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站起身来,不安地摇了摇头。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那么的接近啊……”
妈妈离家出走已经够糟,而她却又偏偏跑到雅典去寻找“自我”;对爸爸来说,这简直就是公开掴他的耳光。爸爸觉得,妈妈若想去一个他也想去的国家,那何不跟他结伴同行,夫妻俩也可以趁此机会好好沟通一下,想法子解开彼此的心结。
我相信自己决不会看走眼,而且,我清清楚楚看到他抬头望着我们父子两个。当我们的座位下降到地面上时,我看见他拔起腿来,飞快地窜到一些摊位后面,转眼消失无踪。
“我们到那边的游乐场去玩吧!”我提出要求。
让我难过的是,她似乎对我爸爸比较感兴趣。她抬起头来望望我爸爸,操着蹩脚的英文问他:“先生,进来算个命好吗?算一次只要五千里拉。”
她拿起桌上的那副牌,随手抽出一张。那是“黑桃J”。她把这张牌放在桌上,然后要我挑选二十张牌。我挑出二十张牌后,她又要我把牌洗一洗,然后把那张黑桃J插进这堆牌里头。接着,她把全部二十一张牌拿过来,排列在桌面上。在这整个过程中,她那双眼一直盯着我的脸庞。
我们把行李搬到旅馆楼上的房间,让爸爸在大厅喝了一杯啤酒后,就往游乐场走去。途中,爸爸跑进—间小店铺,买了两小瓶烈酒带在身上。
这简直就是废话嘛。就算你不是吉普赛算命师,你也看得出我不是本地人。
她伸手指着黑桃J旁边的丑角牌,说道:“太多令人讶异的事情,太多隐藏起来的秘密,孩子。”
“你母亲离家很久了,对不对?”老太婆指了指最底下那一组牌。红心幺躺在右边,离开黑桃K远远的。
在摩天轮顶端,我们可以俯瞰整个城镇,甚至可以眺望到科摩湖对岸。有一次我们到达顶端时,摩天轮停止转动,让另一批乘客坐上来。正当我们父子俩高踞半空中,在天与地之间摇晃时,我突然看见地面上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他正抬起头宋望着我们。
“谁啊?”
她又说了一大堆话,我还是似懂非懂。当她开始谈起我的末采时,她那幽黑的眼眸骤然发出光彩,就像两颗光滑圆润的栗子。
二十一张牌排列成三行,每行七张。她指着顶端那行告诉我,它代表过去,然后又指着底下两行说,中间那行象征现在,最下面那行显示我的未来。黑桃J出现在中间那行。她拿起这张牌,放在丑角牌旁边。
游乐场中央竖立着一个五角帐篷,上面写着“西碧拉”(Sibylla)这个名号。我把这七个字母倒过来念:“艾尔莉比丝(Allybis)。”
我们在游乐场闲逛时,爸爸不时转过身子,背对其他游客,从口袋中掏出他路上买的小瓶烈酒,偷偷喝一口。我知道,他真想把我打发到“恐怖屋”或其他游乐场所去,他一个人待在外面,就能痛痛快快喝上几口酒。
他在油轮上当过很多年水手,经年累月航行西印度群岛和欧洲之间;墨西哥湾和欧洲的大港埠,诸如鹿特丹、汉堡和卢比克,他都十分熟悉。商船也把他带到其他地区的港口,使他的足迹遍及世界各个角落。这次南行,我们父子已经造访过汉堡潜在码头上溜达好几个钟头。明天,我们将探坊爸爸年轻时到过的一个滨海城市——威尼斯。当我们抵达旅途的终点雅典时,爸爸打算前往比里夫斯港(Piraeus)一游。
华灯初上,我们驶进这个热闹的城镇。在街上兜风的当儿,我看到路旁有一座游乐场。我打定主意,今晚非得说服爸爸让我逛一逛游乐场不可。
“孩子,你的母亲现在在哪儿?”老太婆问道。
“以往的日子充满哀伤和挫折。”老太婆说。
她拿起黑桃K告诉我,这就是我爸爸,他的童年很不快乐。然后她又讲了一大堆话,我听得似懂非懂。她常常提到“祖父”。
“待会儿再说。”爸爸想先去找过夜的地方。
幸好,我们找到的旅馆距离游乐场只有一箭之遥。它的名字叫“巴拉德罗迷你旅馆”(MiniHotelBaradello)。
我伸出手来指了指旅馆的招牌。爸爸一看,登时哈哈大笑。
我后悔把书藏在汽车里,否则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摊开来读,看看海难发生后汉斯如何在岛上度过第一个夜晚。
“不可思议!”她悄声说。“这样的组合挺不寻常啊。”
爸爸掏出几张钞票,递给小姑娘,然后伸出手来指了指我。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太婆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她就是那个算命师。
这下我可没心情再玩了。爸爸问我要不要坐无线电操控的车子,我摇摇头:“我只想随便走走,到处看看。”
我说在雅典。说完我立刻就后悔起来——我干吗要泄自己的底呢?这个算命的老太婆明明在套我的话嘛。
我正有这个打算,于是迈步向帐篷走去。
“小伙子,你会讲英文吗?”算命的老太婆问我。
回到旅馆房间后,我央求爸爸给我讲几个他当年在海上谋生活的故事。
“别胡扯了。”爸爸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低下头来望了望地面。
“那个小矮人……就是那个在路旁修车加油站送我一个放大镜的侏儒呀。”
我猜,爸爸并没有把握能在雅典找到妈妈,因此他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趁这个假期到欧洲各地游玩一番。事实上,爸爸从小就梦想有一天能到雅典游历。身为水手,当年他随船来到距离雅典不过数公里的比里夫斯港时,船长却不允许他登岸,前往这座古城一游。如果我是船东,早就把这位船长贬为船上打杂的小厮了。
“你瞧!”我伸出手来,指了指帐篷上的字。
我把这本书藏在后座那叠漫画书底下,然后把视线移到车窗外,呆呆地望着科摩湖的对岸。
“这样的组合,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老太婆又感叹起来了。
我心里在想,这本被杜尔夫村面包师藏在圆面包里头的小书,跟矮子送我的放大镜,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呢?我也感到好奇,到底是谁花了那么大的功夫,用那么小的字体写出这本书呢?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神秘的谜团。
爸爸干笑两声。从他的声音我可以判断,他那两瓶酒早就喝光了。
“当然会啦。”我回答。
我被推进帐篷里。帆布帐篷顶上悬挂着一盏红灯。算命的老太婆在一张圆桌前坐下来。桌上摆着一个巨大的水晶球和一个玻璃缸,里头有一条小金鱼游来游去。此外,桌上还放着一副扑克牌。
“你开什么玩笑!”我有点不高兴。爸爸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简直就像在教堂里口出秽言。“在这儿,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吉普赛人——是我们,还是她们?”
