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顿了顿:“我都十四年没见你们了。”
“你在说胡话呢。”我尽量用坚定的语气说。我可不想被她激怒。
“为什么?”
“猜猜我是谁啊?”电话接通后,卡尔问。
“多泽鲁德的超价商店搞特价时买的。”我说。
“我好几年没参加生日派对了,”路易斯回答,“我们没孩子,自然没机会参加,不过我们很乐意去。”
“宝贝,”她说,“你说个‘会’会死吗?”
“我。”路易斯低沉、平静地说。他从玛丽手中接过帽针和猪尾巴,戴上眼罩,自愿被转晕。孩子们慢慢靠近路易斯,似乎能觉察到他不是危险人物,像是“国王的十字架”乐队的成员。路易斯把帽针放在身体能护住的范围之内,让他这么一弄,这游戏马上就变得有趣了,变成了游戏该有的样子。唯独玛丽失去了大家的关注,心不在焉。
“那就好。”我说。
他听着电话里空洞的嗡鸣,完全没想过塞莱斯汀已辨别不出自己的声音了。隔了好一会儿,塞莱斯汀才疑惑地尖声问:“哪位呀?”卡尔深受打击,但他继续讲话,不让塞莱斯汀察觉出来。
“我想……”我说不下去了。
“那我来安排吧!”我说,“我来给她办个派对。”
“华莱士叔叔?”
我一下子站起身来,礼堂仿佛变成了昆虫的巢,许多金色小虫子在我身旁嗡鸣,飞来飞去地采蜜。我流出了眼泪,眼镜蒙上了一层水雾。感谢上帝,没人注意到我。我从人群的缝隙间看到驴的前半部分重重地倒下,后半部分也朝前冲去。那个男孩从灰布做的驴皮里钻了出来,大喊大叫。
“多特出生后,卡尔就没回来过,”她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眉毛上挑,继续说,“生活亏欠塞莱斯汀太多了。”
因此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挽救这个派对,至少先让玛丽清醒过来。于是,我先上菜,让大家吃得开心。然后回到厨房,把咖啡粉放进渗滤式咖啡壶,开始煮咖啡。
多特看见他们使眼色,便吹了吹前额上硬硬的刘海,说:“我已足够与众不同了,不需要那个古怪的名字。”她的语气生硬、决绝,卡尔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塞莱斯汀破天荒地对他笑了。
“能聊的多了去了。”她说,“我还不想走。我的电话本上可有你的电话,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为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心怦怦作响,我真傻啊,可我一想起卡尔就没法正常呼吸。先前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让自己想起他,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些事。那些未经考量、未说出口的情感会变质,或腐烂成碎屑,或发酵成毒药。于是,我说出了一些连自己都深感震惊的话。
“先别着急,”我安慰她说,“有什么事告诉华莱士叔叔,我帮你解决。”
“要不要叫救护车啊?”
她又眨了两下。
我相信从现在开始,用不了几分钟,多特对我的态度就会好转。我打算送她一把金丝白木制成的尤克里里,现在它正优雅地躺在盒子里,盒中附有详细的说明书和一本名叫《小岛最爱》的入门教程,多特可以学着弹奏《塔希提情歌》、《珊瑚礁的那一端》和《帕皮提摇篮曲》。
她喝了一大口。
玛丽的脸因为激动而特别红润。她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孩子们身上,几乎没注意到我。她让他们跟着她,齐步走到门口。我乱了阵脚,没来得及插手。
她们仔细打量着卡尔。他理了理领带,竖了竖衣领,微微一笑,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他把菜单推到多特面前。
“不知道,”她说,“我只听硬摇滚乐。”
多特有四个朋友,三个壮实的男孩和一个表情甜美、面带稚气的可爱小女孩。可当我把他们接回家时,玛丽的卡车就紧贴着停在后面,高高的车头像一条巨大的、深红色的食肉鱼,小女孩立刻面露恐慌。
太爱多特是种罪过,正因如此,多特让她们好过。有时,多特好像集中了整个家族的缺点——玛丽的固执和粗鲁,斯塔的虚荣,塞莱斯汀时不时的冷酷,还有卡尔的不负责任。我曾一度沮丧,躲着塞莱斯汀和多特,但几个月后又屈服了。多特身上总有一种能把我吸引回来的特质。
我扭过头去,双手轻拍太阳穴,但无济于事。卡尔仍在那儿。他清晨坐在桌子旁,坐在我对面,倒好咖啡,然后把三小勺白糖搅拌均匀,用手指往后捋眼睛两侧的黑发,用舌头舔去胡子上沾的牛奶。
“随她去,”塞莱斯汀把手伸过两个孩子的头顶,拍了拍玛丽的后背,“现在该为小寿星干杯啦。”
她把空杯子放到桌上,我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
邀请了包括多特的同学和玛丽在内的很多宾客,我才坐下来歇歇,第一次认真考虑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我要让玛丽和斯塔共处好几个小时,而她们已多年没在同一个屋檐下了。我想毕竟也邀请了路易斯,他能帮着掌控派对现场,不过他要是最后一刻决定不来,那我就麻烦了。离了他,我一个人可搞不定这一锅大杂烩。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就算他来了也无济于事。
“你很孤独。”
我边擦手边走进餐厅,放下擦碗布,坐在玛丽对面。现在,玛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
“多特,”我说,“上楼吧,我给你做个三明治,干奶酪金枪鱼三明治怎么样?”
