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我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父亲看到的广岛,就是那样,什么都没有了。所有东西都被炸毁了,所有的人都死了。而父亲也因为这趟广岛之行,丢了性命。
我盛装打扮,皮鞋擦得锃亮,左右手分别让母亲和姨妈牵着,兴奋得不得了。
“妈,我生下来的时候,爸爸已经住院了?”
可是姨妈还在继续哭,然后泪眼婆娑着说:
父亲和母亲那时刚刚二十多岁。
小学二年级的某一天。
我转过头,姨妈也在哭。我轮流看着哭个不停的母亲和姨妈,笑着说:
我长大以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明白事态以后,就轮到我哭了。我完全被蒙在鼓里。
“喜佐子姨妈,要再来啊!”
记得我一哭,房东大婶就过来哄我说:“不要哭了啊!”说着,把我抱在膝盖上,抚摸我的脑袋。
母亲的妹妹喜佐子姨妈从佐贺来我家玩。她长得很像母亲,代替忙碌的母亲带我四处转悠,有时候还让我枕在她的膝盖上,给我掏耳朵。我很快就喜欢上了喜佐子姨妈。晚上留在家里时,只要喜佐子姨妈在,我就不觉得寂寞了。连晚饭都因为有喜佐子姨妈的照应,变得丰盛可口了。
第二天,我和母亲一起到广岛火车站送喜佐子姨妈。虽说是去送行,但那也是我们母子俩许久都没有过的出游。
“妈妈,你干吗啊?”
看到被炸毁的广岛市区时,父亲还嘀咕着这种傻话。
“那,妈妈肚子里有了我的时候,他还很健康吧?”
父亲怎会知道,当时广岛还残留有大量的辐射尘!他因此得了原子病,尽管他只是想去看看家里的情况……
但是我再追究下去,母亲就红着脸,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人也一溜烟地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不要紧,姨妈,我可以在下一站下车,你不用担心啦!”
“喜佐子,代我向妈问好啊!”
“现在进站的是开往长崎的特快列车‘燕子’号……”
姨妈虽然上了火车,却仍站在车门踏板上。
很奇怪!在“爆满”的医院里,他们也还真厉害……
“哦?那病房是单人病房喽?”
“昭广,姨妈明天要回佐贺了,和妈妈一起到火车站送姨妈吧。”
那时候的房东都很清楚房客家里的情况。不仅对家庭成员了如指掌,连收入、欠债甚至比房客本人还清楚。大婶也很清楚我们家的情况,经常照顾我。
母亲以家为店,我们只好租住附近一间只有六个榻榻米大的小屋。我和哥哥每天留在小屋看家,可是我年龄太小,非常依恋母亲,常常想她,想着想着,就会忍不住哭起来。等待母亲回家的夜晚总是无尽漫长,我一直寂寞地哭,让哥哥很心烦。
“是妈妈推我的。”
隔着车窗,我看见母亲哭了。
那是姨妈要坐的火车。
我当然一无所知。
如果没有这颗原子弹,我父亲不会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对不起,没有事先告诉你。可是万一说了,你一定不愿意。留在广岛,对你的教育不利,大家商量后,只有拜托阿嬷照顾你了。”
父母结婚后住在广岛,战事激烈时,他们一起疏散到母亲的娘家佐贺。他们真的很幸运,没被原子弹炸到。
母亲在父亲去世之后,在广岛开了家小酒馆,抚养我和哥哥。店就开在父母以前居住的屋子里,就在原子弹爆炸纪念馆的旁边。广岛当时遭到原子弹炸后不久,市区几乎像一个大贫民窟。每一户都擅自占地,摆摊开店,到处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
说什么给姨妈送行,其实是母亲给我送行!
我甚至想,姨妈要是一直住在这里,该多好啊!因此没过多久,当母亲这样跟我说时,我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
“昭广,你以后要住在佐贺的阿嬷那里了。”
当时的火车不像新干线那么快,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在月台上哭泣的母亲。
因此,我生下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卧病在床。
咻——咻——咻——咻——
这真是一段令人伤心的往事。
这一下,我终于知道盛装打扮和擦亮皮鞋的用意了。
“咚”的一声,我踉跄地向前一扑。
走进月台不久,火车冒着蒸汽进站了。
然而,新型超级炸弹投在广岛的消息,当然也传到了佐贺。父亲担心家里的情形,一个星期后就独自回广岛察看情况。
“姐姐,再见了。”
不论如何,我开始有比较鲜明的记忆,大概是在上小学前不久,那时我的世界已全被母亲占满了。
两个人依依不舍地话别。
因为这个缘故,我对父亲毫无印象。我似乎记得,很小的时候,曾向某个人挥手说:“早点回来哦。”如果父亲一直住院的话,那个人就肯定不是父亲。因为我曾经辗转寄居于几个姨妈家里,或许是跟某位姨丈在挥手。
“人都哪儿去啦?”
当然,我还在车上。
小小的我嗖嗖地跑到店里,让母亲担心得不得了。大概就从那时候起,母亲瞒着我盘算了某个计划。
说着,我仰头望着姨妈的脸。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世界第一颗原子弹在广岛爆炸,或许事情的发展就始于这颗原子弹。
推我的竟然是母亲!
于是,我问母亲:
在家里呜呜哭,顶多吵到邻居,也就罢了。麻烦的是,上了小学后,我会半夜三更溜出小屋,一溜烟地跑到母亲的店里。
我也觉得和姨妈分开很难过。
说话时,我已经人在火车上了。紧接着,车门像接收到信号一般,倏地关上。火车冒着黑黑的蒸汽,缓缓开动了。
讲到人生转折点时,人们常说:“那时候,某某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让我终于下定决心……”我每次听到时心里就想:我的人生,真的是被母亲从背后推了一把改变的……
“那,他在这期间回家疗养过吗?”
“他一直住在医院里。”
“哪里,已经住院了。”
总之,我是父亲遗留给母亲的纪念。
当然,就算是很早以前,开车铃声也不会是“咚”,更不会把人向前推。本来还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我,回头一看……
那一带如同贫民窟。
但是——
这件事情终于变成我的一个心结,直到现在,就算是演得再怎么假惺惺的电视剧,只要看到母子离别的场面,我总是忍不住流泪。
“嗯,住院了。”
“叮铃铃……”
像配合姨妈用力点头的信号一般,开车铃声响起。就在车门即将关上之际——
“怎么可能?那时候的医院到处都爆满,哪来的单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