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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群星闪耀时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奥地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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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铁卢的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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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 1769—1821)原是科西嘉岛上一个破落贵族的儿子。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20岁的拿破仑参加法国革命军,乘着法国大革命的多变局势平步青云。1799年11月9日(雾月十日),拿破仑发动政变,自任第一执政。1804年,元老院授予拿破仑皇帝称号,法国由资产阶级共和国变为资产阶级帝国。随着法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拿破仑的对外战争开始变为同英、俄争霸和掠夺、奴役别国的侵略战争,毕生东征西战,权势极一时之盛。1812年他兵败莫斯科。1814年3月31日被反法联军击败,被迫退位,被囚在地中海的厄尔巴岛。被推翻的波旁王朝路易十八(路易十六之弟)在反法联军的刺刀保护下在法国复辟。法国人民尽管对拿破仑有所不满,但更加痛恨波旁王朝的复辟。拿破仑利用这种情绪,于1815年3月潜回法国,3月20日返回巴黎,重登皇位。正在维也纳开分赃会议的欧洲各国君主又拼凑了第七次反法同盟,6月18日在比利时的滑铁卢再败法军,拿破仑第二次退位,被流放在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

清晨五点钟,雨全停了,妨碍下决心的胸中迷雾似乎也消散了,皇帝终于下达了如下的命令:全军务必在九点钟做好总攻准备。传令兵向各方出发。不久就响起了集合的鼓声。这时,皇帝才在自己的行军床上躺下,睡两小时。 滑铁卢的上午

[7] 塔列朗(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 1754—1838),曾任拿破仑第一帝国的外交大臣,复辟王朝初期又任路易十八的外交大臣,百日王朝后被迫辞职,后又于1830至1834年出使英国,以权变多诈闻名。

6月17日,林尼一仗胜利后的第一天,也是滑铁卢战役的前一天,上午十一时,拿破仑第一次把独立指挥权交给格鲁希元帅。就在这一天,在这短暂的瞬间,唯唯诺诺的格鲁希跳出一味服从的军人习气,自己走进世界历史的行列。这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然而又是怎样的一瞬间啊!拿破仑的命令是清楚的:当他自己向英军进攻时,格鲁希务必率领交给他的三分之一兵力去追击普鲁士军。这似乎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因为它既不曲折也不复杂。然而即便是一柄剑,也是柔韧可弯,两边双刃嘛!因为在向格鲁希交代追击任务的同时,还交代清楚:他必须始终和主力部队保持联系。

那关键的一秒钟就是这样进行了可怕的报复。在尘世的生活中,这样的一瞬间是很少降临的。当它无意之中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时,他却不知如何利用它。在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顺从、勤勉、谨慎,都无济于事,它始终只要求天才人物,并且将他造就成不朽的形象。命运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命运——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愿意用热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们的天堂。

普军的侧翼终于响起了枪击声。难道发生了遭遇战?

[19] 司汤达(Stendhal, 1783—1842),法国小说家,代表作《红与黑》,1806至1814年在拿破仑军中任职,随大军转战欧洲大陆,他在《巴马修道院》中所描写的滑铁卢战役是该小说的著名篇章。

但是,格鲁希并未意识到拿破仑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只是遵照命令于6月17日晚间出发,按预计方向去追击普鲁士军。雨已经停止。那些昨天才第一次尝到火药味的年轻连队士兵,在无忧无虑地、慢腾腾地行走着,好像是在一个和平的国度里,因为敌人始终没有出现,被击溃的普军撤退的踪迹也始终没有找到。

[12] 内伊(Michel Ney, 1769—1815),法国元帅,随拿破仑征战欧洲,路易十八复辟时又任贵族院议员,但在百日王朝时又投靠拿破仑,滑铁卢战役中指挥老近卫军英勇奋战,拿破仑失败后,被贵族院判定犯有叛国罪,1815年12月7日被处决。

