,"很高兴认识妳。" 有一阵子,我们三个就这样站在客厅,谁都没说话。莎文娜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不过我甚至不觉得爸会注意到。
不过…… 爸很快乐,我看得出来。爸在讨论钱币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指着钱币上的刻印,一下子称赞戳记有多清楚、一下子说如果戳记有变化,价值会如何跟着起伏。爸给莎文娜看了很多,有纪念币、还有纽约州西点造币厂出厂的钱币,这个造币厂是爸最喜欢的钱币来源。爸还拿了放大镜给莎文娜,指给她看钱币上面的瑕疵;莎文娜手执放大镜的时候,爸脸上活泼生动的神情非常明显。虽然我对钱币的感觉没变,不过看到爸这么高兴,我也不禁笑了。
莎文娜笑了,笑得很小声。"不要告诉我你在吃醋。" "我才没有。" "很好。"莎文娜下结论,又捏捏我的手,"因为没必要。" 我还紧紧抓着那几个字继续回味,莎文娜其实不必这样说,但却让我再高兴也不过了。我走到车子旁边,替她打开车门。
爸讲了很多那时候的事。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爸还是会陷入长长的停顿,不过在那四十分钟里,爸跟莎文娜讲的话,比从我回家到现在跟我讲的还多。从这边看过去,可以看到莎文娜说的爸拥有的热情,不过我看过太多次,这股"热情"仍旧无法改变我既有的想法:爸拿钱币收藏当借口,拒绝面对人生。我不再跟爸讨论钱币,就是因为我想讲讲别的;爸不跟我讲钱币的事,是因为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但是不知道该跟我说些什么别的。
"好吧,晚点见了。可以吗?" "晚点我可能睡了。" "我不是说真的晚点要见面。" "噢,"爸说,"好吧。" 走向门口打开门,我听到爸叹气。
"谢谢你带我来。你父亲……心地非常善良。" 从来没听过有人这样形容,不过我喜欢。
"你来啦!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到呢!" 蓝迪笑得很诡异。虽然莎文娜这样说,蓝迪仍旧带着胜利的表情。"猫儿不在,老鼠玩得自在"似乎就是他想说的话。
跟爸吃完晚餐,我就想着莎文娜;早上起床不久,又想到她。整天在海边冲浪,虽然今天的浪比昨天好很多,我还是没办法集中精神,最后下午两三点就决定不玩了。心里想到底要不要在海边小店吃个吉士汉堡,不过最棒的汉堡店在城里。虽然有胃口想吃汉堡,但我还是先回家去了,希望晚一点能说服莎文娜一起去。回家之后,我读了一点史蒂芬金的小说,冲了澡,换上牛仔裤和马球衫,然后坐下来继续看书。再抬头看钟的时候,发现才过了二十分钟。这就是我所说的﹁时间是相对的﹂。
"我也想见见莎文娜。"爸的声音好小,小到我几乎听不见。
"好吧,是有一点。" 莎文娜想一想我的答案。"好吧,是我活该,不过这样你就知道我不是完美的。" "真的吗?" "当然啦,我记得很清楚,比如说,四年级的时候,我有一次考试只拿了B。" 我假装吓到。"噢不,妳开玩笑?" "是真的啊。" "妳是怎么走过来的?" "还能怎样?"莎文娜耸耸肩,"告诉自己这种错误以后绝对不会发生。" 我一点都不怀疑。"妳饿了没?" "还以为你不会问呢!" "想吃什么?" 莎文娜双手把头发向后拢,抓成一个松松的马尾,再放掉。"又大又多汁的汉堡,听起来怎样?" 一说完,我心里想,这个女孩完美到让我不敢置信。
不过爸还是那个我知道的爸爸,没有奇迹出现。把钱币全部秀出来、叙述背景、讲完购买过程以后,话就越来越少。还开始重复刚才讲过的事,而且他自己也发现了,结果就是更退缩、更安静。不用不久,莎文娜就会感觉到他的不自在。她指一指桌上的钱币说:"谢谢你,泰里叔叔。我觉得真的学到很多。" 爸笑了,可是看起来很累,我注意到这个暗示,知道该接手了。
莎文娜心情还是很好,讲着过去几天工作小组的进展。明天,他们计划要装窗户。蓝迪这两天都跟莎文娜一起工作,这就解释了他们之间"崭新的友谊"是怎么来的。这是莎文娜说的。我倒是怀疑蓝迪也会这样想。
