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红似成熟的玫瑰
[2] 旧时俄国行刑队中的刽子手大多由哥萨克人担任。
那是可怕的、不声不响的脚步,
好像带着虔诚的祈祷拥抱教堂屋顶,
压在世间的全部黑暗,
把手中的白纸一闪,
广场上到处都是积雪,到处都是黑影。
铁门闩发出尖厉的声响,铁车门锒铛铿锵;
把他推回到囚犯的行列。
父母、兄长、妻子,
划破静候的沉寂:
又变得鲜红,
是卡拉马佐夫[5]把一丝苦笑挂上他抽搐的双唇。
那一秒钟以前,
受苦受难者的声音,
上帝的天堂已响起慈悲之声!
在同死神痛苦地一吻之后
神秘地发出红光。
脚底下滚滚车轮的
一个士兵走到他的跟前,不声不响地
无人说话,
改成发配。
默默地替他解开绑绳
无声坟茔之中。
他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
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谢苗诺夫斯基校场
执刑官
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击得粉碎,
只觉得那人用手按在他的心口,
宛若一柄神圣的剑,高高直指
1849年12月22日,他们被带到圣彼得堡的谢苗诺夫斯基校场上执行枪决。士兵们已在枪膛里推上子弹,只等开枪的命令了。不料就在这刹那之间,一个军官骑着快马,一面挥着白手帕一面横穿广场疾驰而来,宣读了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圣谕,给他们罪减一等的许可。
整个一生又像一幅幅画面
融入神的黎明光辉。
上帝的殿堂在辉煌的曙光中升起。
他的心才感受到生的甜蜜。
一只曾钉在十字架上的手
一名军官走上前,
他觉得有个人向他走来,
都像做梦,
冲上寥廓的苍穹。
撤销原判
神圣的朝霞
因为谁都清楚,
他听到他们的声音
正如千年前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
砰然巨响
只有在触到了死神苦涩的嘴唇之后
他这才真切地感觉
他们默默地排列在一起。
恰似画卷顺着血管急遽地展开。
他那清晰响亮的声音
这时
吆喝的命令;影影绰绰
他们粗暴地
他的身体在哆嗦,
给他披上一件飘动着的白色死囚衣衫。
人间处处是瘟疫、战争、死亡、饥馑,[4]
又不得不为受难去爱生活。
阵阵袭击下,
他的脸苍白得死人一般。
充满苦难的整个世界。
红艳艳的云端。
瞪望蒙蒙天色所展示的一角小小世界——
黎明投来清冷的好似淌着鲜血的红光。
只觉得自己的生命正维系在
而这一秒钟却长似千年。
热血开始翻腾。
再过一分钟——心脏也就永息。
【注释】
悲诉自己不堪痛苦的哀号
仿佛看到了在死的后面是神的生活……
上帝不会审判可怜的人,
在对面排成射击的队形……
从打开的栅栏凝望着他们。
牧师神情严肃地给他递上十字架,一边示意,
只是在金色的教堂周围
他知道,
他深深地陷入沉思
他向同伴们作最后的诀别,
他们在夜里把他从睡梦中拽醒,
两眼好像刚刚从墓穴出来,恍恍惚惚
他知道:这是永眠前的最后一眼。
只是现在,思念
他被急急忙忙推进车厢。
双手从他灼痛的太阳穴上
接着,他们一共十人,三个三个地
用的是热烈的目光、无声的呼喊,
这时他赶紧用目光贪婪地
因而目光奇异,
跪下双膝。
急促的鼓点要想把空气震碎。
幸运极少的沉重生活
成千人在一起悲诉。
他觉得,
越过大地,疾呼苍天。
他的灵魂渴望着去受刑和受折磨,
出现在眼前;
闪烁发亮的耶稣塑像
恰似撕下皲裂的白桦树皮。
被捆绑在各自的刑柱上。
在升起的朝阳中
涌向乐声缭绕的天堂。
这时他又看见
把彩霞的波浪
这个已经要永别的世界。
蒙住的双眼虽然还觉得一片黑暗,
只知道自己现在要告别人生。
斯蒂芬·茨威格在本篇中以诗的形式,记述了这一转折点中最关键的时刻——刑场一幕,并揭示了他以后那种深刻心理变化的开端。
俄罗斯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青年时代受空想社会主义的思想影响,参加了彼得拉舍夫斯基[1]派的政治活动。1849年4月,28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同该派成员一起被捕,被褫夺贵族身份和判处死刑。
但已感到永远的光明正在迎来。
这一秒钟里的他
三段友谊,两杯欢乐,
在他们将他绑上刑柱
住手!
把痛苦中产生的圣洁之爱的光辉
而他仿佛看见
他听到的是孩子们的抽噎声、哭诉声、
背枪的皮带甩到一边……推上子弹
逝去的青春时代
闪闪发光的天使
人间的全部苦难,
死神
这些话听上去
于是这个死里得生的人竟觉得
灰蒙蒙的雾气
他望着教堂,突然有一股幸福的感觉
慈悲为怀
好像为了天国的最后晚餐
但血管里的血
因武装谋反处以死刑,
他清楚地意识到,
车门发出刺耳的声响打开:
1849年12月22日
用朦胧困倦的目光
一个哥萨克士兵[2]快步上前,
无垠的天空已愈来愈亮;
突然,一声大喊:
要给他蒙上对着步枪的双眼。
以身相许错了的妇女们的声音、
走得很近很近,
[3] 陀思妥耶夫斯基青年时代曾与别林斯基、涅克拉索夫、谢德林为友,一生中两度结婚,本人享有贵族身份,而后又受到被褫夺的耻辱,故云:三段友谊,两杯欢乐,一场富贵梦,一堆屈辱。但他的两次结婚均在服苦役以后。
满口白沫,
一团团雾霭
死这个词犹如一块巨石
滚滚升起,好像带走了
死刑!
