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乔说，“我本来希望能好好吃顿晚餐的。”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来这里之前。你显然是爱尔兰人。你知道祖先是出身哪里的吗？”
①一九二〇年初，美国宪法第十八条修正案生效，从此实施禁酒令。直到一九三三年末，宪法第二十一条修正案废止了前述的第十八条，禁酒令才告解除。
她走进他怀抱，但双手还是垂在身侧。他拥住她，她靠在他的胸口啜泣，他不断重复告诉她说她不是垃圾，她不比任何人差，而且他爱她，他爱她。
他父亲从背心里掏出怀表，按了弹开来，然后又同样迅速地关上，放回口袋里。这个怀表是他父亲最珍惜的宝贝，十八K金的百达翡丽，是二十多年前一个感激他的银行董事长送的礼物。
“好极了。我上个月升官了。”
“我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她说，“你唯一说过的，就是你有多么恨他。”
乔摇摇头。“而且我没说过我恨我父亲。”
“他说了。”
讲完了乔六岁时在父亲的菜园干的好事之后——多年来这故事讲过太多次了，乔都能预测他父亲会在哪里停顿喘口气——汤马斯问艾玛的家人是从哪里来的。
“那或许你今天晚上该钻进他的被窝里。”
冬日缓慢消逝的期间，他们也冒险在公开场合出现过几次。那几夜都是因为她有可靠消息来源，很确定亚伯·怀特和他的手下大将都会出城，而且他们都是去提姆·席奇或他合伙人经营的地方。
乔才二十岁，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是那种人了。
“好吧。”
“另外把那台吃角子老虎修一下，行吗？那轮子太松了。我们的赌场不作弊，但也他妈的不是慈善机构，对不对，乔？”
乔举起两手。“这些想法是哪里来的？”他朝她伸出手，但她后退一步。
乔住在西端区一栋旅舍的顶楼，走一小段路就是喧闹的史卡利广场。旅舍的拥有者和经营者是提姆·席奇帮，这个黑帮在波士顿存在已久，但联邦禁酒令①开始的这六年，才更加发达起来。
“因为我们他妈的太像了。”
“谢谢，席奇先生。”
“卡尔，”乔说，“我记得。”
但艾玛没动。她一手托着下巴，又看了汤马斯一会儿，那根香烟就在她耳旁燃烧。“我叔叔提到过固定拿他钱的一个警察，姓考夫林。就是你吗？”她也回报他一个僵硬的微笑，然后吸了口烟。
“我确定是这样。”
“都在这儿啊。”
他伸出双臂，朝她走近。“可以吗？”
“但那是你的家族传承啊。”
“我儿子偷了沙发吗？你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我不知道。”她说。
这些年来，乔已经听过这一段的各种版本了。他父亲一直没搞懂的是——除了他老是在重复讲那些话之外——一般理论未必能套用在特定的人身上。尤其某些决心够的人，他们会想创造自己的规则，而且也够聪明，可以让其他人照他的规则玩。
“席奇先生，早。”
卡尔·劳布纳是他们的一个二十一点赌桌荷官，他以前工作的地方习惯动手脚，而现在他们无法说服他在这边不作弊，尤其碰到那种看起来不是百分之百白人的赌客。所以如果一个义大利佬或希腊佬在他的赌桌坐下来，那就完了。卡尔一整晚会神奇地掀出一张又一张十点和一点的底牌，除非等到那些肤色比较黑的客人离桌。
汤马斯往后靠坐，喝了口咖啡。“我的意思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跟罪犯厮混，这样对你的名声可能不太好。而我们讲到的罪犯正好就是我儿子，这个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不管我儿子是不是罪犯，都毕竟是我儿子，我对他有父爱，因此促使我怀疑他去结交一个明知他是罪犯、还要跟他一起厮混的女人，是不是明智。”汤马斯把咖啡杯放回碟子里，朝她微笑。“这样你听得懂吗？”