“亲爱的,”斯塔回答,“我知道。”
我看起来肯定很困惑。
“我有过一些猜想。”
“我要离家出走,”她说,“字条都留好了。”
“不行!”我又说了一遍,出其不意地一把抓住她,揪着她转向门外,“我说真的,快回家!”我几乎把她扔了出去,但随后又想尽力补救。
“停下!”我大喊,扑过去找控制装置。
“还有,”我被迫撒了个大谎,也是唯一一个,“他讨厌小孩。”
但电话那头只有嘟嘟声。
她眨了两下。
如果依我的心意,压根就不会邀请玛丽。但只有请她来,我才能把派对办起来,我自然得邀请多特的姑妈啊。不过我决定,既然得邀请玛丽,那我就把路易斯和斯塔一起叫来。虽然路易斯说过斯塔急需与人交往,但他俩最近很少社交。我跟路易斯都是狮子会的,也一起在镇政府工作,当然还因为他找到了几种危害甜菜的害虫,所以我认识他。路易斯在本地很重要,每当人们有麻烦,总会向他求助。他身体强壮,经验丰富,是照顾斯塔的第一人选。不过显而易见,照顾斯塔让他日渐憔悴。现在我每次见到路易斯,都觉得他越来越瘦弱,脸色更灰暗。他得了心绞痛,得随身带着硝酸甘油胶囊。尽管如此,他通情达理,又不乏威严,我想他应该可以让玛丽收敛些。
她齿间发出轻蔑的声音。突然,她身子向前越过整个餐桌,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斯塔拍了拍我的肩膀。她在精神病院时瘦了不少,气色不好,我知道这点。但她现在的状态似乎比那时更差了。她的脸盘很大,皱纹密布,就像一张上好的、薄薄的信纸。虽然给人感觉病恹恹的,但她的模特骨架配上精选的时装,看起来仍令人无比惊艳。
“这条火腿够大。”她评价道。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戳穿她。
这有点出乎多特的意料,让她有点不安。她拿起菜单,咕哝了一句:“我来份二号套餐,外加咖啡和番茄酱。那个女服务生呢?”
小男孩把手伸出戏服外扯掉圣约瑟的胡子时,我看到了他。我以前从未觉得多特长得像卡尔,但我错了。有那么一刹那,他懒洋洋地坐在座位上,若隐若现,身后的灯光打在礼堂中白色的木制品上。他眼睛向下看时,睫毛随之往下,然后他又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我。距离瞬间消失了,我和卡尔仿佛近在咫尺。
“卡尔,”塞莱斯汀终于开口了,“你答应过会离我们远远的。”
“有人搞恶作剧,”正和我说话的校长说,“竟在菜里掺螺丝钉。不过不知道是谁干的,大概是哪个孩子胡闹吧。反正就是把五金器具装了满满一平底锅的那个人,就算锅底贴了名字,现在也不见了。”
这一年事态频发,一件比一件更重大、更可怕。海外正酝酿大战,几位公众英雄相继过世。政府已失信于百姓,当地政府也是如此。北达科他的很多地窖没存放粮食,反而塞进去了不少导弹。城市里又兴起一大批新计划、新工程。我们的开发商们几乎用尽了常用的路名,都开始用自己妻儿的名字命名那些死胡同了。
卡尔用眼神向塞莱斯汀求助,可塞莱斯汀在看菜单。
“你和塞莱斯汀。”
她大喊道:“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我都要来啦!”但玛丽还没来得及上楼,路易斯就已从她身旁冲过去。玛丽一个趔趄,倒在身后的墙上,正好砸到了门铃的开关,门铃叮咚直响。玛丽扭动着身体,很是开心,脸上的皱纹因此舒展开来。门铃还在响,玛丽不停地扭动身体,迈着奇怪的舞步。显然,门铃的电路短路了。孩子们全神贯注地看着玛丽,即便只是孩子,他们也觉得不太正常。我马上爬上椅子,关掉门铃电源,总算亡羊补牢。
“你喜欢吗?”他问多特。多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凝视着粉红色指甲,似乎那些指甲正在对她说什么。
我向玛丽望去,这次我心里有些愧疚。要不是我,她今天不会如此失态。我知道玛丽很少碰烈酒。她还是坐在那把椅子上,笑容一点没变,时不时转一下眼球。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你撒谎,”她说,“有时我深夜经过你家,都能看到你还亮着灯不睡觉。有几次我停下来,看了看窗子里面。”
“多特身边有没有什么……男性来照顾她呢?”卡尔问这话时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在等塞莱斯汀回答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渴望答案。
“别担心!”我又说了一次,这时大门被砰地关上。我现在保护不了他们,我得做最后的准备工作,赶着去买纸杯、额外用于“把衣夹投入瓶中”游戏的衣夹和派对专用吸管。
正因为如此,妻子和女儿站在门口时他看得很清楚。在卡座里坐在他对面时,她俩的脸反而一片模糊。
可她紧绷着脸,面如白蜡,看起来恨极了我。那样子太奇怪了,在这寒冬里,她近乎透明,像是玻璃做的小孩。她扯下旧浴袍,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雪地反射的蓝光照在她身上。她完全不像卡尔,只是一个冻得半僵的小女孩,穿着泛白的碎花背心和棉线短裤。多特跳下我家的台阶,跨过扔在地上的皱巴巴的棕色浴袍,身影越发泛白。
“什么?”