迷迷糊糊重新见到了
才把自己沉重的黑影占据他的灵魂。
可是在他心中
始终受人欺凌者的内心怨怒声、
[5] 这是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一部著名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反映了作者在心理、伦理、政治和哲学中不断探索的社会哲理小说,完成于1880年,但构思于19世纪50年代初,亦即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判刑之际正在构思的小说。
哥萨克士兵们
上帝将会听到他们所有人的声音,
生活的形象
又深又暗,又暗又深。
光的巨流
有点蹊跷:他无法想出其中的奥妙,
只有无限的怜悯永照他的天庭。
士兵们把他从刑柱上拉开。
以高亢的音调
这时他好像跌倒似的,
身旁是九个同志,全都戴着脚镣手铐,
房屋围着广场形成四方形,
开始流动,开始轻轻歌唱。
他霎时感觉到天空和冰凉的空气。
他看到教堂在晨曦中红光四射:
然而,在倾诉地上苦难的齐声哀号
跳动——
这辆车要把他们送往何方,
深深地照亮大地的正在寒颤的心扉。
那些被偷偷诱奸的弱女子的悲怆叫喊声。
掉进静寂的冰面,
依然把他们拽留在地。
仿佛就在这教堂上方,
[1] 米哈依尔·瓦西里耶维奇·彼得拉舍夫斯基(1821—1866),19世纪俄国著名的解放运动活动家,彼得拉舍夫斯基派的领导者,曾参加1844至1846年《外来语袖珍辞典》的出版工作,在该辞典中反映出他的唯物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的革命观点,1849年被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刑,毕生坚决反对专制农奴制度。
一场富贵梦,一堆屈辱[3]
撕下白色的绷带
已降临大地
他听到的是弱小者们的声音:
一辆马车——一座滚动的墓室已等在那里,
轮辐上。
他们推着他朝前走,长长的过道
一个个默不作声,脸色苍白;
染红了教堂外观。
他好像平生第一次听到
从来没有笑容的孤独者的悲哀声,
又把一切往事冲上他的心头:
自嘲自叹的妓女们的声音、
这时他们已蒙住了他的眼睛,只觉漆黑一片。
一角昏暗的世界
只有痛苦向上帝飘然飞去,
——译者题记
[4] 此处原文是die Apokalyptischen Reiter, 直译是:《约翰启示录》的四骑士,因这四骑士分别象征瘟疫、战争、饥馑、死亡,故意译如此。
根据沙皇的圣谕,改判陀思妥耶夫斯基服苦役刑及期满后当兵。九年的苦役和军营生活对他产生了重大影响:一方面丰富了他的生活知识,积累了文学素材,对社会的观察、对人生的思考更加深刻和富于哲理;另一方面,流放生活使他远离了俄国的先进阶层,苦役犯政治上的压制使他思想中固有的消极面有所发展,当时日益频繁的癫痫病的发作又进一步加深了他精神上的抑郁;此外,席卷欧洲的1848年革命失败之后,各种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理想幻灭,更促使了他的思想危机。这一切的结果是,他的社会政治思想渐趋反动。他摒弃了社会主义信念,用宗教的精神来解释人民的理想,提倡弃绝个人欲望、逆来顺受,宣扬人人都有罪孽,罪犯就是“不幸的人”等观点,并试图用道德感化来代替反对专制制度的斗争,幻想求得统治阶级和人民之间的和解。诚如列宁在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消极一面产生的根由时所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被判处死刑,在他身上施行过野蛮的褫夺公权的仪式,事后却又宣谕尼古拉一世赦免了他,把他流放去服苦役。”他的这一经历无疑是他一生创作和思想的转折点。
地牢里只听见军刀的声音,
笼罩着刑场,
幽灵似的晃动着令人恐怖的黑影。
只觉得亮光刺目,视线游移
然后是空虚的回声
眼前像多棱镜似的变幻
仿佛有无数的声音从深渊冲向霄汉,
从热血中纷纷浮现。
这临死的一秒钟
吱嘎吱嘎的马车已停住,
迟疑地爬出了已经发僵的四肢关节,
他听到了一切被遗弃、被侮辱、麻木不仁、
一名少尉前来宣读判词:
心越跳越弱……越跳越弱……甚至不再
面部抽搐,
因为他感到,
孤独、无趣、单调的童年,
沙皇圣意
一层冰霜覆盖着低矮、肮脏的屋顶,
消逝在这冰冷的、黎明的、寂静的
受苦受难倒是乐事,而幸运却成了痛苦
刚才那座教堂上的金色屋顶
他内心深处还一直感觉到自己完全存在。
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殉难者的声音,
滴湿了死囚服。
幸福的泪水
他吻了吻上面的耶稣受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