他们倒是很少谈话，顶多只谈对彼此似乎永无止尽的迷恋。
乔站起来。“好了，我们走吧。”
“更热络、更社交一点吗？”
“你不软弱。你是诚实。”
“我比他们坚强。”他说，真希望这是实情。
“惩罚你漫不经心生下他们。”他的父亲身体前倾，双肘放在桌上，手掌紧紧合十。“乔瑟夫。”
“我不晓得我们算是什么。”
“我不是垃圾，”她轻声说，嘴巴半张着，雪花融入她的泪，流下她的脸。
有的男人？在他出现之前，多少男人曾跟她说爱她？
乔跟他握手。“不坏。您呢？”
“我不恨他。”乔说：心知这一点千真万确。
“爸。”
“我就是出身柯克附近的，”汤马斯说，口气异常欢喜。
提姆的合伙人之一是菲尔·克瑞格，布朗菲德饭店一楼的那家威尼斯花园餐厅就是他开的。乔和艾玛在一个严寒的夜晚去那里，虽然天空清朗，但闻得到雪的气味。他们才刚寄放好大衣和帽子，正好一群人从厨房后的贵宾包厢走出来，还没看到脸，光从他们的雪茄气味和那种熟练而友善欢乐的声音，乔就知道那是一群政客。
“那么令堂娘家姓什么呢？”
“说我们合不来，从来就处不好。”
艾玛喝了口水，但什么都没说，忽然心不在焉起来。乔之前看过她这个样子——如果她不喜欢某个状况，就有办法把自己隔离在外。她的身体还在，像是自己逃走后留在椅子上的躯壳，但让艾玛之所以是艾玛的那种本质，却不见了。
他其实暗自希望艾玛会借着这个机会，讲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反之，她只是迅速瞥了他一眼，眼色明显是在问：他们还要继续坐在这里多久？然后又回去抽烟了，视线在整个餐厅的用餐区飘来飘去。
“你其实什么都不能确定，只是自己太有信心。没吃过苦的人，总是会抱着光明的信心。”汤马斯看着艾玛把衣帽券递给寄放处的女孩。“她长得很漂亮。”
在艾玛灰白的眼珠和苍白的皮肤后面，有个什么蜷缩着禁锢在牢笼里。不是那种被关在里面的禁锢，而是不准任何人进来的禁锢。当他进入她，而且两人尽量持续到做不动为止时，那个牢笼就打开了。在那些时刻，她睁开双眼搜寻着，他看得到她里头的灵魂，她内心的红光，还有她可能从小坚持至今的梦想，全都暂时松绑，溜出那个地窖和黑暗的墙和上了锁的牢房门。
“再也不会醒来了。”
他告诉自己，这不代表她没有感觉。
事后，他们躺在他床上，此时片片雪花像飞蛾般扑向玻璃窗。
她摇摇头，眼光飘开了。
艾玛朝乔伸出一只手。“我要去化妆室。”
他父亲和几个人道别握手和拍背之后，便离开那群排队等着拿大衣的男子。他来到儿子面前，伸出一手。“你好吗？”
然而，一旦他退出来，她的呼吸也减缓到正常，他就会看到那些东西像潮水般退去。
有些早上，看谁先下楼到赌场去，就会帮另一个带杯咖啡上来。今天早上，是她带上来的，两个人坐在他房里窗边，往外看着史卡利广场上商家的条纹雨篷和广告看板，同时第一批送牛奶的推车呼噜噜沿着翠芒巷前行。潘妮告诉他，昨天一个算命师跟她保证，她命中注定不是死得早，就是会变成堪萨斯城“神的教会”的信徒。乔问她是不是担心自己死掉，她说那当然，但搬去堪萨斯城还要更恐怖好几倍。
占据一楼的通常是刚下船的爱尔兰人，带着一口浓重的爱尔兰腔和软趴趴的身子。乔的工作之一就是去码头接他们，带到席奇设立的慈善食堂，给他们褐色的全麦面包、白色的什锦海鲜浓汤、灰色的马铃薯。然后带他们回旅舍，三个人一间，睡在干净而结实的床垫上，同时把他们的脏衣服交给地下室那些年纪较大的妓女洗。过了一星期左右，等他们恢复了一些力气，头发上没有虱子卵，一嘴烂牙的恶臭也消失，就让他们签好选民登记卡，发誓绝对支持席奇下次推出的候选人。然后他们会离开，身上带着其他老同乡的姓名和地址，指望能透过老同乡而立刻找到工作。
