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海参啊。”我说道。
谢谢。他说着,将咖啡端到嘴边。
天气晴朗,窗外就有大海,悠闲而又温暖,房间里清风飘荡,歌声响彻屋内。
夏天。
“什么意思?”
两人边笑边朝这边走来。
我知道“feed”这个词就是那样的意思。我有切身的体会,即使一切都已经消失,我也能够体会到。所有的人都是那样。一般的人只要父母健在,就会铭记在心。虽然在为人父母之前很少有体会,但记忆还留存在脑海里,直到死。即使父母已经去世,房屋也没有了踪影,即使自己已经有了孙辈,那样的记忆也永远不会消失。
她淡淡地说:“那是睡眠在大海彼方的幽魂,是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呀。”
身上涂着防晒油,真希望把自己晒得漆黑。
打个比喻也许有些夸大,就好比以前出家的和尚,把母亲和妹妹留在家里,怀着对母亲和妹妹的思念流浪一生。
淡淡的咖啡,甜甜的点心,罐装啤酒,强烈的阳光,到处飞扬的菲律宾语。
我在目送他离去的时候,胸口一瞬间刻进了死的芳香,带着一丝凄凉的阴影。这与被目送者是同一种情绪吗?
比如,躺在墓地里的同样是死了的人,死于各种不同的场所,不同的死法。但是,这里的死者则不同,他们是在一定的时期内,以一种特定的难受的方式死去。这令我感到非常离奇。在这绿色之中,平静的海边,蔚蓝色的天空底下,无声无息,大自然的喃喃声太多反而变得无声。我就是那样的感觉。
“这么说来好像是很舒畅……”
我知道他原本就是那样类型的人: 身边有人依赖就会撒娇,所以只好硬逼着自己独自出去云游。他将简易潜水服在旅馆的旧地毯上摊开做着准备。看着他的背影,一种怜爱之情油然而生。我为他泡了一杯浓浓的热咖啡。
“唱歌?”
“你不要说了。”
是吗?是那个意思吗?……我一边想,一边感受着太阳灼烧后背的感觉。那样的对话渐渐远去,我不知不觉地昏昏欲睡。
“也许是一种修行吧。”我笑了。
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静谧一直渗透到我的胸膛深处,渗透到我的脑海里。
我睡意蒙眬。白色的窗帘变成一个残影在梦中哗啦哗啦地摇动着,像是鸽子,又像是旗帜。
一潜入海里,就觉得太阳照着海面闪闪发光,耀眼的光斑白晃晃地摇动着,朝着沙漠一般的海底扩散。而且,那里还静静地躺着成千上万个黑色海参,有的相互偎靠在一起,也有的身子扭曲成一团,简直就像在那里生息着的神秘的植物。
“你猜怎么着?我是把按摩棒当作母亲长大的。”
“我告诉你,这是因为面包不一样。哈哈哈,我是特地花钱请人用不同的方法烘烤的。”花娘沾沾自喜地说。
龙一郎出门以后,我什么也不想做,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我仿佛觉得在这里和她一起就这样的状态已经生活了很久很久。我的肌肤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空间,感到很舒适。
“你好吗?”她说着走进房来,穿着鲜艳的彩色夏季礼服,仿佛把外面的阳光都带进了屋里。房间里洒满阳光的气味。
“你别说了!”我坐在她的身边喊道。
“说起来也正是那样啊。”
有些发烧的头脑,三明治,咖啡,阳光,旧家居的房间,在阳台上摇曳着的花朵。
真正的睡眠渐渐渗透到我的体内时,在梦境的画面背后闪出一道白花花的光。那道光娇美、冷漠、柔软,用视觉来说就好像萤火,用味觉来说就好像洋梨果子露冰淇淋。我知道它在渐渐向我逼近。
打开窗户,可以饱览前面的海岸,非常奢侈。从窗外徐徐拂来干燥的风,吹动着旅馆里有些简陋的白色窗帘。宽敞的走廊里还设有天窗,怡然充满着阳光。
她嫣然地笑着,我却有一种悲壮的感觉。
我知道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如同弟弟的感觉、又如我对花娘到来的感应之类的东西。至于怎么称呼它,我觉得因人而异。花娘刚才为我做的事情也是如此。与取个名称相比,重要的是我还一无所知,她一定会尽力地教会我设法调节身体的状况。