坐在车里,莎文娜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应该问问她对爸的印象怎样,但不确定我是不是真想知道答案。我了解自己的爸爸,也知道我们关系不是顶好,不过莎文娜说的对,爸是我唯一的亲人,还把我养大。我是可以抱怨,但是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别人也批评我爸。
莎文娜不是没注意,就是假装没看到。"真的吗?"她问着,"是什么样的钱币?" 爸把重心从一脚换到另一脚。然后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抬起头看着莎文娜说:"想不想看?" 我们在书房里待了整整四十分钟。
莎文娜说:"因为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也是把你抚养长大的人。" 带莎文娜回家的确是让爸吓了一跳,等到他从惊讶中回复过来、互相自我介绍完,爸一手滑过稀疏的头发,又再度瞪着地板。
我摸摸她裸露的肩膀,说道:"准备好要走了吗?" "随时候教。" 走去开车的路上,我握住莎文娜的手,她的触摸总让我觉得世界非常完美,嗯,几乎啦。
莎文娜说:"一点点。不过回家的时候吃了点点心,所以还不是太饿。" "那去海滩散步?" "嗯,晚一点好了。" 莎文娜很明显想说什么。"妳干脆直说想去哪好了。" 莎文娜神情亮了起来。"我们去跟你爸爸打声招呼怎样?" 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妳确定?" "对啊,确定。只要一下下就好,然后我们再去吃点东西,接着去跳舞。" 我迟疑了,莎文娜一手搭上我的肩膀。"拜托嘛!" 我一点也不想回家。不过莎文娜恳求的样子让我无法说不,心想这真是会变成习惯。我还是希望能整晚跟莎文娜独处就好,不明白她为什么想跟爸见面,除非是因为莎文娜不太期待跟我独处。老实说,这么一想还真让人泄气。
我快步走下沙滩,看到莎文娜就停住脚步。她坐在靠近沙丘的地方,旁边是蓝迪、布莱德和苏珊。莎文娜没注意到我;我听到蓝迪说了什么,让莎文娜笑出声。莎文娜和蓝迪看起来,就像苏珊和布莱德那一对一样。我知道他们不是一对,可能只是在讨论房子,或是过去几天的经验,可是我讨厌这个景象,也不喜欢莎文娜跟蓝迪坐得这么近,像跟我一起的时候一样近。我站在那里,心想莎文娜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约会。不过她看到我的时候笑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在这四十分钟里,我多半是坐在一边,听爸说着我耳熟能详的故事。爸跟大部分的专业收藏家一样,家里只有少数几枚钱币。我完全不知道其它的放在哪里。每几个星期,爸会轮流拿出其它的钱币放在家里。这时候新的收藏就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家。不过不论何时,书房里钱币的数量不会超过一打,而且放在家里的通常不是太贵重。我觉得爸只要给莎文娜看看普通的林肯一分硬币,就会让她大开眼界。莎文娜问了几十个问题,这些问题不管是我,甚至是任何钱币收藏的专书都有解答。不过莎文娜很快就开始问到比较有趣的问题。不问为什么这个硬币特别值钱,而是问爸在何时、何地购得这枚收藏。爸的回报是我小时候跟着他征战四方的故事,就是那些在亚特兰大、查尔斯顿、洛里和夏洛特度过的无聊周末。
我到大屋的时候,天色还很亮,阳光照在海上,光线因为波浪而曲折斑斓。走出车子,我才发现自己很紧张。已经记不得上次因为约会紧张是什么时候,也无法叫自己不去想我们之间可能有点不一样了。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如果我的恐惧成真,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跟妳说过我爸很安静,对吧?" "是啊,不过没关系。我只是想见见他。" "为什么?"我知道听起来很蠢,不过还是忍不住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