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九点,爱德华迪克号在距阿姆布罗斯灯塔(译注:AmbroseLight,位于纽约州领海的重要导航灯塔)六百英里的地方遇上强对流,一头撞进了极糟糕的天气中。麦克斯·马休斯也是一样。
“船长么,先生?”
麦克斯把救生衣搭在肩头,他发现抓着扶手都很难站稳。脚下的甲板就像一个不稳定的巨大的斜坡,搞得他胃里好像有股气流,窜上窜下,在他重新找到平衡之前没法抑制住。甲板下倾的时候,所有的木制家具也跟着痛苦地吱嘎作响。
面对着楼梯是两个电梯,电梯上方的墙上有一面钟,当时指针正指着九点四十五分。在外面狂风呼啸的间隙,你可以听见指针从一分钟跳到下一分钟的滴答声。
“干吗?”
“麦克西,”吉阿·贝夫人说。
“麦克西,你真是个好人诶!”
她喋喋不休地跟他说着晚上的事儿。拉斯洛普和乔治·A·胡佛晚餐时看上去情绪古怪。他们出去时经过她的桌子,于是坐下来邀请她一起喝一杯。据她说,胡佛还“挑逗”她了。麦克斯觉得这似乎不大可能,但是当她的情绪被完全激发的时候(譬如现在),她可能想象出任何事情。她说故事的样子带点故作姿态,带点孩子般的快乐,还有一点轻佻。
她有一张冷漠、傲慢、面无表情的所谓贵族的脸庞,仿佛表明她拥有她所踏入的每一寸土地。这样的一张脸,即便是在睡眠中也一样惹人讨厌。并且你总是能听见这样的声音:“噢,真的么?多愚蠢多无聊啊!”这就是她留给麦克斯的第一印象。乏味之极,一点点零星的兴趣都没有被激发出来。
“你是个老顽固,”她说。
“开玩笑。你的救生衣呢?”
事情又不对劲了。
空荡荡的长廊里,椅子都很厚重,麦克斯瘫坐在其中一张上,环抱双臂,椅子竟然没有滑动。吉阿·贝夫人跪在另一张椅子上,噘起了嘴巴。他晚饭后才来到这里,想要安静舒服地享用他的饭后咖啡。天气一变坏,他的腿又开始痛了。何况船还颠簸得这么厉害,他胃里也有点难受。伊丝黛尔·吉阿·贝则是一个半小时以后才来的。自打看见她出现在长廊那头开始,她白色丝绸晚礼服的荷叶边裙摆轻轻滑过她圆润的脚踝,他就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伊丝黛尔挥着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向他打招呼。
“麦克西!”伊丝黛尔眼中噙着眼泪,坐到了他的膝盖上,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麦克斯,别大惊小怪的,我当然能啦!”
没人回答。
“那去吧。挺简单的。”
她是从另一头进入长廊的:也就是吸烟室那边。麦克斯不知道她是谁,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姑娘的任何细节,除了她看他的眼神。
“我当然喜欢你,不过你总不希望一头栽倒地板上把脖子摔断吧?”
那身白色皮毛的短外套,那头褐色小卷发,麦克斯还有一点点稀薄的印象。然后她就离开了,一手扶住有点震颤的书柜,仿佛她随时会跌倒。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伊丝黛尔是个多么有人性的可爱的家伙。
“我希望你去把船长找来。”麦克斯说。
对麦克斯来说那些台阶是最不安全的了,台阶上的黄铜镶边都有一点小小的不稳定。但只为了下一层楼到B甲板就去乘电梯看起来似乎有些愚蠢。
他试图回想起伊丝黛尔讲过的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总是急切的敞开心扉,而她的心灵就像纵横交错的铁轨,充满迷惑不安的交叉点。但是在每一条轨道上,运行的都是颠簸却美好娇憨的天性。她总是愉快地谈起她的第二任丈夫,吉阿·贝先生。他们六个月之前离的婚,她有两个孩子,现在都在瑞士上学,她的丈夫拥有孩子们的监护权。
“我当然可以啦。你就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又等了好几分钟,不安的情绪开始困扰他。伊丝黛尔算是个笨手笨脚的人,也许她跌倒了然后撞伤了头?这在这种船舱里实在太容易了。大厅里橡胶的气味袭来,并且久久不散:他心想晕船应该不会让他丧失所有的能力。
“但是我不能去叫他。而且,你知道,他们不让打扰船长。”
没有回应。他又敲。
“乘务员!两杯白兰地。”
“双份白兰地,麦克西。”
“我渴死了。你不帮我再拿点喝的么?”
“别激动。这是你的白兰地。”
“我无所谓。”
“也许吧。但是——”
他先看见了溅在镜子上的血迹,然后发现似乎到处都是血。这正是他闻到的气味。
最好还是下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她看上去很顺从,但是有一点晕忽忽的。在她面前,他忽然很有一种想要去保护她的冲动。她就好比是个需要照顾的小清洁工。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吸烟室,一排家具歪歪扭扭、摇摇摆摆,好像随时要对着他们砸下来,最后他们来到了主楼梯旁的大厅里。
“听着,”麦克斯鼓足勇气。他和乘务员在颠簸中都得先站稳,但是他们却都觉得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了。“我是船长的弟弟,你明白么?他弟弟。我这样完全是按他的指令在做。你就按我说的做,以私人的名义带话给他,否则他会杀了你的。告诉他我要立刻见他,在B-37,跟他说他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要见他。好,现在赶快去。”
这么大的口气可把对方吓住了。昏暗中麦克斯看到他瞪大了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
“还有哦,你现在到甲板上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如何?你能走过去么?”