“但是,万一他有什么不幸,在这里构筑的幸福遭到破坏的话,我才会开始变得不幸。人一旦有了会失去的东西,才会感觉到害怕。不过,那就是幸福啊。你问我是否了解自己所拥有的东西的价值?我不像他,我没有经历过失去本该有的东西时的那种寂寞和沮丧,因为我原本就生活在一无所有的环境里。从辛酸的程度来说,他要比我厉害得多。如果没有了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太了解他那样的悲伤,因为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体验。”
“太好了。”我说道。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
大海一望无际地延伸着,透明而平稳,但到处都是海参。迈着大步向前走,会不时地踩到软绵绵的海参。然而,海滩过分平浅,脚怎么也不敢踩下去。
“我这样的人,是被迫从日本逃过来的。”花娘说。
开始时还连连惊叫,不久就习惯了,还弯腰把海参捡在手里。
——她原来是看我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无聊地睡大觉,所以才特地跑来陪了我一天——
“这样吧,”花娘笑了,“我们一起唱个歌吧。”
我大白天一个人躺在这样的地方,望着映现在四方形天花板上的阳光,仿佛觉得自己是偷闲躲到保健室里来了。一闭上眼睛就是那样的心境。我极其舒坦地感受着下课时走廊里的嘈杂声和上课铃响嘈杂声戛然而止的幻觉。
我们一边吃晚饭,一边谈论着今天遇到的事情。
“我说的是真的呀。你不觉得它们的数量和死去的人数量差不多吗?”
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见阳光普照的阳台,硕大的红花在阳光下摇动着。
“嗯?”
“喂,你在干什么?”
花娘笑了。
“是啊,就是那个,不过不是电动的。就是性具啊。不过,说起父亲……就是扔下我逃走的那个人,把母亲的东西全都扔了,扔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那东西怎样使用,我不可能知道啊,因为我太小了。但我知道母亲把它藏在哪个架子上。我瞒着母亲偷偷地拿出来,和它一起睡觉,把它喊作母亲。这是母亲留下的惟一遗物。我被收容以后,犯病犯得很厉害,被没收了,真是伤心极了……不过啊,后来我不是发现了同样的东西?就在男人的身上,我非常喜欢它啊。它是我的母亲,是父亲,是朋友……是我所有的一切。总算又见面了!我感到欣慰,同时我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后来我就变得和花痴一样,我的出生背景是我无法改变的。真是历经沧桑。相比之下,在梦中与陌生人相见,根本不算什么事。真的。”
于是,我也站起身来。
花娘推推我,我猛然醒来,在沙滩上睡着了,还滚出了眼泪。
花娘穿着蓝色泳衣,喝着罐装啤酒。
花娘就像是个本地人,路过海边的人不断地向她打招呼。有各种各样的人,街坊邻居,卡拉OK的朋友,店里的顾客。花娘颇有人缘。她坐在海滩上,总是微笑着向他们抬抬手。
“大致是说对了。”我说。
三明治实在太香了。
这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我猛然睁开眼睛,跳下床来,从猫眼里窥探。果真是花娘。我没有任何超能力,然而不知为什么,对花娘却有着感应的能力。
“你不想再游了?”花娘笑着。
我为她能有这么好的归宿而高兴。
太阳已经西斜,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出淡淡的橘黄色。大海已经静悄悄地准备入夜,商店的灯开始闪烁。
“一起吃晚饭怎样?”
“这些海参真了不得。”
“按摩棒?就是那个?”
卧室不同于起居室,完整地自成一间,有一扇很大的窗户。
“呃,我和你这位歌手一起唱?”
