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想不起来她是从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变的。
当时就好像依依不舍的恋人一样,我忍不住眼泪汪汪的。女友颇感意外,吃惊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出自己的感觉,女友便义不容辞地把我送回了家。
街道两边到处都飘动着染成红色和白色的长条旗,上面写着“大减价”的字样。
“她现在正好出去一下。”我回答,“等她回来以后我告诉她。请问,你是哪一位?”
“真是的。”
她有两个母亲。
吃完烧烤,他就老老实实地回家来了。
“家里遇上倒霉事,孩子是会感觉到的。但是,他太过分了。”母亲说道,“不过,他好像在学校里还猜中了考试题目呢。”
这样的情形经常发生,而且只有几秒钟。片刻以后,这种犹豫便霍然消失,我又沿着回家的路走去。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全都是这样一些画面。
母亲粉红色的乳头……
母亲去学校后,我还在睡懒觉。这时,电话铃响了。
“哦,对了,刚才有一个叫佐佐木的人打来过电话。”我想起这件事,便对母亲说道。
在这样放松的时候,我会有一种现实的感觉,因此我也由衷地想,也许应该去检查一次。但是,我害怕检查以后,医生说不定会对我这种奇异的现象作出某种定论,所以没敢去。
我打工结束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夜。厨房的桌子上放着一封母亲写给我的信。
“阿朔姐,你很冷酷啊。”由男说道。
于是,她不仅将讲习会的内容,就连我不认识的大叔的也许对谁都说不出口的秘密,也滔滔不绝地抖落出来。
我感叹这世上真是有形形色色的人。
以前我也有过请假不去上学的情况,但像这样有着明确的目的故意逃学,那是第一次。
“我有这样的感觉。”
“呃,他还没有去过?”母亲在接电话,对着话筒失声喊道。
“那种预感是从哪里来的?”
这条街不算大,我马上就能猜出弟弟可能在什么地方。
我相信另一个女孩也会这样想的。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与对方分手时,我常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有时觉得自己简直快要发疯了。
我有意无意地听着母亲轻声地打电话,某个在我头脑里已经忘却的情景突然非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雅致的桌子,精巧的银勺,微微散发着柠檬香味的透明的饮料。
母亲在打电话时还看了看时间,估计学校要她去一次。我害怕她打完电话后会找我商量,觉得麻烦,趁她还没有打完电话,我便悄悄地离开了家。
他这种郁闷的心情,我也经历过,所以我非常理解,而且还感到有些怀恋。我切身地感受到培育孩子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尽管我还没有生过孩子。
“总比让你哭哭啼啼的好吧。别再磨磨蹭蹭了,还是回家吧。”
这小子真笨!我心里想。我没有想到他竟会笨得明目张胆地逃学,一旷课就败露。
我不太记得以前的往事,所以有时会回想起昨天的事情,却体会不到昨天的感情,有时非常遥远的事情,却会像现在正在发生一样突然映现在我的眼前,并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当时的气氛、心情和场景。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或者是因为个性特强的缘故,她性情十分开朗,然而却不习惯现行的义务教育,总是险乎乎地处在精神分裂的边缘,从占卜驱邪到人生咨询、精神分析,好像全都试过一遍。
每次与人见面,我都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会回想起与对方交往的历史,从中感觉到自己的以前,而且在这些点滴的信息中,我会感到欣慰。
母亲的确变了。
我和前面提到过的“即使迟到也不在乎”的她,以及另一名女孩,我们三人曾经去过一趟香港。
朔美:
母亲是因为弟弟由男无故旷课好几天而被学校喊去的。
“我总是在去上学的路上,突然就不想去了。”弟弟还说得振振有辞。
“是吗?我会告诉她的。”我感觉很烦,于是就敷衍一下。
弟弟最近的面容的确有些怪怪的。
母亲是个极普通的有点清高的女性,平时容易恼火,一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马上就乱发脾气,有时也会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反应极其敏捷。
我猛然回想起来了。
比如,我到国外去了几个星期,在异国他乡的天空下回忆着母亲的面容时,不知为什么,母亲既不温和,也没有笑容。母亲一生坎坷,她生下我,生下真由,又失去丈夫,然后再婚,又生下由男,再离婚,又失去真由,经历得比别人更多。对此,她既没有怨天怨地,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悲悲戚戚的样子。然而,她的眼里却透着不甘服输的发奋的目光,有着女人特有的幽幽的宇宙,是遭受命运捉弄的愤懑和战胜命运的骄傲混杂在一起的宇宙,一副像站在佛坛上的印度神那样的神情注视着远方。
她平时囊中如洗两手空空,在日本时总是显得很鲁钝,一去国外便如鱼得水,变得鲜龙活跳。我和另一个女孩都很喜欢她。
那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感觉,甚至只能认定那些遥远的往事此时此刻就发生在我的眼前。
从雪白的衣领里探出的金锁……
虽然我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见没有什么异常,便放下心来。
我透不过气来,嬉闹着将她按倒。当时所有的感情都流露在那笑声里。那种感情是一瞬间骤然涌上来的,必须释放殆尽。对她所有的一切,都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也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喜欢的,害怕的,应该呵护的。
“他没有被人欺侮吗?”