[16] 卡右(Caillou),滑铁卢附近一小地名。

北方的暴雨下个不停。拿破仑的师团步履艰难地在黑暗中前进。个个浑身湿透。每个人的靴底上至少有两磅烂泥。没有任何蔽身之处,没有人家,没有房屋。连麦秆稻草也都是水淋淋的,无法在上面躺一下。于是只好让10个或12个士兵互相背靠背地坐在地上,直着身子在滂沱大雨中睡觉。皇帝自己也没有休息。他心焦如焚,坐卧不安,因为在这什么也看不见的天气中,无法进行侦察。侦察兵的报告十分含糊。况且,他还不知道威灵顿是否会迎战;从格鲁希那里又没有任何关于普军的消息传来。半夜一点钟,拿破仑不顾簌簌的骤雨,一直走到英军炮火射程之内的阵地前沿。在雾蒙蒙中,隐现出英军阵地上的稀薄灯光。拿破仑一边走着一边考虑进攻方案。拂晓,他才回到卡右[16]的小屋子里,这就是他的极其简陋的统帅部。他在这里看到了格鲁希送来的第一批报告。报告中关于普军撤退去向的消息含含糊糊,尽是一些为了使人宽慰的承诺:正在继续追击普军。雨渐渐地停了,皇帝在房间里焦虑地踱来踱去,不时凝望着黄色的地平线,看看远处的一切是否最终能显现清楚,以便使自己下决心。

然而刚才那一阵枪声仅仅是一场误会。由于汉诺威兵团穿着别样的军装,前来的普军向汉诺威士兵开了枪。但这场误会的遭遇战很快就停止了。现在,普军的大批人马毫无阻挡地、浩浩荡荡地从树林里穿出来——迎面而来的根本不是格鲁希率领的部队,而是布吕歇尔的普军。厄运就此降临了。这一消息飞快地在拿破仑的部队中传开。部队开始退却,但还有一定的秩序。而威灵顿却抓住这一关键时刻,骑着马走到坚守住的山头前沿,脱下帽子,在头上向着退却的敌人挥动。他的士兵立刻明白了这一预示着胜利的手势。所有剩下的英军一下子全都跃身而起,向着溃退的敌人冲去。与此同时,普鲁士骑兵也从侧面向仓皇逃窜、疲于奔命的法军冲杀过去,只听得一片惊恐的尖叫声:“各自逃命吧!”仅仅几分钟的工夫,这支赫赫军威的部队变成了一股被人驱赶的抱头鼠窜、惊慌失措的人流。它卷走了一切,也卷走了拿破仑本人。策鞭追赶的骑兵对待这股迅速向后奔跑的人流,就像对待毫无抵抗、毫无感觉的流水,猛击猛打。在一片惊恐的混乱叫喊声中,他们轻而易举地捕获了拿破仑的御用马车和全军的贵重财物,俘虏了全部炮兵。只是由于黑夜的降临,才拯救了拿破仑的性命和自由。一直到半夜,满身污垢、头昏目眩的拿破仑才在一家低矮的乡村客店里,疲倦地躺坐在扶手软椅上,这时,他已不再是个皇帝了。他的帝国、他的皇朝、他的命运全完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怯懦毁坏了他这个最有胆识、最有远见的人物在20年里所建立起来的全部英雄业绩。 回到平凡之中

热拉尔只能尽最后的努力。他恳切地请求:至少能让他率领自己的一师部队和若干骑兵到那战场上去。他说他能保证及时赶到。格鲁希考虑了一下。他只考虑了一秒钟。 决定世界历史的一瞬间

[13] 德塞(Desaix, 1768—1800),拿破仑麾下的将军,1800年6月14日在意大利马伦哥战役中被奥地利军击毙。

拿破仑大概也知道,格鲁希既不是气吞山河的英雄,也不是运筹帷幄的谋士,他只不过是一个老实可靠、循规蹈矩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元帅,一半已在黄泉之下,而其余几位已对这种没完没了的风餐露宿的戎马生活十分厌倦,正怏怏不乐地待在自己的庄园里呢。所以,拿破仑是出于无奈才对这个中庸的男子委以重任的。

[3] 威灵顿(Arthur Wellesley Wellington, 1769—1852),英国元帅,第一任威灵顿公爵,反拿破仑战争中的联盟军统帅之一,以指挥滑铁卢战役闻名于世。1828年后历任英首相、外交大臣等职。