直到睡着的那一刻,我心头一直萦绕着卢德维格、艾伯特和汉斯这三个人的影子。在杜尔夫村开面包店之前,他们都有过一段艰辛的岁月。把他们三个人的命运串连在一块的,是彩虹汽水和金鱼的那个秘密。汉斯也曾提到一个名叫佛洛德的人。他说,此人拥有一副奇异的纸牌……除非我完全弄错,否则,这些事情跟汉斯遭遇的海难一定有某种关联。
爸爸终于答应,条件是我们先找到过夜的地方。他也坚持先喝一杯啤酒,这样他就不必开车载我去游乐场了。
帐篷前面坐着一个容貌姣好、约莫和我同龄的小姑娘。她的头发又长又黑,两只眼睛又黑又亮,看样子很像吉普赛人。我一时看呆了,心头噗噗乱跳。
我们离开帐篷后,回头一看,发现这个老太婆一直站在帐篷门口望着我们的背影。
爸爸讲完两个生动有趣的海上生活逸事后,就上床睡觉去了。
“真的?你有没有向她讨那张丑角牌呢?”
爸爸开着车子,载着我驶进科摩湖南岸的科摩镇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时间其实还早,因为每年这个时候,在意大利天黑得比在我们家乡挪威早些。我们一路往南行驶,每一天太阳都要早下山一个钟头。
她不再吭声,只管呆呆看着桌上的二十一张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指着中间那张黑桃J看了看周围的几张牌,对我说:“我看到一个还没成年的男孩,远离他的家。”
一般人前来雅典观光的目的,是想看一看那些古老的神殿。爸爸却不同,他来雅典,主要目的是瞻仰西方伟大哲学家们的故乡。
“西碧拉,意思是算:命师。”爸爸说。“你想不想让她算算你的命啊?”
算命师伸出手来指了指一张板凳,示意我坐下来。我感到有点紧张,幸好爸爸拿着他那瓶酒正站在帐篷外面。
“不行!”我坚持。“我们现在就去游乐场玩一玩。”
接着她又说:“小伙子,你很不快乐,对吗?”
“汉斯·汤玛士啊,欧洲的侏儒可多得很哪!戴帽子的人也很多呢。坐下来吧。”
这次算命到此就结束了。老太婆把我送出帐篷,然后匆匆走到我爸爸身边,把嘴巴凑到他耳朵上,压低嗓门讲了一些悄悄话。
我从座位上跳起身,伸出手来指着那个矮子对爸爸说:“他又出现了!”
“是他,没错!”我十分笃定。“他还是戴同样的帽子,而且他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是个侏儒。”
这座游乐场还满好玩。在我百般央求下,爸爸总算到“恐怖屋”里逛了一圈,还坐上摩天轮玩了一会儿。我还试了试平淡无奇的云霄飞车。
我跟在老太婆身后慢吞吞走出帐篷。她转过身子,把一双手放在我头顶上,对我爸爸说:“先生,您这个孩子的命很特别……很多秘密。天晓得他会带来什么!”
“她用扑克牌算命。”我告诉爸爸。
我有点失望,因为收钱的那个小姑娘并不是替我算命的人。
“这张红心幺就是你母亲,”老太婆说。“她长得很标致……穿漂亮的衣服……住在一个远离北方故乡的外国城市……”
展开这趟漫长旅程之前,我曾问爸爸,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搭飞机,这样一来,抵达雅典时我们就会有更多时间寻找妈妈。爸爸却说,我们这次南行的目的,是把妈妈带回挪威老家;把她推进菲雅特轿车,总比把她拖到旅行社、替她买一张飞机票容易些。
我没回答。那个算命的老太婆又低头瞧了瞧桌上的牌,然后伸出手来,指着代表过去的那一行。黑桃K和其他几张黑桃牌排列在一块。
我躺在床上,心里老想着那本小圆面包书和杜尔夫村那个奇异的面包师。
“你说什么?”爸爸怔了怔。
途中,我不停地阅读小圆面包书,直看到两眼昏花才停下来。
其实我想去寻找那个小矮人。爸爸显然也起了疑心。他一个劲的怂恿我去坐旋转木马,或试试其他好玩的游戏。
我倒过来念这间旅馆的名字:“欧勒达拉普·里托·伊宁姆(OlledarabLetohInim)。”爸爸问我,干吗突然讲起阿拉伯话来。
爸爸差点笑起来。也许为了防止自己笑出来,他掏出另一张钞票塞到老太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