多特睁大眼睛,眼神十分轻蔑。
不过就算在屋里,我也无计可施。孩子们正温顺地站成一队,低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子,让多特或玛丽给自己戴上花环。为了尽最大努力活跃派对气氛,我穿了一件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花衬衫,一条沙滩裤,戴了一顶草帽。我给孩子们发小鸟口哨作为礼品。没过多久,小鸟的喳喳声此起彼伏,整个屋子变得像个大鸟笼。塞莱斯汀走了进来,站在客厅门口,一副期待满满的样子。不过只有我注意到了她,她看着屋子里的场景,脸色黯淡下来。
“嗨,你有烟吗?”
于是我就让她坐在桌旁,自己继续清理纸餐盘和礼品包装纸。大概半小时后,玛丽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
多特离家出走会来找我,这让我感到自豪。我看到她的那一刻,她正坐在地窖的楼梯顶端,蜷成一团,筋疲力尽,昏昏欲睡。我在她身旁坐下。她赤着脚,穿着夏天的短裤,身上裹着我挂在楼下的灰色旧毛衣,那是我干园艺活时穿的。
“你还好吗?眨一下表示好,两下表示不好。”
“华莱士叔叔!”她大喊,“今天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日!”
“我不孤独。”我对她说,“我加入了三家兄弟会,和常人一样社交。我很吃得开,玛丽。”
我犹豫了一下。以前的我一定会为卡尔辩护。但我立刻意识到,这些年来,我已不再护着他,这种转变不知不觉地发生了,无须我承认。
“你到底想说什么,华莱士?”
“不一定。”多特说。
“你的金星丘上有大十字纹,”她终于开口了,“而且,你没有婚姻线。”
“他不讨厌我,”她大叫着从椅子上跳起来,疯狂地跺着脚,“他不讨厌我,他不讨厌我,他不讨厌我!”
我站在那儿,直到连汽车引擎声都听不见了才进屋,开开心心地打扫蛋糕碎屑,用保鲜膜把吃剩的夏威夷风情的食物包好。
卡尔出现了。
“或许这次你可以不让玛丽带孩子们玩了,”塞莱斯汀说,“毕竟这是你的主场,她不熟悉。”
我看着她,甩掉手上的洗碗布,理了理头发,推了推眼镜,又摸摸自己的下巴和脸颊,好像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
“玛丽,”我假扮好客的主人,用柔和的声音对她说,“你还没尝过今天的特色饮料吧?那是我专门留给贵宾的。”
“开始狂欢吧!生日狂欢!”
女服务生终于来了。三个人都点了早餐。塞莱斯汀尽量把话题扯到肉铺和玛丽身上,但又小心翼翼,避而不问卡尔是否打算去见玛丽。卡尔也详细介绍了自己的新工作,称即便自己一开始并不懂音响零件,薪资也很丰厚。他正在一家生意蒸蒸日上的高保真音响和唱片店工作,负责供货。
“我在那儿等你们。”卡尔回答。他的语气充满期待,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坐起来,靠在枕头上。“记得不要迟到!”他急切地说。
“我想你明天白天得继续赶路,那就早上见吧,”塞莱斯汀说,“我们在金花鼠餐厅吃早餐,七点半怎么样?”
“十四。”她回答。她的表情变了,好像刚做了一个决定。她往后靠了靠,化了眼妆的双眼向下看,仅张开半边嘴巴说:“妈妈,您没告诉他我叫多特吗?”
“不好意思,来晚了。”塞莱斯汀开口说,但脸上并没抱歉的意思。她看起来像是根本就不想来。塞莱斯汀的外套又厚又粗糙,仿毛皮的,像把几块深灰和浅灰的补丁缝在了一起。她把大衣搭在肩上,把多特挤到卡座的角落。然后母女俩瞪着他,两人的头发和皮衣让她们看起来毛茸茸的,好似巢穴里的小动物。卡尔可以清楚地辨别出塞莱斯汀那高大粗壮的身材。她没化妆,只是嘴唇中间点了一点褐色口红。她深色的眼睛像是两滴糖浆。她的颧骨和鼻子突出,披着一头硬硬的褐色大波浪头发。他想凑近把她的头发压下去,闻闻她做香肠时沾上的胡椒味。
“我也从来都拿她没辙。”塞莱斯汀耸耸肩。
这时斯塔救了我。
“祝你生日快乐!”玛丽声嘶力竭地唱道。
“玛丽姑妈怎么说他的?”