这时,他发现东北方向有一股黑魆魆的人群迎面奔来,像是从树林里蹿出来的。一支新的部队!所有的望远镜都立刻对准着这个方向。难道是格鲁希大胆地违背命令,奇迹般地及时赶到了?可是不!一个带上来的俘虏报告说,这是布吕歇尔将军的前卫部队,是普鲁士军队。此刻,皇帝第一次预感到,那支被击溃的普军为了抢先与英军会合,已摆脱了追击;而他——拿破仑自己却用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在空地上做毫无意义、失去目标的运动。他立即给格鲁希写了一封信,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赶紧与自己靠拢,并阻止普军向威灵顿的战场集结。

[14] 克莱贝尔(Jean-Baptiste Kleber, 1753—1800),拿破仑麾下的将军,1798至1800年驻军埃及,1800年6月14日被一名埃及狂热分子暗杀。

[5] 施瓦尔岑贝格(Karl Phillipp Schwarzenberg, 1771—1820),奥地利元帅,在1813年击败拿破仑的德累斯顿和莱比锡战役中任反法联盟军的总司令,1814年率联盟军攻占巴黎。

错过了那一秒钟的格鲁希,在现在这一小时内又表现出了军人的全部力量——可惜太晚了!当他重新恢复了自信而不再拘泥于成文的命令之后,他的全部崇高美德——审慎、干练、周密、责任心,都表现得清清楚楚。他虽然被五倍于自己的敌军包围,却能率领自己的部队突围归来,而不损失一兵一卒,不丢失一门大炮——堪称卓绝的指挥。他要去拯救法兰西,去解救拿破仑帝国的最后一支军队。可是当他回到那里时,皇帝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向他表示感激,在他面前也不再有任何敌人。他来得太晚了!永远是太晚了!尽管从表面看,格鲁希以后又继续升迁,他被任命为总司令、法国贵族院议员,而且在每个职位上都表现出具有魄力和能干。可是这些都无法替他赎回被他贻误的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原可以使他成为命运的主人,而他却错过了机缘。

当英军的进攻刚刚击溃拿破仑的部队,就有一个当时几乎名不见经传的人,乘着一辆特快的四轮马车向布鲁塞尔急驶而去,然后又从布鲁塞尔驶到海边。一艘船只正在那里等着他。他扬帆过海,以便赶在政府信使之前先到达伦敦。由于当时大家还不知道拿破仑已经失败的消息,他立刻进行了大宗的证券投机买卖。此人就是罗斯柴尔德[22]。他以这突如其来的机敏之举建立了另一个帝国,另一个新王朝。第二天,英国获悉自己胜利的消息;同时,巴黎的富歇——这个一贯依靠出卖而发迹的家伙也知道了拿破仑的失败。这时,布鲁塞尔和德国都已响起了胜利的钟声。

[9] 缪拉(Joachim Murat, 1767—1815),拿破仑的元帅,骑兵司令,战功赫赫,参与百日王朝活动,1815年5月2日至3日在多伦蒂诺被奥军击败被俘,同年10月13日被处决。

现在,拿破仑准备第二次猛击,即向威灵顿的部队进攻。他不允许自己喘息,也不允许对方喘息,因为每拖延一天,就意味着给对方增添力量。而胜利的捷报将会像烈性烧酒一样,使自己身后的祖国和流尽了鲜血、不安的法国人民如醉若狂。17日,拿破仑率领全军到达四臂村高地前,威灵顿,这个头脑冷静、意志坚强的对手已在高地上筑好工事,严阵以待。而拿破仑的一切部署也从未有像这一天那样的细致周到。他的军令也从未有像这一天那样的清楚明白。他不仅反复斟酌了进攻的方案,而且也充分估计到自己面临的各种危险,即布吕歇尔的军队仅仅是被击败,而并未被消灭。这支军队随时可能与威灵顿的军队会合。为了防止这种可能性,他抽调出一部分部队去跟踪追击普鲁士军,以阻止他们与英军会合。

只听见轻火器的声音!拿破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格鲁希终于来了!”他以为自己的侧翼现在已有了保护,于是集中了最后剩下的全部兵力,向威灵顿的主阵地再次发起攻击。这主阵地就是布鲁塞尔的门闩,必须将它摧毁,这主阵地就是欧洲的大门,必须将它冲破。