那个女人到底被什么绊住了?
“是的,船长。”
就在这个时候,瓦莱丽·查佛德小姐走进了长廊。
麦克斯把灯打开。
“有什么关系啊,麦克西?不喜欢你的小伊丝黛尔啦?”
他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安静,同时招招另一只手叫来侍者。
“乘务员!”他大叫。
舱室里一片黑暗,一点微弱的光线从右边的私人卫生间泄漏过来。卫生间的门是开着的,并且被钩子固定住了。舱室里悬挂的物件如影子般微微摇晃,形状依稀可辨。
“你别把自己想得太伟大,”她半起身,尖声对他喊道,“我认识许多比你伟大的人,很快我就会见到一个。就在——你去见鬼吧!我才不要你给我买酒呢!我有信息,我有证据,我有——”
他真是笨啊,她肯定是睡着了,肯定是这样。从这儿下去的时候她还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的,但是一进到船舱里她就把这一切都忘了。拉斯洛普和胡佛肯定让她喝了不少酒,而且啊,晚餐前她还喝了三杯还是四杯鸡尾酒。
十分钟了。
“不知道。我可能把它忘在什么地方了。”
在微光中能隐隐约约看到伊丝黛尔·吉阿·贝,背对着麦克斯坐在梳妆台前。她的头往前低垂着,人还坐在凳子上,在摇晃的船舱中却静止不动,就好像在涂口红的时候忽然陷入了无意识的状态。他嗅到一股热热的甜腥味,在这个过于温暖的舱室中令他的鼻子窒息。
“不,谢谢。你去吧。”
那面钟的指针还在不停的走。已经五分钟了。
乘务员愣了一下,立即跑掉了。麦克斯回到B-37房间里,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乘务员!”麦克斯吼了起来。他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于是他闭上眼睛,想要抑制呕吐的感觉。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乘务员正站在他的面前。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麦克斯的心一直温柔地牵挂着伊丝黛尔·吉阿·贝。她可能只是喝醉了,可她摇摇晃晃走下楼梯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的孤单无助。毫无疑问的,这是麦克斯固有的感伤情怀,也许是由于孤单,也许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不管怎么说,她真的是这艘船上最有人情味最动人的小东西,只要和长廊里那个冷若冰霜的姑娘比比看就知道了。
“我的白兰地呢?”
他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有什么需要么,先生?”他的卧室乘务员立刻从主走廊的转角现出身来。
“啊?”
到达底层的时候他喘得很厉害。B甲板上亮着白色刺眼的灯光,好似一只鞋盒,长长的走廊在右舷的船舱前伸展着。走廊弯曲的角度很大,推着他往前走。他拐进他自己和伊丝黛尔各自舱室之间的凹室里,然后在她关闭的舱门上敲了几下。
给人发现躺在客轮的公共休息室里,一边被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纠缠,一边伸直了手臂防止自己手里的白兰地撒出来,无论被谁看见,都是一件尴尬的事吧。但是很奇怪,第一秒钟过后,麦克斯就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了。
“你确定你可以自己搞定么?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敲完第三次之后,他打开了门。
“两杯双份白兰地。拜托,请你坐在椅子上!不要跪在上面,坐下来。”
舱室的形状是正方形。面对麦克斯的那面墙上,极左边是床头。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陶瓷流理台,镶镜子的梳妆台,然后是另一个床头柜,以及另一张床。所有这些都靠着那面墙依次而立。
她怒气冲冲地努力站起来,看上去有点疯癫。她的爆发淹没在外面的暴风雨声中,几乎听不见了。家具在颠簸的船舱中嘎嘎作响,仿佛连她的牙齿都在打颤。忽然间她好像有点头晕。“给我,我拿得住。坐下吧。”
“干吗?”
“听着!”他一边说,一边适应着自己膝盖上没有任何重量的感觉,“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和你一样酩酊大醉。之后我们就会和从前一样了。”
他回过头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的情绪变了。她的眼眶开始泛红,眼神闪烁,脸上下垂的皱纹仿佛深过了下垂的嘴角。她举起了手提包,仿佛作势要把它扔出去。
“噢,好吧。乘务员!”
他朝一根柱子跌去,把它抓住,然后慢慢地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一股冷风猛烈地吹过来,有一扇门被吹得不停怦怦作响。
“哎呀,伊丝黛尔。我很愿意帮你把整艘船上的白兰地都拿来,可是你已经醉成那个样子了,就不能再忍一下吗?”
“麦克西,不要这样嘛。”
他扶着她,直到她抓住楼梯扶手,然后看着她一边走下去,一边还把她的手提包护在胸前。
“麦克——西!”
“在这里。坐起来,拿好了。”他感到某种清醒的绝望。
“麦克——西。”
这样一个夜晚,他们最好还是别到甲板上去了。大海好像有生命一样,不断捶打着爱德华迪克号。不管怎样,他总得去拿件外套吧。伊丝黛尔好歹也是三十五岁的大人了。其他的乘客都在哪儿呢?隔壁的吸烟室里,好像有什么盆栽植物跌落并且在地上翻滚的声音。吸烟室的乘务员应该去看看啊,那里的每件家具都在震动。
“最后那杯让我好多了,”伊丝黛尔哑着嗓子轻声说。“我回我房间补个妆,然后立刻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