“几个月。”
“你认识我儿子多久了？”汤马斯微笑问。
乔赶紧写下来提醒自己。“是的，您说得对，先生。”
“真的吗？”
“那个部分啊，”他父亲说，看着艾玛拿了两人的大衣走过来。
席奇盯着他。“你这星期每天晚上都跑出去，上星期也是。有女人了？”
“她的心不是死的，”乔说。“只是有一部分睡着了。”
“真的是所有时间？”
没跟艾玛在一起时，乔唯一想的就是见面时要做什么。等他们真的碰面了，两手不碰对方就愈来愈困难。一等她叔叔的地下酒吧打烊，他们就在里面做爱。如果她爸妈和其他手足不在家，他们就回她家里做爱。乔会跟她在他车上做，或者带着她从旅舍后面楼梯偷渡上楼，去他房间做。他们曾在一座寒冷的山丘上做，就在俯瞰着神秘河的一片枯树下。也曾在寒冷的十一月来到多彻斯特的海边，在俯视着圆柏丘湾的沙滩上做。站着，坐着，躺下——都无所谓。室内，室外——都一样。如果他们有奢侈的一小时在一起，就尽量试各种他们梦想出来的新花招和新姿势。但如果只有几分钟，那么也就凑合了。
“乔瑟夫，暴力繁衍出暴力。一定的。”他双手放开，看着儿子。“你加诸于这个世界的，总会回到你身上。”
“我会的，先生。”
不过无所谓。他开始怀疑自己爱上她了。当牢笼打开、他获邀进入的那些少有时刻，他发现了一个渴望信任、渴望爱、渴望活着的她。她只是必须搞清楚他是不是值得冒险信任、值得爱、值得一起活着。
“你想要什么？”他问她。
他父亲听了轻轻一笑，然后更轻地耸了一下肩膀。“我当了三十七年警察，已经学到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你想见的那个人每星期四都会来这里，不过大部分晚上都会待在奥本小店。他会坐在吧台，洪堡帽放在他的饮料右边。他会告诉你那栋建筑的格局，还有离开的路线。”
“我在帕帕迪奇斯家具店工作。”
“真的没关系吗？因为有的男人非要听我也这么说不可。”
主菜上来了，接下来二十分钟，他们谈着牛排的品质和法式贝尔内酱汁，还有克瑞格最近刚铺的新地毯。
“你不知道？”
到了街上，两人走向他的车时，乔说，“你就不能更……？”
“或者是因为你恨他。”
他看着她灰白的眼珠。“真的。”
自从在查尔斯屯地下室酒吧的那一夜以来，他和艾玛大部分晚上都见面。只是大部分，不是每天。其他夜里她则是跟亚伯在一起。到目前为止，乔都还只是设法把这当成一种讨厌的状况而已，但很快地，他就变得难以忍受了。
那个冬天他满二十岁，已经知道自己这辈子想做什么了。他想成为艾玛·顾尔德全心全意托付的男人。
“没关系。”
“很好，”提姆说完便下楼，到赌场出纳后头的个人办公室去。
他们一路保持愉快气氛，直到吃完了沙拉。
“那是为什么呢？”
“差不多了。”
“时间很晚了。”
艾玛又耸耸肩，点了根香烟。汤马斯表面上没有反应，但乔知道他吓坏了。二〇年代所兴起那种蔑视传统的年轻女郎，在无数层面上都令他惊骇——女人抽烟，露出大腿，开低领口，在公共场合喝醉也完全不怕被鄙视。
窗子在二月黑夜的狂风中哗啦作响，一阵雾角声传来，史卡利广场上的几只喇叭也跟着愤怒地叫了起来。
“在街上。当时我好软弱。”
提姆·席奇的赌场是波士顿少数几家干净的，因而成为全城最受欢迎的赌场之一，尤其是高金额的赌局。提姆教导过乔，作弊的赌局或许可以拐到一些笨蛋，但顶多两次、三次，他们就会学聪明而不再赌下去。提姆不想拐人两、三次而已，他想要一辈子赚他们的钱。他告诉乔，让他们继续赌下去，继续喝下去，他们就会把钞票送上门来，还谢谢你减轻他们的负担。
艾玛看着他。