20年来,拿破仑进行过无数次检阅,从未有像他这最后一次检阅这样壮观、热烈。欢呼声刚一消失,十一点钟——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小时,而这恰恰是致命的两小时!——炮手们接到命令:用榴弹炮轰击山头上的身穿红衣的英国士兵。接着,内伊——这位“雄中之杰”,率领步兵发起冲锋。决定拿破仑命运的时刻开始了。关于这次战役,曾经有过无数的描述。但人们似乎从不厌倦去阅读关于它的各种各样激动人心的记载,一会儿去读司各特[18]写的鸿篇巨制,一会儿去读司汤达[19]写的片段插曲。这次战役,无论是从远看,还是从近看,无论是从统帅的山头上看,还是从盔甲骑兵的马鞍上看,它都是伟大的,具有多方面的意义。它是一部扣人心弦的富于戏剧性的艺术杰作:一会儿陷入畏惧,一会儿又充满希望,两者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最后,这种变换突然成了一场灭顶之灾。这次战役是真正悲剧的典型,因为欧洲的命运全系在拿破仑这一个人的命运上,拿破仑的存在,犹如节日迷人的焰火,它像爆竹一样,在倏然坠地、永远熄灭之前,又再次冲上云霄。

拿破仑

他把这支追击部队交给了格鲁希元帅指挥。格鲁希[8],一个气度中庸的男子,老实可靠,兢兢业业,当他任骑兵队长时,常常证明是称职的。然而他也仅仅是一位骑兵队长而已。他既没有缪拉[9]那样的胆识魄力,也没有圣西尔[10]和贝尔蒂埃[11]那样的足智多谋,更缺乏内伊[12]那样的英雄气概。关于他,没有神话般的传说,也没有谁把他描绘成威风凛凛的勇士。在拿破仑的英雄传奇中,他没有显著的业绩使自己赢得荣誉和地位。使他闻名于世的,仅仅是他的不幸和厄运。他从戎20年,参加过从西班牙到俄国、从尼德兰到意大利的各种战役。他是缓慢地、一级一级地升到元帅的军衔。不能说他没有成绩,但却无特殊的贡献。是奥地利人的子弹、埃及的烈日、阿拉伯人的匕首、俄国的严寒,使他的前任相继丧命(德塞[13]在马伦哥,克莱贝尔[14]在开罗,拉纳[15]在瓦格拉姆),从而为他腾出了空位。他不是青云直上登坐最高军衔的职位,而是经过20年战争的煎熬,水到渠成。

格鲁希骑着马,在自己的军官们中间惶惶惑惑地行走。军官们都避免同他商谈,因为他们先前的建议完全被他置之不理。

[6] 富歇(Joseph Fouché, 1763—1820),历任拿破仑的警务大臣,滑铁卢战役后力主拿破仑退位,后领导临时政府和反法盟国进行谈判,1816年被逐出法国。

[11] 贝尔蒂埃(Louis Alexandre Berthier, 1753—1815),法国元帅,曾随拿破仑进军意大利和埃及,历任国防大臣、总参谋长,1814年转而支持路易十八。

[20] 热拉尔(Étienne Maurice Géard, 1773—1852),拿破仑的将军,曾参加滑铁卢战役,失败后于1815至1817年被逐出法国,后又任路易-菲利普国王的国防大臣。

格鲁希的部队在瓢泼大雨中出发。士兵们在软滑的泥泞地上缓慢地向普军运动。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是朝着布吕歇尔部队所在地的方向前进。 卡右的夜里

[4] 布吕歇尔(Gebhard Leberecht von Blucher, 1742—1819),普鲁士元帅,拿破仑百日王朝时反法联盟军的普军总司令。在滑铁卢战役中,由于他的及时增援而使拿破仑的军队全线崩溃。

