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挂钟正指着晚上七点整。挂钟下,一张桌子旁,在红色仿皮漆布的坐席当中,我认出了博维埃尔。他被好几个人围住,不过,他们都坐在椅子上,只有博维埃尔坐在软垫坐席上,仿佛这个比较舒适的位置理所当然应该归于他。灰色油脂和汗水已经从他脸上消失殆尽,烟嘴不再悬在嘴角处。这不再是同一个男人。
那男孩便记在笔记簿里。初看起来,男孩大概是他的秘书,而且,我猜想他负责发通知。博维埃尔站起身来,又一次转向我。他屈尊俯就地冲我微微一笑,也许是为了鼓励我往后参加他们的聚会。以旁听生的身份吗?其他人也都一下子猛地站起身,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外面,当费尔一罗什鲁广场,他站在那群人的中间,他一会儿跟这个说话,一会儿跟那个说话,就像那些有点豪放不羁的哲学教授那样,他们习惯于课后同最有兴趣的学生一道去喝一杯,直到深夜。而我,我就在这个群体中。他们把他一直送到他的车旁。一位我早已注意到的面孔瘦削,表情严肃的金黄色头发的女子在他身旁走着,他好像同她比同其他人更加亲密。
他在听她讲。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嘴,然后下巴微微动了一下,他就把烟嘴塞进了嘴里,我对他故作风雅,矫揉造作的样子感到吃惊。过了一会儿,女人站起身,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声音响亮地对他说道:“下一次,您可得想着点我的备用品。”
她看上去皮肤白皙,但是,她的脸部轮廓显得生硬。她用一种低沉的,几乎男性的嗓音同他说话,我偶然截取的某几句话,听来她好像是在朗诵,因为她的发音十分清晰。但是,我不知道,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有什么与那时的皮卡尔地区非常一致的东西。是的,起先,我猜想这一对儿是附近某家夜总会的老板。或确切地说,我认为,只是她,才是老板。男子想必比较谨慎。
博维埃尔博士后来也成为这段时期里一个飘忽不定的面孔。我暗自思忖,他是否还健在。也许,他在外省某个城市用另外一个名字,拥有了新的弟子。昨天傍晚,当我回想起这个人,便引发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歇斯底里的笑声。他的确存在过吗?不是因为缺乏睡眠,习惯于误餐和摄取蹩脚药品而造成的幻影吗?当然不是。太多的细节,太多的重要事件都向我证实,在那个时期,一位博维埃尔博士确确实实曾经在十四区的咖啡馆里举行讨论会。
他终于转向我这一边,而且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这就是我第一次与博维埃尔博士相遇的情景。第二次,那是十几天以后在靠近当费尔一罗什鲁地区的另一家咖啡馆里。巴黎是一个大城市,但是,我相信我们能够在那儿多次遇见同一个人,而且常常在那些似乎最难以做到这一点的场所,如地铁、大街??一次,两次,三次,好像命运——或偶然性——坚持这样,非要诱发一次相遇,把你的生活引向新的方向,然而,你却常常并不响应这一召唤。你不理会这个将永远成为陌生的面孔,你为此而感到宽慰,但也感到后悔。
我决定坐在与他们相邻的那张桌子的坐席上,这样离博维埃尔就更加近些。我注意到他们都喝了咖啡,于是,我也要了一杯咖啡。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当我拉开桌子时,博维埃尔并没有中断讲话。我被桌子脚绊了一下,跌坐在他旁边的坐席上。我专心地听他讲,但是,我不大明白他所说的。某些说法在他的嘴里和在日常生活中并不是一样的意思。看到他对听众那么具有影响力,我感到非常惊奇。所有的人都怀着钦佩的心情听他讲话,那个拿着大练习簿的家伙不停地用速记法做笔记。他时不时地通过一些晦涩难解的评论诱发他们的笑声,这些评论想必常常被他提到,就像口令一样。如果我有这个勇气,我将会尽量回忆他讲授中最有特点的用语。然而,我对他所运用的词语并不看重。我对这些词语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发现任何灵感。在我的记忆中,它们的音色变得同一架年代久远的羽管键琴的乐音一样尖细而忧伤。此外,既然博维埃尔博士的嗓音再也不能调动它们,那就只剩下一些毫无生气的,我很难理解其含义的词语。
我认为博维埃尔多少有一点从心理学和东方哲学那儿借用了这些词,但是,我不太愿意涉足自己不熟悉的领域。
在我发生这场事故之前的几个月,我们在路上交错而过。我必须承认,在市立医院里,当他们往我脸上戴黑色嘴套,让我闻了乙醚气味而入睡的时候,由于“医生”这个称呼,我想到了博维埃尔。我不知道这个称呼与什么相对应,它是大学的一个学位,或者说,它确认医学学业的完成(法语中docteur有“博士”和“医生”两个意思。)。我认为博维埃尔在玩弄这一模糊概念,好让人联想他的“教育”包含了广泛的领域,包括医学。
时值冬季,将近晚上八点,在我周围没有很多的人。我的注意力被坐在一张台子旁的一对男女所吸引:他,四十来岁,一头银色的短发,瘦削的脸庞,明亮的目光。他没有脱掉大衣;她,同样年纪的金发女子。