“顾尔德小姐，你提到的那位警察叫艾尔摩·康克林。他是查尔斯屯分局的警察，出了名地会跟柏柏开的这类店收贿。我自己很少去查尔斯屯。但身为副总警监，我会很乐意多注意一下你叔叔的店。”
艾玛耸耸肩。“她死了。”
“波士顿警察局副总警监，”乔说，“我听说了。”
这会儿在乔的房间里，提姆掏出随身的金属扁瓶，倒了一点到咖啡里，喝了一口，然后将扁瓶递给乔，但乔摇摇头。提姆把扁瓶塞回口袋里。“你最近都跑哪儿去了？”
“是个好姑娘吧？”
“这点很重要。做得好不好不重要，重点是愿意做。”席奇放开手，又朝门口走去。“去跟那家伙谈谈匹兹菲德的事情吧。”
她离开时，乔听到她在走廊跟人讲话，然后提姆·席奇在他门口出现。提姆穿了一件黑色的条纹背心，没扣扣子，配上同料子的长裤，白衬衫衣领的扣子解开，没打领带。提姆身材修长，一头漂亮的白发，还有死囚牧师那种忧郁而无助的眼神。
艾玛双眼看定他，眼神冰冷得足以让热腾腾的柏油表层结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其实也不太在意。”
“我很清楚我儿子是以什么谋生的。我只能假设，你会认识他，不是在犯罪行动中，就是在一个充满黑道角色的地方。”
“怎么？”
“一等他进来，”席奇说。“就把他开除掉。”
“我们这里不玩那种狗屎。同意吧？”
“因为她是查尔斯屯的人吗？”
“犯罪绝对不划算，”乔说，“除非是制度层级的犯罪。”
“你们两个算是什么——？”
“爸，”乔说，“这位是艾玛·顾尔德。”
艾玛点了根香烟，望着餐厅里头。“这地方真时髦。”
“你没看到他坐在那儿，把我当成垃圾似的？盘问我的家族，好像他知道我们一路追溯回爱尔兰都不是好东西？他妈的还喊我亲爱的？”她站在人行道上发抖，此时第一批雪花在他们上方的黑暗中出现。她声音里的泪意开始涌入眼中。“我们不是人。我们不值得尊敬。我们只是联合街的顾尔德家族。查尔斯屯的垃圾。我们是帮你们的窗帘织蕾丝的工人。”
“是，先生。”
席奇稍微举起杯子以示回应。“还有另一件事——还记得上星期我们讨论过的那个赌场荷官吗？”
可是为了讨好老爸，他问，“那这些暴力的后代，为什么要惩罚我呢？”
“爸，”乔说。
“是来自我一辈子，接过像你父亲这种人的高帽子和冰冷的手套。这些人，他们、他们、他们……只不过是比较幸运，却误以为自己比较高贵。我们不比你们差，我们不是垃圾。”
“什么？”
“查尔斯屯，”她说，乔发现她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反抗意味，觉得很担心。
“想要很多我从来没实现过的愿望。”
“他又犯了。”
席奇本来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你碰上吸血鬼了，啊？”他比划着一根针刺进手臂的动作。“我看得出来。”他走过来，一只手抓住乔的颈背。“在我们这一行，碰到好姑娘的机会不多。她会做菜吗？”
卡尔·劳布纳又多做了两个晚上，乔才想起来把他开除掉。最近乔忘了几件事，包括两次跟海密·缀戈约了要去偷卡许曼皮草店的货，结果都失约了。但他倒是记得修好赌场里的吃角子老虎，把轮子转紧些，可是等到劳布纳那天晚上来值班时，乔又出去找艾玛·顾尔德了。
“唔，这点也没帮助。”他父亲说。“她父亲以前是拉皮条的，而且据我们所知，她叔叔至少杀过两个人。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乔瑟夫，问题是她这么……”