时间已是上午九点钟。但部队尚未全部到齐。下了三天的雨,地上又湿又软,行路困难,妨碍了炮兵的转移。到这时候,太阳才渐渐地从阴云中露出来,照耀着大地。空中刮着大风。今天的太阳可不像当年奥斯特里茨[17]的太阳那样金光灿烂,预兆着吉祥。今天的太阳只散射出淡黄色的微光,显得阴郁无力。这是北方的阳光。部队终于准备就绪,处于待命状态。战役打响以前,拿破仑又一次骑着自己的白色牝马,沿着前线,从头至尾检阅一番。在呼啸的寒风里,旗手们举起战旗,骑兵们英武地挥动战刀,步兵们用刺刀尖挑起自己的熊皮军帽,向皇帝致意。所有的战鼓狂热地敲响,所有的军号都对着自己的统帅快乐地吹出清亮的号音。但是,盖过这一切响彻四方声音的,却是雷鸣般的欢呼声,它从各个师团滚滚而来。这是从7万士兵的喉咙里迸发出来的、低沉而又洪亮的欢呼声:“皇帝万岁!”

当他们在瓦弗附近遇到一支孤立的普军——布吕歇尔的后卫部队时,全都以为挽救的机会到了,于是发狂似的向普军的战壕冲击。热拉尔一马当先,好像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所驱使,去找死似的。一颗子弹随即把他打倒在地。这个最喜欢提意见的人现在一声不吭了。随着黑夜的降临,格鲁希的部队攻占了村庄,但他们似乎感到,对这支小小的后卫部队所取得的胜利,已不再有任何意义。因为在那边的战场上突然变得一片寂静。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可怕的和平,一种阴森森、死一般的沉默。所有的人都觉得,与其是这种咬啮神经的惘然沉默,倒不如听见隆隆的大炮声更好。格鲁希现在才终于收到那张拿破仑写来的要他到滑铁卢紧急增援的便条(可惜为时太晚了!)滑铁卢一仗想必是一次决定性的战役,可是谁赢得了这次巨大战役的胜利呢?格鲁希的部队又等了整整一夜,完全是白等!从滑铁卢那边再也没有消息来。好像这支伟大的军队已经将他们遗忘。他们毫无意义地站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周围空空荡荡。清晨,他们拆除营地,继续行军。他们个个累得要死,并且早已意识到,他们的一切行军和运动完全是漫无目的的。上午十点钟,总参谋部的一个军官终于骑着马奔驰而来。他们把他扶下马,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可是他却满脸惊慌的神色,两鬓头发湿漉漉的,由于过度紧张,全身颤抖着。至于他结结巴巴说出来的话,尽是他们听不明白的,或者说,是他们无法明白和不愿意明白的。他说,再也没有皇帝了,再也没有皇帝的军队!法兰西失败了……这时,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疯子,当成醉汉。然而他们终于渐渐地从他嘴里弄清了全部真相,听完了他的令人沮丧颓唐、甚至使人瘫痪的报告。格鲁希面色苍白,全身颤抖,用军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殉难成仁的时刻来临了。他决心承担起力不从心的任务,以弥补自己的全部过失。这个唯命是从、畏首畏尾的拿破仑部下,在那关键的一秒中没有看到决定性的战机,而现在,眼看危险迫在眉睫,却又成了一个男子汉,甚至像是一个英雄似的。他立刻召集起所有的军官,发表了一通简短的讲话——眼眶里噙着愤怒和悲伤的泪水。他在讲话中既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辩解,同时又自责自怨。那些昨天还怨恨他的军官们,此刻都默不作声地听他讲。本来,现在谁都可以责怪他,谁都可以自夸自己当时意见的正确。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做,也不愿意这样做。他们只是沉默,沉默。突如其来的悲哀使他们都成了哑巴。

