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昂凝视他,成串泪珠滑下他的胖脸。
他拧熄了香烟,离开房间。
“我爸走了,”最后乔终于开口。“艾玛死了。你哥也死了。我两个哥哥流散到别处。狗屎,阿迪,你是少数我还认识的人了。如果失去了你,他妈的那还有谁了解我?”
“好吧。”
他们就在这里找到一家地下酒吧,沿着一条荒芜小路,中间经过瓦优雪茄工厂,然后道路消失在一片红树林和落羽杉中。那酒吧就在道路的尽头,只不过是在沼泽上以木桩架高的一栋散弹枪式木屋。沿着河岸的树上拉着一道绳网,网子罩住了木屋和屋旁的廉价木桌,还有后头的阳台。
乔听到下方那只爬走了,然后又哗啦啦爬进红树林。他不晓得该说什么。
乔喝完杯里的兰姆酒。“在遇到她之前,我都不晓得自己心里有这么个子弹孔。”他碰碰自己的胸膛。“就在这里。我本来都不晓得,直到她出现,填满了那个洞。现在她死了,那个洞又出现了。现在变得像牛奶瓶那么大,而且还愈来愈大。我只希望她活过来,填满那个洞。”
“你在唬我吧。”
“你会把我们全都害死,”最后迪昂终于说,垂头吸着气。“都怪那个妞儿。你变得不像你自己了,连在银行那天都是。你会害我们陷入没法脱身的大麻烦。我哥会是第一个死的,因为他动作慢,乔。他不像我们。我猜想,我猜想……”他又吸了几口气。“我猜想这么一来,我们就会去坐一年牢。当初谈好的条件是这样。亚伯认识一个法官。我们都会被判一年,所以抢银行的时候,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拔枪。一年。够让亚伯的那个女人忘了你,或许你也会忘了她。”
除了伊柏市之外,坦帕完全是白人的天下。在二十四街,迪昂指了几处街道上方的标示木牌给他看,上头标明只限白人进入。十八大道的一家杂货店挂着“狗与拉丁人不准进入”的标示,哥伦布大道的一家药局在门的左边挂了“拉丁人勿进”,右边则挂了“狗勿进”。
“短吻鳄,”迪昂说。
乔喝着那个可怕的兰姆酒,一声都没吭。
乔看着迪昂。“这样你们受得了?”
迪昂凝视着他,脸上泪干了。“从我们外头看,乔,她就是那个洞。”
“大概知道。”
“什么?”
开始下雨了,但气温一点也没下降,雨水感觉上更像是汗水。此时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但似乎变得更热,毛毯似的湿气笼罩着一切。乔换到驾驶座,让引擎空转着,同时迪昂跑去砸破那家药局的两扇窗,然后赶紧跳上车,开回伊柏。迪昂解释说,义大利人住在十五街和二十三街之间靠北这一带。浅肤色的西班牙人住在第十街和十五街之间。至于黑肤色的西班牙人,则是住在十二大道西段、第十街以西,大部分的雪茄工厂都在那一带。
他好怕一切就只是这样,还不光是害怕而已。坐在那张荒谬的椅子上,望着窗外黑色水面上那些斜斜的黄色窗子,他明白了。人死了并不会去到更好的地方;这里才是更好的地方,因为你没死。天堂不在云端,而在你肺里的空气中。
现在轮到迪昂沉默无言了。他们后方的脚步声和贝斯声变小了。愈来愈多汽车离开,沿着泥土路朝那家雪茄工厂开出去。
“一碰到她,你和亚伯就像飞蛾扑火似的。你自己不晓得,但只要碰到她的事情,你就昏头了。我永远也搞不懂怎么回事。她跟其他姑娘根本没两样。”
他们拿着酒瓶到后头阳台,放在一张小餐桌上,然后坐在桌旁的摇椅。两人望着绳网外头的沼泽,此时雨停了,蜻蜓又开始满天飞舞。乔听到灌木丛间有个沉重的东西在移动,还有另一个同样沉重的东西就在阳台底下移动。
乔看着他的眼睛。“我会自己动手杀你的。”
迪昂拿起那杯便宜的劣质兰姆酒,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擦嘴。“你怎么知道是我?”
“如果我要杀你的话。”
“没了。”
迪昂低声笑了。“反正别下水就是了。”
“我他妈才不鸟你感不感激,阿迪。”
“那现在怎么办?你从监狱里指名,让他们去蒙特娄找到我,大老远弄来这里,给我一份好工作。为的是什么?”
“没错。”
迪昂点头。“死了,八岁的时候。我妈从此就变了个人。当时我跟保罗说,你知道,我们没办法救赛皮,那是上帝决定的。但我们呢?”他两手交握成拳,大拇指相扣,凑近嘴唇。“我们要保护对方。”
“对不起,”他向父亲低语,即使他知道父亲听不见了,“事情不该是——”他又看了房里一圈,“不该是这样的。”
乔两脚拾得更高。“妈的我们跑来一个有鳄鱼的地方干么?”
“你觉得他怎么样?”迪昂问菲丽丝。
“很不错。叫什么店名?”
木屋里头有音乐演奏。乔从来没听过这种音乐——他猜想是古巴伦巴,但更吵也更危险,舞池里的人看起来不像是在跳舞,倒更像是在性交。里头几乎每个人都是有色人种——有几个美国黑人,大部分是古巴黑人——至于那些褐皮肤的,则并没有古巴或西班牙上层阶级那种印第安血统的五官特征。他们的脸比较圆,头发比较粗硬。半数的人都认识迪昂。酒保是个老女人,没问就给了他们一瓶兰姆酒和两个玻璃杯。
“应该是吧,”乔说。“我叫乔。你是?”
“有道理。”
“不然还有谁?”