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醒来时,觉得脑袋很沉,有些发烧。在这样暖和的地方患感冒是令人扫兴的。
“LOVE,It means Love.”花娘答道。
我回头一看,古清的汽车已经开进了三明治快餐店的车库。感觉已经变黑了的龙一郎和古清抱着行李从车上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龙一郎与古清一起去潜水的时候,好几次邀我同去,但我有些顾虑,决定在海滩上躺一天。
阳光炽烈,照得泥土路发出白花花的光。汽车扬起尘土,沿着海边干燥龟裂的道路北上。
看得见古清的汽车驶到窗户底下来接他了。龙一郎走出房间跑出旅馆的大门,我在窗口向龙一郎挥手。
她的笑脸有些沉痛。
“好像感冒了。”我说。
“我经常会这样,梦见快要交上朋友的人。古清也是这样的。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下午在机场见面,于是我跑到机场去接他。那时我和他素不相识,也没有见过面。我到了机场,他一眼就认出我是他梦中见过的人。他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却把朋友扔在一边和我约会,以后就索性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了。”
真是那样的感觉啊……我理解了。夫妇之间的交往是要用心的。
“在梦中见过一次。在我们见面之前,我们在梦中见过。你和一名年轻男子住在公寓里,我梦见我去拜访那个公寓。”花娘很平常地说。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去菲律宾咖啡屋喝茶(开店的老板是菲律宾大叔,所以我这样信口称呼它)。我一边喝茶一边吃着菲律宾点心。
“哟,这么说起来,我觉得在高知好像见过你。”我问。
“虽说快到黄昏了,但太阳还是很灼烈的。”花娘微微地笑着。
花娘是歌手,我这话的含义一定能传达给她吧。她再一次风情万种地莞尔一笑。
“嗯。”我翻了个身仰天躺着。
“现在我生活得很幸福,所以你不用做出那样一副表情。”花娘莞尔笑道,“我是为了追求幸福而出生的,就要继续活下去。”
看着她那样的神情,我明白使我的心情真正舒畅起来的是花娘。
我会沉入小时候那种怅然而又舒坦的睡眠里。
和其他地方相比,这里花的颜色不同,太阳的成分也不一样。在这里,思考方式一定也是不同的,诸如强度、亮度。这些都让人有一种很美妙的感觉,令人怀恋。
“不,我还要去游。”我说。
“怎么样,心情舒畅吗?”唱完歌,花娘问。
“我们回到海滩上去游泳吧。”
“哦,这么说起来,你们和好了。”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们夫妇俩吵架的事。
“我说的是实话。它们静静地睡着。大家担心游客们会讨厌,所以一早就把它们送到远海里去,但是它们怕寂寞,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浅滩上。”
“要在这里生活,必须鼓足了劲,哪怕稍微有一些气馁,幽灵就会来欺侮你。”
我想起我那可算是不久前刚刚死去的妹妹和父亲,还有我摔伤头部记忆受损,弟弟神经有些不正常,这些事情与眼前这个人相比简直不足挂齿,尽管不能相提并论,而我却较真到那样的地步,我为自己感到害臊。
我推着手推车在店内迷惘地转来转去。五颜六色的商品都显得极其庞大,有着一种似乎“对身体不好”的担忧。为了在旅馆的厨房里自己开伙,我适当挑选了一些蔬菜和水果就走了。
“这样的饮食,对身体没有害处吗?”我问。
我提出想去超市购物,花娘愿意陪我一起去。于是,最后决定由花娘开汽车,带我到苏苏卑最大的超市。
“不是呀,因为你人好,所以灵魂都聚集到你这里来了。你如果以后习惯了抓住窍门,马上就能把它们驱散的。”
看着他一再邀我同去的神情和寂寞地做着准备的样子,我甚至怀疑,他难道真会这样独自冒险长途旅行吗?
“你再不翻身就要烤糊了。”
也许他又要到哪里去了吧?