与此同时,内伊元帅又接到了进攻的命令。必须在普军到达以前歼灭威灵顿部队。获胜的机会突然之间大大减少了。此时此刻,不管下多大的赌注,都不能算是冒险。整个下午,向威灵顿的高地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战斗一次比一次残酷,投入的步兵一次比一次多。他们几次冲进被炮弹炸毁的村庄,又几次被击退出来,随后又擎着飘扬的旗帜向着已被击散的方阵蜂拥而上。但是威灵顿依旧岿然不动。而格鲁希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来。当拿破仑看到普军的前卫正在渐渐逼近时,他心神不安地喃喃低语:“格鲁希在哪里?他究竟待在什么地方呢?”他手下的指挥官们也都变得急不可耐。内伊元帅已决定把全部队伍都拉上去,决一死战(他的乘骑已有三匹被击毙)——他是那样的鲁莽大胆,而格鲁希又是那样的优柔寡断。内伊把全部骑兵投入战斗。于是,1万名殊死一战的盔甲骑兵和步骑兵踩烂了英军的方阵,砍死了英军的炮手,冲破了英军的最初几道防线。虽然他们自己再次被迫撤退,但英军的战斗力已濒于殆尽。山头上像箍桶似的严密防线开始松散了。当受到重大伤亡的法军骑兵被炮火击退下来时,拿破仑的最后预备队——老近卫军正步履艰难地向山头进攻。欧洲的命运全系在能否攻占这一山头上。 决战

[21] 旺达姆(Dominique René Vandamme, 1770—1830),拿破仑的将军,百日王朝时指挥第三集团军。滑铁卢战役中,1815年6月18日在瓦弗一仗中建立奇功。拿破仑失败后被放逐。

——译者题记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一点钟。拿破仑的四次进攻虽然被击退下来,但威灵顿主阵地的防线显然也出现了空隙。拿破仑正准备发起一次决定性的攻击。他加强了对英军阵地的炮击。在炮火的硝烟像屏幕似的挡住山头以前,拿破仑向战场最后看了一遍。

[10] 圣西尔(Saint-Cyr, 1764—1830),法国元帅,曾出征俄国,屡建战功,1817至1819年任国防大臣。

正当格鲁希元帅在一户农民家里急急忙忙进早餐时,他脚底下的地面突然微微震动起来。所有的人都悉心细听。从远处一再传来沉闷的、渐渐消失的声音:这是大炮的声音,是远处炮兵正在开炮的声音,不过并不太远,至多只有三小时的路程。几个军官用印第安人的姿势伏在地上,试图进一步听清方向。从远处传来的沉闷回声依然不停地隆隆滚来。这是圣让山上的炮火声,是滑铁卢战役开始的声音。格鲁希征求意见。副司令热拉尔[20]急切地要求:“立即向开炮的方向前进!”第二个发言的军官也赞同说:赶紧向开炮的方向转移,只是要快!所有的人都毫不怀疑:皇帝已经向英军发起攻击了,一次重大的战役已经开始。可是格鲁希却拿不定主意。他习惯于唯命是从,他胆小怕事地死抱着写在纸上的条文——皇帝的命令:追击撤退的普军。热拉尔看到他如此犹豫不决,便激动起来,急冲冲地说:“赶快向开炮的地方前进!”这位副司令当着20名军官和平民的面提出这样的要求,说话的口气简直像是在下命令,而不是在请求,这使格鲁希非常不快。他用更为严厉和生硬的语气说,在皇帝撤回成命以前,他决不偏离自己的责任。军官们绝望了,而隆隆的大炮声却在这时不祥地沉默下来。

但是有时候,当然,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极为罕见的,命运也会出于一种奇怪的心情,把自己抛到一个平庸之辈的手中。有时候——这是世界历史上最令人惊奇的时刻——命运之线在瞬息时间内是掌握在一个窝囊废手中。英雄们的世界游戏像一阵风暴似的也把那些平庸之辈卷了进来。但是当重任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时,与其说他们感到庆幸,毋宁说他们更感到害怕。他们几乎都是把抛过来的命运又哆哆嗦嗦地从自己手里失落。一个平庸之辈能抓住机缘使自己平步青云,这是很难得的。因为伟大的事业降临到渺小人物的身上,仅仅是短暂的瞬间。谁错过了这一瞬间,它绝不会再恩赐第二遍。 格鲁希

[18] 司各特(Walter Scott, 1771—1832),英国小说家、诗人。代表作《艾凡赫》,另著有《拿破仑传》等。

格鲁希使劲地摇了摇手。他说,把这样一支小部队再分散开来是不负责任的,他的任务是追击普军,而不是其他。就这样,他拒绝了这一违背皇帝命令的行动。军官们闷闷不乐地沉默了。在他周围鸦雀无声。而决定性的一秒钟就在这一片静默之中消逝了,它一去不复返,以后,无论用怎样的言辞和行动都无法弥补这一秒钟——威灵顿胜利了。