“菲丽丝。”她伸出干燥的手让他握。“这是我的店。”
“所以你不是为了钱出卖我,”乔说。“那是为了什么?”
“你要自己来,还是找别人动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乔问。
“菲丽丝小店。”
“他大我两岁,”迪昂说,“但我才是大哥,你懂吗?我应该要照顾他的。我们刚开始出来混的时候,到处去砸报摊,当时保罗和我还有个弟弟赛皮,你还记得吗?”
“也不要靠近水,”乔说。
“看是要怎么样,赶快决定吧。我会很感激的。”迪昂说。
“也可能是我哥啊。”
“好吧。”她说,然后转身去招呼其他顾客了。
那个接待员打扮得像马戏团里的猴子,身穿红色天鹅绒礼服,头戴同色的土耳其毡帽,从游廊里一棵棕榈盆栽后头冲出来,从迪昂手里接过行李箱,带着乔进饭店,迪昂则回到车上等。乔来到大理石面的柜台登记入住,职员是一个庄重的法国人,笑容耀眼,两只眼睛呆滞得像玩偶,他递给乔一枝金色钢笔,让他在登记册上签名。然后乔拿到了一把黄铜钥匙,上头系着红色天鹅绒短绳。短绳的另一端是沉重的四方形金牌,上头标示着房间号码:五〇九。
他们身后的木屋有跳舞人群和贝斯所发出的低沉砰响。前方的沼泽冒出蚊子,像一波波尘土朝月亮飞去。
“怎么个不一样?有什么是我没看到的?”
“愿他安息,”乔说,“但你老哥没聪明到能出卖人。”
“你是那个新来的老大?”她问乔。
他看着房里,高高的天花板,大床上方的枝形吊灯,还有跟他大腿一样厚的窗帘,他真恨不得挣脱这副躯壳。
他们坐在阳台上喝酒,看着最后一批雨云逐渐飘走。月亮又出来了,照得迪昂的脸清清楚楚,就像坐在室内一样。他发现迪昂盯着他看,于是他也盯回去。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开口,但乔觉得两个人无声地展开对话了。终于把事情谈开来,他松了口气,心知迪昂也松了口气。
“因为他要求我。”
乔从迪昂传给他的随身小酒瓶喝了一口,又传回去。“这里一定找得到石头。”
乔闭上眼睛一会儿。他提醒自己放慢呼吸。“他要你害我们全部被抓?”
“亚伯?”乔低声说。
迪昂耸耸肩。“这里到处都是鳄鱼,躲不掉的。随便有水的地方,里头就有十只,大眼睛观察着。”他扭动手指,瞪大眼睛。“等着蠢北佬踩进去。”
“没错。”
迪昂载着乔第二度来到那家饭店,乔说他还没决定今晚要不要住在这里,叫迪昂先别离开。
乔赶紧两脚离地。“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撒谎,阿迪?”
“没有,”迪昂说,“真的是鳄鱼,会扯你的腿。”
“你哪里会懂?”
结果是一间套房,面对着外头的湖,里头的床像南波士顿那么大,还有精致的法国椅子和一张法国书桌。套房里有自己的浴室,很好,比他在查尔斯屯的牢房还大。那个接待员告诉他插头在哪里,示范如何打开房里的灯和天花板的电扇;又来到雪松木衣橱旁,告诉乔可以把衣服挂在里面。接着他向乔展示每个房间都有的收音机,让乔想到艾玛和史泰勒饭店那个盛大的开幕酒会。他给了接待员小费,把他赶走。然后在一张精致的法国椅子上坐下来,抽烟望着外头黑暗的湖水,还有这个庞大饭店的倒影,一块块四方形的亮光斜照在黑暗的水面上,他很想知道他父亲此刻看到了什么,艾玛又看到了什么。他们看得到他吗?他们看得到过去和未来,或是远超出他想像的广阔世界吗?或者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因为他们死了,化为尘土,只是装在棺材里的骸骨而已,而艾玛甚至还尸骨不全。
“当然受不了,可是又能怎样?”
乔说,“因为我知道不是我。”
“妈的才没有呢。他说要给,但我才不要拿他的臭钱。操他妈的。”
“不,”乔。“她不一样。”
“我走了之后,”他说,“你在伊柏打听一下,有个叫布鲁斯·布伦的家伙。有时候在第六大道那一带会看到他。他走路很滑稽,讲话很滑稽,不晓得自己以前是个大咖。他以前是亚伯的手下,才六个月以前。很有女人缘,买了不少好西装。现在他到处流浪,拿个杯子讨零钱,尿在自己身上,连鞋带都没法自己绑。你知道他还是大咖的时候,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吗?在棕榈大道上的一家地下酒吧,他跑来找我,说,‘亚伯要找你讲话,你不去就走着瞧。’于是我选了‘走着瞧’,砸烂他的脑袋。所以呢,不,我再也不帮亚伯做事了。只帮他做那么一回而已。你去问布鲁斯·布伦就知道。”
“他给你钱吗?”
“死掉。”迪昂抬眼看着他。“我哥是我害死的,乔。你知道我这样活着是什么滋味吗?”
“耶稣啊,”乔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迷上了亚伯的女朋友?”
“你现在还替他做事?”
“爬虫类,”迪昂说。
“相信我,”乔说。“我就是懂。”
迪昂从靴子里拿出一把弹簧刀,放在桌上,随后是两把点三八口径的长管手枪,一把点三二口径的短管手枪。另外又掏出一根警棍和一个指节铜环套,然后朝乔摊开空空的手掌。
“我们会努力的。”
“太漂亮了,”她看着乔说。“该有人把你弄丑一点。”
迪昂点点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一会儿。“那是福气。”
乔点点头。好笑,他好多年没想起那个小鬼了。“有小儿麻痹症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