“是便宜的化学材料熏制的,”她终于说,“不是真正用果木熏的,而且水分太多,我打赌这只火腿能挤出两加仑水。”
“叫她多特,”她告诉卡尔,“她叫多特。”
有次多特送了我一个硬纸板做的鸡蛋盒,我记得那是她对我最好的一次。鸡蛋盒的每个凹槽里都放着一个整洁的鸡蛋壳,蛋壳里装着一勺土和一粒“惊喜种子”。她告诉我,只要勤浇水,种子就会发芽。于是,我把盒子放在窗台上,时常浇水。有些真的发芽了,不过嫩芽营养不良,太过纤细,没等我分辨出是什么就全枯萎了。
卡尔决定抓住机会,吸引住多特。“D-O-T-T-I-E,我的女孩叫多蒂,”卡尔唱了起来,“你知道这首歌吗?”
这时,蛋糕架的弹簧折断了,转了一圈后把蛋糕甩向斯塔。斯塔步步后退,胳膊在空气中胡乱拍打,仿佛蛋糕是活的,正在向斯塔发起进攻。她把几块飞起的蛋糕从这边扔到那边,又疯狂地拍打自己的双臂,结果连仅剩的几块好蛋糕也毁了,菠萝圈砸得稀碎,蛋糕化为一团碎屑。
“来玩呀!”玛丽在椅子上扭动着,使劲喊道。
我坐下来,仔细端详我的手掌,发现上面布满了我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纹线。有小小的十字细纹,还有长长的斜线,有的发散开来,有的互相交织。
那一年,不管外界发生了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让多特伤心了。
“孩子,对不起。”
她有时下午来我这儿,说是帮我修剪绣线菊和正在开花的沙果树,或把刚除的草屑耙成堆。甜菜生意让我的日子好了很多。自从镇上开始种甜菜,我先前买的那几亩地如今已寸土寸金,我在新建的炼糖厂有股份,所以请几天假,在家懒散几天也无妨。看着我做事时,她一直找机会摆弄工具。她喜欢锤子,任何东西都是钉锤的对象:地板、锅、桌子、墙壁……有一次,我说服她亲手做一个鸟笼,结果她做得歪七扭八,大得可以容下一群狗。我们一起修过排水管,一起用枯木搭过花架。
“好,好吧。”
路易斯吃惊地看了玛丽一眼,又不自觉地转头看向楼梯。斯塔正坐在楼梯上,透过栏杆扶手下面铁片的缝隙凝视着我们。其实我的余光早就瞥到她了。她像一头饥饿难耐的小鹿,小心翼翼却又身不由己地靠近我们。真的,她像极了一头小鹿,两颊深陷,眼神凄凉,衣服下的肋骨清晰可见。她慢慢退到上方一片漆黑的楼梯平台上,避开了我们的视线。
“你往酒里加了什么?”塞莱斯汀皱着眉头问我。
多特一开始假装没听见,但在她妈妈说完这句带刺的话后,卡尔好久没说话。多特便说:“我现在经常去拉塞尔舅舅家,伊莱正教我钓鱼。”
“华莱士·费弗就像她的父亲。”塞莱斯汀说。
“我当然喜欢。”她对着手指说。
“我不介意。”她说这话时竟然笑了,看来这酒比我想象中更厉害。我这次依然给她多加了一份爱薇可利尔。玛丽拿着酒,走出了厨房。我跟在她身后。她脚步平稳,但进入客厅前停了下来,歪了歪头,然后把头贴在门框上,审视着派对。我慢慢走上前去看看她的侧脸,她脸上浮现出一丝让人琢磨不透的微笑,完全不像她本人。她小口抿着酒,没去玩“把衣夹投入瓶中”的游戏。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站在椅子上的孩子们试着把衣夹投入瓶中。塞莱斯汀给孩子们分发花环、塑料手表、玻璃钻戒作奖品时,玛丽甚至还赞许地点了点头。
“有没有别的要为你做的呢?”
“我的疯表姐呢?”