[22] 南森·梅耶·罗斯柴尔德(Nathan Meyer Rothschild, 1777—1836),德国犹太大银行家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后裔,1798年在伦敦开设交易所,他是第一个获悉拿破仑在滑铁卢失败消息的人,闻讯后立即返回伦敦,乘机进行证券投机买卖,获利百万。

[2] 拿破仑一世在1814年反法联盟军攻陷巴黎后,被放逐于厄尔巴岛,1815年他再度返回巴黎,建立百日王朝。

拿破仑一下子就看清了这种致命的危险。他知道,在这些猎犬集结成群之前绝不能袖手等待。他必须在普鲁士人、英国人、奥地利人联合成为一支欧洲盟军和自己的帝国没落以前就将他们分而攻之,各个击破。他必须行动迅速,不然的话,国内就会怨声四起。他必须在共和分子重整旗鼓并同王党分子联合起来以前就取得胜利。他必须在富歇[6]——这个奸诈多变的两面派与其一丘之貉塔列朗[7]结成同盟并从背后捅他一刀以前就班师凯旋。他必须充分利用自己军队的高涨热情,一鼓作气就把自己的敌人统统解决掉。每一天都是损失,每一小时都是危险。于是,他就匆匆忙忙把赌注押在欧洲流血最多的战场——比利时上面。6月15日凌晨三时,拿破仑大军(现在也是他仅有的一支军队)的先头部队越过边界,进入比利时。16日,他们在林尼与普鲁士军遭遇,并将普军击败。这是这头雄狮闯出牢笼之后的第一次猛击,这一击非常厉害,然而却不致命。被击败而并未被消灭的普军向布鲁塞尔撤退。

格鲁希元帅踌躇地接受了这项命令。他不习惯独立行事。只是当他看到皇帝的天才目光,他才感到心里踏实,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此外,他好像从自己手下将军们的背后感觉出他们的不满。当然,也许还有命运的翅膀在暗中拨弄他呢。总之,使他放心的是,大本营就在附近。只需三小时的急行军,他的部队便可和皇帝的部队会合。

[1] 1814年4月6日拿破仑第一次退位后欧洲各国君主在维也纳举行的会议。

格鲁希的部队继续往前走。热拉尔和旺达姆[21]愤怒地紧握着拳头。不久,格鲁希自己也不安起来,随着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他越来越没有把握,因为令人奇怪的是,普军始终没有出现。显然,他们离开了退往布鲁塞尔去的方向。接着,情报人员报告了种种可疑的迹象,说明普军在撤退过程中已分几路转移到了正在激战的战场。如果这时候格鲁希赶紧率领队伍去增援皇帝,还是来得及的。但他只是怀着愈来愈不安的心情,继续等待着消息,等待着皇帝要他返回的命令。可是没有消息来。只有低沉的隆隆炮声震颤着大地,炮声却愈来愈远。孤注一掷的滑铁卢搏斗正在进行,炮弹便是投下来的铁骰子。 滑铁卢的下午

从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一点,法军师团向高地进攻,一度占领了村庄和阵地,但又被击退下来,继而又发起进攻。在空旷、泥泞的山坡上已覆盖着1万具尸体。可是除了大量消耗以外,什么也没有达到。双方的军队都已疲惫不堪,双方的统帅都焦虑不安。双方都知道,谁先得到增援,谁就是胜利者。威灵顿等待着布吕歇尔,拿破仑盼望着格鲁希。拿破仑心情焦灼,不时端起望远镜,接二连三地派传令兵到格鲁希那里去;一旦他的这位元帅及时赶到,那么奥斯特里茨的太阳将会重新在法兰西上空照耀。 格鲁希犯的错误