提姆·席奇是乔所见过比较聪明的人之一。禁酒时期之初，波士顿黑帮的种族界线分明——义大利人只跟义大利人来往，犹太人只跟犹太人来往，爱尔兰人只跟爱尔兰人来往——但席奇跟每个人都打交道。他趁着其他人都在经营威士忌时，就跟裴司卡托瑞帮的负责人姜卡罗·卡拉布瑞塞（帮主裴司卡托瑞老头正在坐牢）结盟，两个人一起经营加勒比海地区的兰姆酒。等到底特律和纽约的黑帮运用他们的影响力，把威士忌这一行里的其他人全都变成分包商，席奇和裴司卡托瑞这两个黑帮已经垄断了蔗糖和糖蜜市场。大部分产品来自古巴，经过佛罗里达海峡，运到美国才蒸馏为兰姆酒，然后夜里沿着东海岸往北运送，最后把总成本加上八成的价格卖出。
“我没说你是啊。”
“刚刚吃得不是很好吗，顾尔德小姐？”
乔想相信他，因为如果不相信他的话，就表示提姆派他们去抢那个仓库，是因为他想要挑起一场跟亚伯·怀特的帮派大战。对提姆来说，为了永久垄断兰姆酒市场，牺牲几个从小男孩时期就调教出来的手下，他是做得出来的。事实上，提姆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绝对没有。所以他才能在这一行保持顶尖地位——你必须让每个人知道，你早就没有心肝了。
“那当然，席奇先生。那当然。”
“秘书。”
汤马斯·考夫林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手背。“很荣幸认识你，顾尔德小姐。”他朝侍者领班歪了一下头。“杰拉德，麻烦给我们角落那张桌子。”然后他朝乔和艾玛微笑。“你们不介意我加入吧？我快饿坏了。”
她耸耸肩，咬着指甲，隔着他的身体凝视着窗外。
“叫我乔。”
“那样好软弱。”她说。
要认识汤马斯·考夫林很久的人，才能看出酒精对他造成的影响。从他讲话是不可能听得出来的，因为即使喝了半瓶上好的爱尔兰威士忌，他的声音依然保持流畅而坚定，音量也始终一致。从他清澈的双眼也看不出来。但如果你知道要去哪里找，你就可以从他英俊的脸上发现某些掠夺性和恶意，正在打量你，想找出你的弱点，而且盘算着是不是要拿这些弱点来下饭。
“她很活泼。她——”乔想不出适当的字眼，“——很特别。”
艾玛在每个适当的地方微笑或大笑，但乔看得出来她是装的。他们全都在假装。乔和汤马斯假装彼此还有父子之情，艾玛则假装没发现他们其实并没有。
旅舍的二楼是赌场，有专属的出入口。三楼则是妓院。乔住在四楼走廊尽头的房间。这层楼有一间很不错的浴室，仅有两个跟他共用的人，就是任何当时身在城里最凯的豪赌客，以及提姆·席奇旗下最红牌的妓女潘妮·裴伦波。潘妮二十五岁，但看起来只有十七岁，头发的色泽就像阳光照进瓶中蜂蜜般。曾经有个男人为了潘妮跳楼，还有一个跳海，另外有一个倒没自杀，而是杀了另外一个男人。乔还算喜欢她，她很和善，看起来又赏心悦目。如果她的脸蛋看起来像十七岁，那乔敢说她的脑子就像十岁。据乔所能判断的，她脑子里装的只有三首歌，还有一些关于成为裁缝师的模糊愿望。
市政委员、市政官、市议员、消防队长、警察队长、还有检察官——这群光鲜、笑脸迎人、卑鄙的政客，勉强维持城市街灯会亮，也勉强维持列车运转和交通号志的运作。让一般百姓晓得，要不是他们勤勉不懈地守望，这些公共设施和其他上千种的服务，无论大小，都有可能会终止。
“这个叔叔就是叫罗柏特，大家都喊他柏柏的？”
吃甜点时，汤马斯也点起了香烟。“所以你是做哪一行的，亲爱的？”
最近提姆才又去过佛罗里达州坦帕市，一回来就立刻跟乔讨论那趟去南波士顿家具仓库的变调差事。他称赞乔很聪明，没去碰帐房（提姆说，“当场避免掉一场帮派大战，”），还跟乔说，等他搞清当初报信的人为什么会给这么危险的消息，就会有人被吊死在关税大楼的尖顶上。
“早，乔。”他用一个老式玻璃杯喝咖啡，映着刚升到窗台之上的晨光。“匹兹菲德那家银行？”
“还有太阳，”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说，睡意浓重。“很多很多太阳。”