“你的心思我一清二楚。”
斯塔挂了电话。
她眨了一下。
单身汉在圣诞节最落寞。我通常会去别人家共进家庭晚餐,结束后就回家。圣诞节是我一年里最空虚、最感到遗憾的日子。看书只能暂时转移我的注意力。电视上放着圣诞特别节目,电影明星们穿着丝绒礼服,高唱着圣诞颂歌,乘着雪橇,裹着白毛皮大衣,我的心情更加糟糕。我真正期盼的是去看那场圣诞演出,多特在台上扮演约瑟。她亲自邀请我去的,甚至借走了我一直留着的旧浴袍当戏服。她本来可以演耶稣,这让她很骄傲,但她个子高、嗓门大,最后只演了约瑟。整个夏天,多特都在棒球场边扯着嗓子为她喜欢的棒球队加油助威,就像一只疯狂的蝗虫,不停地唱着:“喔,宝贝!嗨,嗨,嗨!”结果练就了一副大嗓门。我记得在圣诞剧中,圣约瑟的台词很少,但多特坚称有二十句台词,所以我更加期待了。演出当晚我满心欢喜,边哼着伯尔·艾弗斯唱的圣诞小曲,边开车去接塞莱斯汀。那场灾难使我手足无措。
“哦,”我说,“这个……嗯,是……”
盖在菜肴上的百丽耐热玻璃盖子已被掀开,壶里的咖啡被一杯杯倒出送到人们手中。我机械地排着队,拿了些食物,还不知道拿的是什么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其间为约瑟的暴脾气道了几次歉。很快,人们就像往常一样开始谈论甜菜的行情、贷款利率、政府债券、修路成本。后来我咬到了一个螺丝钉,差点磕碎了牙。
我挂掉电话后对多特说:“听着,你该忘了他。”
我跑进屋里,抓上钥匙,赶忙把车开出车库去追她。我想起我第一次开车跟着流浪狗去多特家的场景。即便那时,小小的多特就喜欢招惹别人。她蜷缩起来就像书本上的一个小问号。
“我们该走了。”我绕过餐桌走到她身边,趁她没站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我回到餐厅时蛋糕已转了起来。八音盒演奏起生日歌,但速度太快,玛丽跟不上节奏。转速越来越快,小熊表面的棕色釉面渐渐看不清了,蜡烛的火焰变成一簇,小熊蜡烛似无头苍蝇一般疯狂地追逐着彼此。
但她的目光制止了他。他看向多特。
玛丽正让孩子们站成一排报数,然后组成小队。孩子们的表情就像被单独挑出来去受刑一般。
卡尔找到房间,打开电视,冲了个澡,然后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伸直四肢。他躺着翻看电话簿,找到了他们几个人的名字。他本想到此为止,可却情不自禁地拨了华莱士·费弗的号码。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华莱士就接了。
但我们没能给孩子做个好榜样。他们将像往年一样,带着受伤的心回家。
虽然派对有不少潜在问题,但我依旧乐此不疲地做准备。我把派对定为夏威夷主题,要来一个室内夏威夷风情猪肉烧烤大餐,背景是《南太平洋》纪录片,餐前游戏是“给野猪贴尾巴”。我会准备一篮皱纹纸花环,让多特站在门口迎接客人,每来一位客人就给他戴上一个花环。要做一个菠萝颠倒蛋糕作为生日蛋糕,我从镇上的礼品店买了一个装有发条的蛋糕架,想象着生日那天蛋糕架慢慢旋转,响起清脆的生日歌,大家一起唱生日快乐的场景。我还有许多夏威夷风情饮料,把碎冰倒入罐装果汁里,插上一把小伞。我会把我在法戈订购的尤克里里送给多特。最重要的是,多特会原谅我。
“嗯……我真是受宠若惊了,可她已经结婚了。”
“这是玛丽给她取的小名。”塞莱斯汀解释道。她向卡尔使了一个眼色,这让卡尔好受了些。那是大人们在孩子面前才会使的眼色,就像圣杰罗姆收容所的修女们在走廊上互换的眼色。
她凑近火腿,仔细打量,紧接着就拿起烤炉上方的刀,我根本来不及制止她,只见她从火腿正中央切下一块肉,正好毁了我摆的菠萝和樱桃图案。我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肉放进嘴里,仔细咀嚼,还不以为意地眯起了眼睛。
我建议拿湿海绵给她擦擦,她却说:“别麻烦了,裙子会吸水。”她笑了一声,左右晃动脑袋,把空酒杯递给了我。我接过酒杯,又调了一杯酒给她,掺了不少酒,以防她突然清醒过来。我刚把饮料递给她,她就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然后直直地盯着我,用近乎温柔的声音对我说了句话。
“不行,”我答道,“我是说,你该回家了。”