命运总是迎着强有力的人物和不可一世者走去。多少年来,命运总是使自己屈从于这样的个人:恺撒、亚历山大、拿破仑,因为命运喜欢这些像自己那样不可捉摸的强权人物。

[15] 拉纳(Jean Lannes, 1769—1809),拿破仑的元帅,屡建战功,1809年5月在奥地利的战斗中重伤身亡。

然而格鲁希考虑的这一秒钟却决定了他自己的命运、拿破仑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在瓦尔海姆的一家农舍里逝去的这一秒钟决定了整个19世纪。而这一秒钟全取决于这个迂腐庸人的一张嘴巴。这一秒钟全掌握在这双神经质地揉皱了皇帝命令的手中——这是多么的不幸!倘若格鲁希在这剎那之间有勇气、有魄力、不拘泥于皇帝的命令,而是相信自己、相信显而易见的信号,那么法国也就得救了。可惜这个毫无主见的家伙只会始终听命于写在纸上的条文,而从不会听从命运的召唤。

两只表在双方的统帅手中,像小鸟的心脏似的在嘀嗒嘀嗒地响。这轻轻的钟表声超过所有震天的吼叫声。拿破仑和威灵顿各自拿着自己的计时器,数着每一小时,每一分钟,计算着还有多少时间,最后的决定性的增援部队就该到达了。威灵顿知道布吕歇尔就在附近。而拿破仑则希望格鲁希也在附近。现在双方都已没有后备部队了。谁的增援部队先到,谁就赢得这次战役的胜利。两位统帅都在用望远镜观察着树林边缘。现在,普军的先头部队像一阵烟似的开始在那里出现了。难道这仅仅是一些被格鲁希追击的散兵?还是被追击的普军主力?这会儿,英军只能作最后的抵抗了,而法国部队也已精疲力竭。就像两个气喘吁吁的摔跤对手,双臂都已瘫软,在进行最后一次较量前,喘着一口气:决定性的最后一个回合已经来到。

维也纳会议[1]正在举行。在交际舞会、调情嬉笑、玩弄权术和互相争吵之中,像一枚嗖嗖的炮弹飞来这样的消息:拿破仑[2],这头被困的雄狮自己从厄尔巴岛的牢笼中闯出来了。紧接着,其他的信使也骑着马飞奔而来:拿破仑占领了里昂;他赶走了国王;军队又都狂热地举着旗帜投奔到他那一边;他回到了巴黎;他住进了杜伊勒里王宫。——莱比锡大会战和20年屠杀生灵的战争全都白费了。好像被一只利爪攫住,那些刚刚还在互相抱怨和争吵的大臣们又都聚集在一起,急急忙忙抽调出一支英国军队、一支普鲁士军队、一支奥地利军队、一支俄国军队。他们现在要再次联合起来,彻底击败这个篡权者。欧洲合法的皇帝和国王们从未这样惊恐万状过。威灵顿[3]开始从北边向法国进军,一支由布吕歇尔[4]统率的普鲁士军,作为他的增援部队从另一方向前进。施瓦尔岑贝格[5]在莱茵河畔整装待发;而作为后备军的俄国军团,正带着全部辎重,缓慢地穿过德国。

【注释】

[8] 格鲁希(Emmanuel de Grouchy, 1766—1847),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军队中的士兵,1794年任少将,在滑铁卢战役中指挥骑兵预备队,于1815年6月16日在林尼击败布吕歇尔将军的一个分遣队,但他未能阻止布吕歇尔的主力与威灵顿的部队会合,自己也未能及时去增援拿破仑,拿破仑失败后一度被流放,1831年又任法国元帅,1832年任贵族院议员。

[17] 奥斯特里茨(Austerlitz),奥地利一地名,拿破仑曾于1805年12月2日在此大胜奥俄联军。

自上午以来,双方的400门大炮不停地轰击着。前线响彻骑兵队向开火的方阵冲杀的铁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咚咚战鼓声,震耳欲聋,整个平原都在颤动!但是在双方的山头上,双方的统帅似乎都听不见这嘈杂的人声。他们只是倾听着更为微弱的声音。

到了第二天早晨,只有一个人还丝毫不知滑铁卢发生的事,尽管他离这个决定命运的地方只有四小时的路程。他,就是造成全部不幸的格鲁希。他还一直死抱着那道追击普军的命令。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找到普军。这使他忐忑不安。近处传来的炮声越来越响,好像它们在大声呼救似的。大地震颤着。每一炮都像是打进自己的心里。现在人人都已明白这绝不是什么小小的遭遇战,而是一次巨大的战役,一次决定性的战役已经打响。

1815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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