晚安。
但是,这恰恰是母亲令人信服的优点。
下午两点左右,母亲蹙着眉回到家里。
“炒面,炸猪肉、烤内脏,各来一份。”我们在座位上一坐下,我便点菜。
我们闲聊着,眼望窗外。大街对面有家娱乐中心,大白天里也开着霓虹灯,隐隐地传来娱乐中心的喧嚣。
我们住在旅馆最豪华的房间里,窗外是夜景,房间里摆放着三张松软的床。一个女孩坐在茶几边喝着啤酒,我和她洗完澡穿着浴衣,躺在床上。
感觉就像国外的大卖场一样。
听说你今天带由男去吃烧烤,谢谢你了。
我不愿意回到头部撞伤之前的状态,那会很寂寞,也很无聊。
“什么事?”
兴许父亲也是这么感觉的。爱过母亲的男人,兴许都会是那样的感觉。
“我也没有。”
我一边笑她太张扬,一边问:“那么,有没有什么收获和变化?”
在烧烤店门前,我和弟弟分开了。
“妈妈这种直言不讳的用词很有趣……”我笑了。
我们看电影时相互牵着手,趁着放预告片的昏暗接吻,大白天旁若无人地逛街,在落地玻璃窗的咖啡馆里喝茶。
“大家都是闲着没事干吧……”母亲说着起身去换衣服。
明天早晨我要去由男的学校(是学校请我去的),所以我先睡下了。
“带我一起去,行吗?”
“我回来了。”母亲说道。
详细的情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听说她还去“有很多人一起学习诸如生存意义之类的地方”试过。
她皮肤微黑,眼角上翘,身材小巧。如果说她像是缩小了一圈的松冈吉子,母亲准会发火的,但确是那样的感觉。
因此,我的脑海里一直在思考着生存意义之类的事情,而且我不愿意与他人分享这件事。这样的事情,即使不说,无意中也会与人分享的,用不着相互鼓励或相互理解。我总觉得,如果要与人分担就糟了,从开始向人诉说的时候起,自己身上某种珍贵的东西就会不断地消失直至殆尽,只剩下一个躯壳,而且会觉得很心安理得。
“由男呢?”
果然不出所料,在车站前商业街的娱乐中心里,由男在昏暗中玩着游戏机,显示屏的光照射着那张入迷的脸。
是从基因组合的汪洋大海中某个遥远的地方来的,或是出自他大脑神经细胞的某个链节。
在娱乐中心玩,要比接吻、躲在厕所里偷偷换校服有趣得多。
和“谢谢你了”、“晚安”相比,使用括号更像是母亲的个性。
她让我觉得,母亲在内心里有一块秘密的领地。
“嗯……不过,你说说看。”我笑着说。
在晨曦中,我睡意矇眬的脑袋之所以会耽溺于这样的遐想,是因为看见母亲穿着高跟鞋在家门口那条笔直的小道上“噔噔”地远去的背影。她那一头棕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飘动着。
弟弟吃惊地停下手,抬起头来。
真的,我和另一个女孩都深深地爱着她,了解她。
“怎么样?你到底要做什么?”她说昨天还在那里,今天不想去了,于是我好奇地问她。
“为什么?”
“不行,连我都会被母亲骂的。”
“恼火什么?”
“还是有超能力的小毛孩子吧?……妈妈也有吗?”