汤马斯又是轻轻一笑、轻轻耸肩。“不，乔瑟夫。不。我学到的是，暴力是会生育后代的。你的暴力所制造出来的子女，会以野蛮、愚蠢的形式回报到你身上。你认不出那是你的子女，但他们认得你。他们会把你当成目标，认为你活该要遭受他们惩罚。”
“她的心是死的。”他父亲又看了一次表，勉强忍住一声呵欠。
汤马斯说了一些乔小时候的故事，一如往常，重点都是强调乔小时候多么淘气、多么难管，又多么精力旺盛。在他父亲的叙述中，那些怪诞的故事简直像是周末午后场正片之前的喜剧短片。他父亲省略了那些故事通常是怎么收场的——他被打个耳光，或是抽打一顿。
“什么样的愿望？”
他值得的。
“没有啊。”
“挑起争执的人不是我，乔瑟夫，所以别批评我反击的方式。”他父亲往后靠坐，一脚交叠在另一脚上。有些拥有权力的人，好像权力是一件不合身或穿了会发痒大衣。但汤马斯·考夫林身上的权力，仿佛是为他量身订做的一流高级品。他审视着餐厅里，朝两、三个认识的脸孔点头致意，然后目光回到儿子身上。“如果我认为你只是想用非传统的方式获得成功，你认为我会不赞成吗？”
侍者过来收走沙拉盘时，艾玛说，“我外祖父是科瑞人，我祖母那边是柯克人。”
“你呢？这阵子在哪儿工作？”
“哪个部门？”
她眨了眨眼睛表示肯定。
他看到他父亲的同时，他父亲也看到他了。一如往常，如果他们好一阵子没见面，碰到时气氛就会很不安，只因为父子两人实在是太像了。乔的父亲六十岁。比较年轻时生了前两个儿子，隔了好多年才又生了这个小儿子。尽管长子丹尼和次子康诺的脸、身体，都明显兼有父母两边的遗传，身高则更是（这是源自家族里有芬尼西氏族的血统，这个氏族的男人都长得高）；乔却是他父亲的翻版。身高一样，体格一样，下颚都很发达，同样的鼻子和突出的颤骨，眼睛都比一般人稍微再凹陷一点，让人更难猜透他们在想什么。乔和父亲唯一的差异，就是颜色的部分。乔的眼珠是蓝的，他父亲则是绿眼珠；乔的头发是小麦色，他父亲则是亚麻色。除此之外，乔的父亲看着他时，就像看着年轻的自己在嘲弄。乔看着他父亲时，则是看到了肝斑和松弛的肌肉，看到死神在凌晨三点站在床尾，一脚不耐烦地轻敲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没办法说我也爱你。”
“你刚刚说你爱我。”
①乔瑟夫（Joseph）是正式名，乔（Joe）是昵称。
“唔，跟我在一起没关系。”
“什么？”
“那你说了什么？”
“别碰我。”
“是啊，老爸，我读过教义问答了。”
“会啊。”其实乔根本不知道。
“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的。”
“对。”
“我们服务的那些人呢，”提姆不只一次这么告诉他，“他们是拜访夜晚，但我们就住在夜晚里。他们来租用我们的地方。这表示他们一来我们的地盘玩，我们从每一寸土地都能赚到利润。”
“乔瑟夫①，你说呢？”
乔什么都没说。
“我刚刚的问题让你不高兴吗？”
乔给了她零钱，好让她付小费给洗手间的服务生。然后父子两人看着她穿过餐厅。乔很好奇她还会不会回来，说不定去拿了大衣就走掉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父亲说。
“怎么？”
“会。”乔说。“我相信会。”
“不过呢，除此之外，”他父亲说，“我不太明白你看上她哪点。”
乔考虑要撒谎，但看不出有任何必要。“是啊，没错。”
“是的？”乔说。
此时他父亲略歪了一下头，原来艾玛从化妆室出来了，正经过寄放大衣的小房间。他的目光跟随着她，同时对乔说，“但回到你身上的方式，是你永远预料不到的。”
乔问他，“你搞这样有必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