“你知道吗?”塞莱斯汀有点尴尬,连忙说,“多特有一次差点离家出走,她想去找你。”
“有几支放了很久的。”我咕哝着。我已把手抽了回来,低头看着手掌。我起身从高脚橱的抽屉里拿了一盒旧烟,连同火柴一起递给她。她点上烟,颇有气势地吞云吐雾。
我示意她在楼上,她便迈着优雅的步子上楼。此后她一直待在楼上,直到上甜点时才又看见她。
她让那些小动物挨饿。
“为什么?”我问。我试着把手抽回来,但玛丽抓得紧紧的。
斯塔开始发出尖利的笑声,手指向玛丽。不管玛丽心里对蛋糕的意外作何感想,她脸上都挂着恶魔般阴险的笑容。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笑容僵硬,这时,派对进入尾声。路易斯平静地跟斯塔说话,劝她一起离开。孩子们被招呼进塞莱斯汀的车,多特的礼物也一起带上,路上再打开。我站在前廊,目送他们离开,派对过后身后一片狼藉。不过就在他们从车道上倒出去,快被那装饰用的篱笆完全挡住时,多特摇下了车窗。
他们三人都沉默不语,看着塑封套里的印刷体菜单,上面印着鸡蛋、土豆饼和吐司。女服务生好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于是他们就在那儿干坐着,周围是农场主、茶歇的建筑工人和其他顾客。街对面,浅褐色的新大楼越建越高,锤子的敲打声和沉闷的电锯声响彻整条大街。阳光照在柜台里的一堆糖果上,照在咖啡壶和牛奶桶上。女服务生刚开始接班,厨师是个高大的金发女人,系着橙色围裙。女厨师说了句什么,引得柜台边的几个男人冲着杯子大笑不止。伴着培根的香气,收音机里传来了播报家畜期货行情和农业报告的声音。但坐在卡座里的三人却从中找不到任何可聊的话题。
“如果你能听见我讲话,就眨两下眼睛。”
我正犹豫要不要问问是什么猜想,毕竟我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答案,这时玛丽把我的手掌翻过来,低头审视着。她嘴里念叨着什么,就好像我手掌里有一篇写好的文章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说话了:“不好。”她放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我很好奇,不禁发问。
“你……”他直视着多特说,“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喂?喂?喂?”问到第三次时,华莱士的声音有点不自然了,既紧张又困惑。卡尔把听筒拿开,慢慢放回电话机上。华莱士的声音变得很小,听起来很滑稽,卡尔挂断了电话。他想接着打给玛丽,但觉得自己光着身子跟玛丽讲话会尴尬。他本可以随便穿条裤子再打给玛丽,但他还是直接打给了塞莱斯汀。
“无业游民。”
就在我们站着不动的时候,斯塔和路易斯开着气派的银色轿车来了。他们走进屋里。路易斯一如平常稳重得体,不过看起来更憔悴了。他眼神黯淡,透着疲倦,可能斯塔昨夜不太安宁。不过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口哨声再次响起,他还是笑了。原来,玛丽组了一支吹口哨小队。多特接过路易斯的外套,给他戴上一个花环,路易斯亲吻多特的脸颊时,多特也热情地亲吻了路易斯,她还拥抱了斯塔。今晚,我是除塞莱斯汀外多特唯一一个没有亲吻和拥抱的人。
小熊的摩托车车轮转着转着便撞到了墙上。斯塔放声大笑,盖过了大家的惊叫声。路易斯跳起来,抓住斯塔,把她牢牢抱在怀里。孩子们惊慌失措,塞莱斯汀忙不迭地安慰他们。玛丽一动不动地坐着,像座雕像,瘦削的脸上露出邪恶的微笑。她的眼睛黑洞洞的,双手按在胸口。虽然我知道该担心路易斯,因为他在保护斯塔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粒硝酸甘油胶囊,但我脑子里唯一想的却是玛丽的心脏是不是骤停了,或是她中风了。我赶快跑到餐桌旁检查她的脉搏,还好脉搏平缓均匀。显然,那几杯紫色的饮料让她醉得无法动弹了。
“她醉得厉害。”塞莱斯汀察觉到了。
“他连无业游民都不如,”我告诉多特,“他害你妈妈怀孕后就一走了之。他偷了我的钱,然后跑到斯塔姑妈那儿,接受了几天救济,把她逼进了精神病院,后来就人间蒸发了。他当过推销员,但最终不了了之;他酗酒撒谎,无以为生,见人就偷,遇人就骗;他……他简直不是东西,还踹了我的狗!”