“嗯……”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里,我们在海岸边那家商店里的露台上吃着东西。暮夏,幽幽黑暗中散发着海潮的清香。桌子上只点着一盏烛灯,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动着。
我径直去上班。夕阳西照,傍晚的商业街披着一层晚霞。
上周的周四。
有一个女孩比我更不安分,去了国外以后至今杳无音信。她是一个刚强而开朗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活得很好,因此现在也一定是在某一片天空下生活得有声有色。
我绝不会去羡慕那些完美无缺的人。我觉得我的孤独是我的宇宙的一部分,而不是应该祛除的病灶。
只有记忆中的碎片,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并不指望母亲会有什么反应。母亲对局外人的劝告听得特别认真,所以如果正在和别人商量的话,她也许会与对方联络的。如果她自己提出要去找对方,我会觉得很烦。但是,母亲开始的时候还“嗯嗯”地听着,不久便紧锁眉头寻思,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要我举例?这……和偶尔相见的人讲自己都说不出口的秘密。我嘛……那个人已经是大叔了,感觉很稳重,要说那个秘密……”
“说起收获呢,我即使上班迟到挨骂,也不会在意了。”她说得十分认真。见她依然如此,没有多大的变化,我大笑起来。
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有那样的功能,也许会产生拥抱她的冲动。如果我是一个孕妇,也许会悄悄地把双手护在挺起的大肚子上。我在一瞬间怀有的,就是这样的感情。
意大利浓咖啡和西式甜点。
就好像我母亲那样。母亲的命运被扭曲着,但她依然很欢快。
我正要与她分别时,忽然无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街道,夕阳如火,披着霞光的大楼高高耸立着,喧杂的人流在商店的橱窗前不停地流淌,我竟然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该回到哪里去。
自从头部受伤以后,我的记忆变得模糊,加上家里又很复杂,何况还要遇上各种各样的事情,这一点总使我感到不安。
“在那里经历过的事情,只有在那里的人才能体会到,是无法言传的。”
其实我回到国内,一看到母亲,母亲便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礼物啦、我出门时发生过的那些无聊的事情啦,一边还哈哈大笑着。母亲实际上是很随和的,但是一离开母亲的身边,我的内心里就是那样的印象。
她目光深不可测,总是闪闪发亮像要杀人。
“大家都是怎么回事啊!”母亲说。
他长着一张不匀称的脸,开始出现与不久前截然不同的神情。
“妈妈!”
她连外套都没有脱,便在厨房里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我非常同情母亲,赶紧为她沏茶。
金星在寒冷的夕空里闪着光芒。
甚至有一次傍晚时分,与一位很久没有见面的女友见面,谈起了往事,结果我因为害怕分开后自己会很孤独而不愿意与她分开,她就一直把我送到家。
“我实在是不愿意去办公室啊,我一直是不愿意去的。嘿!真把我给憋死了。”母亲叹道。
我喜欢现在的我,永远喜欢。
“你们学校来电话了。”我笑笑。他结束了游戏。
“哇——你会生气吗?”
我在走到那个汽车站的十分钟里,心里思考着生儿育女的事。母亲留下两个不同父亲的孩子,年龄相差那么远,最近尽在为弟弟操心,她的心里毕竟也开始感到不安起来。
对着镜子拔眉毛的背影……
“母亲还在恼火吧。”
我们边吃边烤,铁板发出“嘶嘶”的响声。
“你在说什么呀,你还是小学生啊。”尽管我心里想,你还小,母亲也许不会把你怎么样,但我还是说道,“在你今后的人生里,不能对母亲说的事多着呢,交女朋友、喝酒、抽烟、做爱,等等。为逃学这样的事情耿耿于怀怎么行?按你自己喜欢的去做,听到了吗?”
“这里的画面很漂亮,我很喜欢。”弟弟说着,看看从形似弥勒佛的布袋里倾倒出来的色彩缤纷的假宝石,“妈妈发火了?”
“怎么样?”我问。
女友劝我应该再到医院去检查一次。
但是,说他的面容怪怪的,并不是指像谁,而是有着一种更微妙的感觉,好像突然之间变得老成起来,与年龄完全不合,显得很疲惫。
我们离开娱乐中心,走进商业街耀眼的阳光里。不远处就有一家烧烤老铺。我们打开磨砂玻璃的拉门,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
“真的?”
我打心眼里感到后悔,觉得自己的年龄还这么小,和他约会,还不如在娱乐中心里好玩呢。
这时是下午两点左右。我刚刚起床,还在睡眼惺忪地看着电视,听到母亲的话,吓了一跳,顿时完全清醒了。我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在说由男的事。
“我们约定这样的事是不能对别人说的。”她说道。
“好像没有。”
我总觉得这样的能力经过积累,以后会形成真正的“自信”表现出来。
“喂喂,”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由纪子在家吗?”