她穿着一件与皮卡尔街的那个女人穿的一样颜色的风衣,不过,她的风衣并没有加毛皮衬里。那天晚上,天气很冷。有一阵,他挽着她的胳膊,而其他人似乎对此并不感到吃惊。到达车子前时,他们还交谈了几句。
我呆在那儿,在人行道上,在这群人中。我感到很尴尬。我不知道对他们说什么好。最后,我对那个长着一张鹰脸的家伙莞尔一笑。也许他比别人更知道底细。我有点出其不意地问他,刚才同博维埃尔一起乘车离去的女子是什么人。他没有表示出什么意外,声音平稳而低沉地回答我,她的名字叫热纳维埃芙。热纳维埃芙·达拉姆。
他同这个女子一起上了车,女子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他向车窗探过身,挥动手臂作告别状,然而,因为,那时候,他那明亮的眼睛正好盯着我,我恍惚觉得他只是在向我道别。我正站在人行道边上,于是,我就向他俯下身去。那女子面带愠色地瞅着我。他准备发动汽车。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很想拍打车窗,对博维埃尔说:“您没有忘记带备用品吧?”因为,在皮卡尔街的那个晚上,这句话曾使我很好奇。一刹那间突然发现的那么多其他的话语,那么多的面孔,将在你的记忆里,犹如远方闪烁的星星那样熠熠发亮,它们随着你的离去而消失之前,并没有透露出它们的秘密;一想到这句话也会这样始终是一个谜,我便感到空落落的。
我呆在一边,离他们稍微远些。他把烟嘴放到嘴里的动作并没有那种在皮卡尔街曾使我惊奇的矫揉造作。
透过窗户,我瞧见他步履蹒跚地沿着皮卡尔街走去。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这句话是以生硬、几乎轻蔑的语气说出来的,而那另一个人则温顺地摇摇头。然后,她步伐坚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馆,而他则好像十分生气。我目送她离去。她身穿一件加有毛皮衬里的风衣。她在左侧人行道取道维克多一玛赛街,我寻思她是否走进“塔巴汗”夜总会里去。可是,不。她不见了。到更远些的旅馆里去了吗?总之,她可能经营一家旅馆,也可能是一家小酒馆或一家化妆品商店。他还坐在桌子旁,低着头,沉思默想,烟嘴吊在嘴角处,就好像刚刚挨了一下。在霓虹灯的灯光下,他的脸上覆盖了一层汗水和某种类似灰色油脂的东西,我在那些女人使之痛苦的男人身上常常注意到这种模样。他也站起身来。他个子挺高,略微有些驼背。
相反,烟嘴反倒赋予他某种军人般刚毅的东西,他身边围着一群参谋,他向他们传递最后的指令。身穿风衣的金发女子与他靠得如此之近,他们肩挨着肩。她的神情越来越严肃了,好像她要别人保持远距离,告诫他们,她在他身旁可是占有一个特别的位置。
6
这一次,他侃侃而谈,他甚至好像在举行讲座,而其他人则认真、专心地在聆听。其中一个人在一本大练习簿上记满了笔记。有一些女孩和一些男孩。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突然产生了什么样的好奇心,毫无疑问,是想要回答我正在考虑的问题:一个人,按照他在皮卡尔或在当费尔一罗什鲁两个不同的地方,他怎么能够如此变化呢?对于巴黎的神秘现象,我总是非常敏感的。
我第一次见到他并不是在蒙帕纳斯附近,当时他正在那儿开会。而是在巴黎的另一头,在右岸。确切地说,是在皮卡尔街和杜埃街交汇的街角处,在这个名叫“无忧”的咖啡馆里。我必须说明我当时所做的事,哪怕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再来重新考虑这个问题。按照被称为“夜间目击者”的法国作家的样子,我经常留连于巴黎的某几个街区。夜里,在街头,我觉得自己在感受比另一种更有诱惑力的第二生活,或者,仅仅在梦想这种生活。
我走进这家咖啡馆买烟,柜台那儿已经有人排队。
起先,他没有看我,后来,他向听众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然而,眼睛却盯视我。那时,我感到自己融人了这个团体,我暗自思量,对于博维埃尔来说,其他人和我之间是否有所区别。我确信,在这个咖啡馆里,在这同一张桌子的周围,他的听众不断更新,尽管有极少数的忠实信徒——如贴身保镖一样——,平时每天晚上,肯定有好几个小组相继而来。我想,他把所有这些面孔,这些小组都混淆一起。多一个,少一个??而且,他有时好像在对他自己说话似的,只是一名在陌生的观众前念独白的演员??当他觉得他周围的人已高度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就用力地吸烟嘴,他猛力地吸,以至他的腮帮子都凹陷了,却没有吐出一口烟,他停顿片刻,以证实所有的人都非常认真地在听他讲话。这第一个傍晚,我是在聚会快结束时到的。过了一刻钟,他就不再讲话了,他把一只薄薄的、式样雅致的黑色公文包——人们在圣奥诺雷区的高级皮件商店里买的那种——放在膝盖上。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红皮面的记事本。他翻了翻记事本。他对最靠近的邻座,一个脸长得像鹰似的男孩说道:“下周五,八点,在‘择耶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