我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己也被吓到了,又有点想吐。可我根本不用担心,因为多特的脸上容光焕发。她听我说完后一阵狂喜,好像要夺门而出,去找卡尔。
她放下三明治,恶狠狠地看着我。
多特心知肚明,知道自己向着哪一方。她放下刀叉,眉头紧皱地看着盘子,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塞莱斯汀只好转身,把手搭在多特手上。
她无所惧怕,不怕黑,不怕高,不怕任何爬行动物。她高空跳水,爬我家的梯子,在黑夜中行走,好似拥有整个黑夜。她向我展示了几罐可怖的生物——鼻涕虫、毛毛虫,甚至还有黄蜘蛛和全身布满橙色条纹的黑蛇,多特常常温柔地注视它们良久。她还养了别的小动物,夏天,她身上散发着喂兔子的苜蓿草味,还有龟粮的腥臭味。但她对这些不会说话的动物都比对她妈妈和姑妈好得多。
她探过身来,摇了摇手指。
“从现在开始,你在我这儿买火腿,给你批发价。”
她以为我站在卡尔那边。
“还是最新款的呢。”卡尔说。虽然塞莱斯汀不知道那东西叫便携式立体声系统,也不知道那是质量最好的,但他依然面露喜色。
“回来!”我大喊。而即便那时,最不可饶恕的是,我并不是真心实意地去追她。我看她朝家的方向跑去,可她家在半英里之外呢。我叠好浴袍,夹在腋下,为自己辩解道,只要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多站一会儿,站到她到家后,她就会没事的。可没过几分钟,我就冻得里外发抖,脸上失去知觉。
“亲爱的,我告诉过你,别这么做。”路易斯说。
回到家,我踉跄地倒在沙发上,无力哭泣,无力翻身。门铃响了,响第一声时,我还沉浸在痛苦中,不想开门。
我用力关上烤箱,气得咬牙切齿。要不是看在多特的面上,我会立刻请她走人。
“我先干了!”我微笑着,喝光了夏威夷宾治,把杯子倒扣在桌上。玛丽也一饮而尽,我惊呆了,但又有点欣喜。
我们走到屋外,一言不发,打开车门上了车,路上也没说话。天色已近黄昏,路面上的阴影沿着大大小小的水坑渐渐暗了下去。我本以为今天下午这场奇怪的对话至少会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但是,我们都固执地不说话,一个个沉默的瞬间累积到一起后,到达肉铺时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了起点。
“有什么可聊的呢?”我说,“我现在送你回家。”
“别担心。”他们争相下车时,我说。但刚说完,我的声音就被多特的兴奋劲儿和玛丽的粗嗓门盖住了。
她在等我开口,但我就是不说她想要的答案。她的身影在房间中漆黑一团,两只眼睛像两个大头针的针尖,发出咄咄逼人的寒光。她手扶椅背,撑着身体站起来。我俩都没动。终于烟烧到了过滤嘴。我伸手越过餐桌,接过玛丽的烟头,放进梅花状的蓝色烟灰缸。
塞莱斯汀没有搭腔,卡尔继续说:
“怪不得你会寄电唱机来。”
很久以后,我跟塞莱斯汀和懊恼无比的玛丽交谈后,才拼凑起当时的场景。原来,大家都在吃饭,玛丽却从口袋里掏出肉铺的火柴盒,点燃了蛋糕上的蜡烛。那不算太糟,无非就是没等到点蜡烛的时间而已。没人阻止她。她接下来做的事本来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她醉得厉害,她给蛋糕架上的八音盒上弦时拧得太紧,弄得蛋糕架快速旋转了起来。
“我打电话邀请你俩一起参加多特的十一岁生日派对。”
她点点头。说第一句话费了她不少力气。我看她昂着头,就知道她还醉着呢,只不过正在慢慢清醒。我想她明天会有很严重的宿醉,应该趁爱薇可利尔的劲儿没过去送她回去,于是我主动提出送她回家。
我认为多特之所以会有这种个性,一部分原因在于塞莱斯汀和玛丽常常拌嘴。我有时担心多特因两个女人间的不和而变得软弱,但夹缝中的她却更加强硬。五岁时,她站在院子里,攥拳叉腰,呵斥猫。十岁时,一旦她想干活,干一整天都行。
再清楚不过了,多特的声音听上去很危险,像卡尔,像在索取什么。我只把门开了一个小缝。
她想了想。
“下一个是谁!”她大叫着,一边把钉在纸板上的猪尾巴和帽针拔了出来。
“我请客,”他说,“想吃什么点什么。”他尽量不直视华莱士特·达琳,但她一直盯着他,全神贯注,眼睛都不眨一下。她皱着眉头,嘴巴微张,气息微弱。卡尔时不时看看她,挤出紧张的微笑。
一月十八日来了。十一年前的今天,天降暴风雪,但我打开了家门。今天天朗气清,温度不算太低。小镇上,阳光照耀着人行道,残留的雪一块块融化。我开车去接参加派对的孩子们,他们都满怀期待,甚至有点紧张,可能是因为他们以前参加过多特的派对吧。但这次可与以往不同。
我把擦碗布包在手上,有点犹豫是否真的要跟她聊天。我们的关系从来算不上友好。我的全名叫华莱士特,但她偏偏起了个不怎样的绰号——“多特”,从那天起,她一有机会就伤害我的感情。她恨我,心怀嫉妒,破坏我和塞莱斯汀的友谊,明明可以很友好的时候,却非要无休无止地放刁撒泼,破坏今天的派对,无所不用其极。她的内心没有温暖,没有宽容,她是个难缠的人。
门铃又响了一声,一定是多特。自从多特出生那晚起,我就告诫自己,一定要帮助有危难的人,要不是因为这点,我怎么也不会开门。不过,我的狗一直叫个不停,这么冷的天气,它被我拴在后院。起身时,我先站在门后理好头发,稍微振作一下精神,才开门看看多特想干吗。
“我懒得回忆过去的事。”
“在哪儿呢?”这是斯塔的声音,她拿起分机就问。
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时,卡尔会略过她那失望的表情。他上了年纪,老道圆滑,无情的岁月在他眼角和唇边留下了许多皱纹。他习惯开车,习惯长途奔波,以至于常常看不清一臂之内的东西。
“我来了!”她的喊声过于洪亮,刹那间连自己也被吓到了。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紧紧地抓着路易斯,和他一起来到餐桌旁。他俩都面色苍白,瘦得皮包骨头,我看到路易斯摸了摸口袋,确保随身带了硝酸甘油胶囊。他们在餐桌旁坐了下来,不管怎样,我们一大桌子的人终于聚齐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的话站不住脚,连她自己都意识到了。她扭过头去,不再直视我,见状我便知道了。
她终于朝我抬起下巴,说:“你知道我收集的那些火柴盒吗?都是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艾奥瓦,明尼苏达州,当然还有更远的地方,他周游过世界!”