那样的时候,我的灵魂会整个儿发生变化。
“也许吧。”我点点头。这里曾经死过几万人。
喝咖啡吧。我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机。别人贸然地造访自己的房间,自说自话地烧起开水来,我却没有丝毫的厌恶之感,也不觉得拘束,更没有要人领情的感觉,就像猫或狗那样毫不在意。
我忽然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心情,想出门去逛逛,或者去游泳。
欣赏风景,吃饭,下海游泳,看看电视,光这些就心满意足了。这是高知那种生活的延伸,生活的节奏变得缓慢而迟钝。这一切就是我既感到害怕又充满憧憬的。
“这么直截了当吗?真了不起!”我非常感动。
花娘突然唱了起来,我也跟着唱。春光明媚的……我们唱时,花娘的嗓音高昂响亮,我受到感染,心情渐渐变得好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声地唱歌了。我好像能够看见美妙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从我的腹部潺潺不息地流淌出来。我们目光交织,欢笑着。我在她的带动下唇边流露出微笑,这时歌声也变成了明快的笑脸。如果满怀哀伤的话,歌声也会变得沉重。不言而喻,闲得无聊而胡思乱想,头脑就会变得很复杂。和花娘一起唱歌,我就能非常确切地体会到这一点。
“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感动的。”花娘说,“从在娘胎里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想,我要从这里出去,离开母亲的身子。这是一种很强烈的愿望。直到现在,这个愿望才好像以奇怪的形式实现了,但与当时那种强烈的欲望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呀。我这样的人一直在厌恶自己,因为过分担忧,所以身上才生出了荨麻疹和小脓疱,情绪不稳定甚至到了住医院的地步,真是惨透了。不过呀,春春期过后,我才开始觉得有人需要我,尽管他们要的是我的肉体,但我很高兴,和我睡过觉的人有几百个之多吧,和花娘的名字很相称啊。有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就直言不讳地说我叫花娘,这就方便多了。”
我能够感觉到那一道光就像雷达一样移动着。
花娘站起身来。
“我们只吃‘古清牌三明治’。”她笑着,又说,“我们在家里大多吃日本料理,酱汤和鱼,还有用酱油烧的肉。”
花娘哈哈笑了,我也笑了。
“哟,男人们都回来了呀。”花娘朝商店的方向挥手。
“花娘。”
“是啊。”
也有专门与异性厮混的人,不是因为我把后背对着别人在睡觉的缘故,而是被花娘吸引而向花娘靠上来搭话。尽管我不会说英语,但调情的话还是能听懂的。
在海浪声和店里传来的音乐之间,一个梦极其强烈而短促地挤进我的脑海里。
我一边听一边想,看这样子,难怪丈夫会不放心。不过,花娘的推辞方法非常老练,有一种得心应手的感觉,让人释然。
“所以,古清尽管看上去有时显得很不幸,但我还是羡慕他。他还有着有关家人和母亲的回忆,有着被feed的回忆。有人保护着他,希望他无忧无虑。”
“我要尝的,我要尝的。”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一家商店却要分成两半,隔墙背后的另一半开着理发店,不断传来剪头发的沙沙声,丝毫搞不清楚算是极其清洁还是龌龊。阳光从敞开的窗户外涌进来,照得桌子也闪着耀眼的光。
我一边打开房门,一边纳闷着。
“去不去喝酒?”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与战争的悲惨之类的无关。
“对我来说,无论哪里都比日本容易生活。”花娘说,“可以用不着考虑得太多。”
“就你们两个人,不去兜兜风吗?”
“是啊,应该这样。”花娘不住地点头。
她使用了“feed”的表达方法。
“是啊,唱个什么歌呢,我很怀念日本歌,就唱‘花朵’吧。”
“你说‘习惯’?什么窍门?”我问,“我感冒了。”
在结账时遇到花娘。
一幅奇妙的情景。
它从这家旅馆的总服务台登上楼梯,穿过走廊花坛,向这间房间逼来。
喝着啤酒,躺在帆布床上。
“不要说了,来吧,一、二、三。”
“这样吧,尝尝我们店里的三明治?”花娘把纸袋放在起居室的桌上,向我招手。
蝉叫声。我在家里,还是一个孩子。我趴在草席上睡觉,父亲赤着脚走过我的眼前。是黑色的脚,剪短了的趾甲。妹妹在一边看着电视,帘子,窗外的绿色,妹妹的背影,梳成两根辫子的头发。传来父亲的声音:孩子他妈,朔美在睡觉啊,你帮她盖点什么。母亲回答:现在我正在炸东西,听不见你说什么!厨房里传来油炸东西的声音,还飘来香味。我看见母亲手上拿着一双长筷子的背影,父亲没有办法,为我拿来了被子。妹妹回过头来,说:姐姐醒着呢。笑声。令人怀念的虎牙。
“你要喝茶还是喝咖啡?”花娘说着开始烧开水。
超市面对着一家大旅馆,外观非常陈旧,与它过分宽广的占地面积相比显得很不合理。
“那件事啊,那还不算是争吵呢,这是常有的事。”她满不在乎地说。
“奇怪的岛屿,奇怪的时间。”我说,“会住在这里,真是不可思议。”
花娘在海滩上等着。我从海里出来,向花娘那里走去。
这是一座奇怪的城镇,有一种朦胧的感觉,抓不住显著的特点,人有时像图画一样淡薄,美丽的景色像游丝一样扭动着。
“是啊,用不着考虑。”我说道。
我这才领悟到她的好意,因为她装得太若无其事,所以我没有明白过来。她能够让人毫无察觉地推进事物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