她生活得很有光彩。我一看见她,心里常常在想,这个人这么富有个性,这种个性里甚至还包含着会受到损害的自由,而她还显得如此动人,她真的是没有任何让别人操心的事情啊。
我对母亲,就是这样的感觉。
“不合适吧,年龄这么小就对宝石感兴趣,不行啊!”我招呼他道。
我们在我房间里说着话,吃着干酪点心,喝着咖啡,感觉很轻松。
她的确是一个很不开窍的人,凡事都由自己作决定。她这个人自己作决定的能力超过了需要。事无巨细,无论是服装、发型、朋友、公司、自己喜欢的事和讨厌的事,她都喜欢自己作出判断。
“因为我变了呀!”
“阿朔姐,你怎么来了?”他惊讶地问。
原本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母亲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不过,我是很不得要领,因为你和真由都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母亲说道。
我只好无奈地爬起身,到楼下去接电话。
“由纪子”是母亲的名字。
“你是指感觉很敏锐?根本谈不上。你父亲倒下那天,我甚至什么预感也没有。你有预感吗?”
母亲的理由出乎我的意料,但我很容易理解。
我和母亲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却还不太了解她。
我想要回去的地方,难道真会是我现在头脑里想着的地方吗?我打工的地方在哪里?家里有几个人?今天早晨刚刚离开家,然而总觉得是那么的遥远。我的头脑里产生了混乱,我感到很惊慌。感觉中一切都离我遥不可及,就像是什么时候在梦中看见的一样。而且,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抛在那个空间,所有的一切都同样地离我非常遥远,我伶仃孤苦、顾影自怜。
街道上披着晚霞的余晖,我走在街上,自己也不知道我是爱她还是恨她,是想帮助她还是想退缩。
“我不太清楚。”
吃完时,四周忽然安静下来,隐隐传来商业街上喧杂的声音。午后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停在像是留着战争痕迹一般的铁板上。
回想起来,面对如此生动的情景,我感动得简直要流眼泪了。
“是啊。”
她也许察觉出我的声音里明显包含着不悦,便说了一句“那么请你转告她”,就挂上了电话。
每当母亲发表高见时,她目光率直,语音亲切,显得非常神圣。她发音清晰,充满自信。这是一种财富,是在充满着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姑娘所拥有的财产。她的神情既不是傲慢的,也决不软弱,有着一种宽容的心所拥有的伟大的力量。
而且,她花了十几万元去那个地方,回来时丝毫也没有感染上那里的氛围,对此我非常感动。我知道有的人借这一类学习的名义取乐,有的人变坏了,然而惟独她没有任何变化。
既不是作为男人,也不是作为女人,而是作为孩子仰望着母亲的感觉。
“你怎么会让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帮自己的儿子呀。”
我在睡意矇眬中觉得总会有人去接电话的,但电话铃始终响着,没有人接。我忽然想起家里没人,纯子去打零工了,干子在上大学,弟弟去了学校,母亲也被弟弟的学校喊去了。
那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感觉,有着一种用“乡愁”形容起来非常贴切的腼腆。
大家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明天的行程或男朋友之类的事情。突然,她用力抱住我喊道:
“我不想回去嘛。”由男央求道。
而且,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这孩子在学校里闯了许多祸啊,一会儿去,一会儿不去,经常逃学,上课的时候写东西。说个没完……我都听腻了,自从他成为小毛孩子以后,最近完全变了。”母亲抱怨道。
“朔美姐,你现在去打工?”
我问弟弟:“我们的母亲心肠很软,你如果说你很疲倦,不想去上学,她会同意的,你为什么不对母亲说?”
“好啊。”
“算了,我们先去吃点什么吧。对了,去吃烧烤?”
是一张黝黑的呆板的脸。他的睫毛很长,瞳距很宽,像他的父亲,樱桃小嘴像母亲。
那是我在读中学的时候,我第一次向学校请假,和一个年长的男人约会。此事我已经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对方的面容,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们只是有点儿熟悉,还没有见过面,对了,我叫佐佐木……我听人说,由纪子最近为儿子的事伤透了心,我想介绍一位很好的老师给她,所以才打了电话。”
我丝毫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安分的人。
回忆十分逼真和生动,致使我的头脑会产生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