“那你可要说话算数啊。”我边开玩笑,边领着她往前走。她摸到了把椅子,忽然转过头来,用一种少有的亲切眼神看着我,她眼睛的颜色变柔和了,一开始是吓人的金黄色,现在变成了闪闪发亮的琥珀色。
幕布落下,一个修女上台宣布演出结束。观众席上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随后观众就涌入过道。“多少吃点东西再走吧?”有人问我。我不得不答应,只好用手揉揉额头,仔仔细细地擦干净镜片。然后我穿过在礼堂后方的餐桌旁寻求慰藉的人群。
这时,孩子们开始玩“给野猪贴尾巴”了。显然,不想让玛丽掺和进来的计划失败了。就算在自己家办派对,我也丝毫没有优势,依旧是玛丽说了算。派对开始前,我已在纸板上画好一头褐色的肥猪,然后把纸板挂到墙上。我剪了一个卷成圈的猪尾巴,在顶端扎上帽针。而现在,玛丽正手拿猪尾巴,眼睛蒙着布,挥舞着骇人的帽针。玛丽让每个孩子都退到墙边,只把多特留在身边。多特正无所畏惧地躲避着针头,借机把玛丽用力往前一推。野猪一下就被刺穿了,玛丽用力太猛,手臂都发软弯曲了。玛丽扯下了眼罩。
“我早就知道,”她说,“哼,如果他是无业游民,怎么能弄到那张大轮椅呢?无业游民可弄不到那种轮椅。”
“不庆祝,我的意思是还没想过。”
这颗螺丝钉让我清醒过来。我是时候躲避伤害,回到家中,泡个热水澡,把幻觉浸没在浴缸里了。我四下环顾,玛丽和塞莱斯汀已不见踪影。我想,尴尬的局面过后,她们可能开着玛丽的卡车带多特回家了。我本该早点想到是多特干的,我本该早点问她为什么要把那个男孩打倒在地。可当时我思绪游离,沉浸在回忆中,我尽力把一切有关卡尔的思绪压下去。我离开学校礼堂,钻进车里,开车回家。回家路上,卡尔一直在我手心里挣扎,他的身体苍白纤瘦,声音轻柔,但我竭力压制住了他,一次都没放他出来。
卡尔喜欢名字古怪或诱人的汽车旅馆,所以即便还在阿格斯,当他看到亮闪闪的招牌时,还是停下了车。下了车,呼吸到夜晚清新甜美的空气,他才看见原来这家旅馆其实叫狐狸汽车旅馆,字母F的灯烧坏了。不管怎样,卡尔还是办理了入住手续。
“没什么,爸爸常给我寄东西,”她说,“香皂之类的小东西,还有公交车时刻表和洋娃娃戴的手表。他需要我,他可不是玛丽姑妈说的那种人。”
她眨了两下,我知道她还有意识。
我真想用力拽住她的胳膊,给她泼冷水,终结她的幻想。我想对她说,对,他就是讨厌你,尤其是你!
他用和蔼的声音问:“你几岁了,华莱士特?”
“要么你过来找我,我们喝一杯,要么我该请你和华莱士特出去吃顿饭。”
“我要和我爸爸一起住。”
我很容易就说服了塞莱斯汀。她从不喜欢办派对,难得举行一次也只是为了帮多特跟同学交朋友。不过到目前为止,那些派对都适得其反,主要因为她不得不邀请玛丽。孩子们都害怕玛丽,她总是瞪着黄眼睛,说话声像砾石落地一样。玛丽带孩子们玩游戏时,会时不时冷冷地吓他们一下。孩子们就像脑袋被枪顶着的人质,机械地玩游戏,不安地看看玛丽,以求她的许可。他们假装开心大笑,可玛丽对此丝毫没有察觉,塞莱斯汀几次暗示她别再吓唬那群孩子,玛丽都没有回应。至于多特,她就是玛丽的小跟班和副指挥。她一接到姑妈的指令,就一脸严肃、有条不紊地分派人员。每当派对结束,孩子们就大松一口气,赶快跑出门外,可多特却一点也不在乎。
当然,我控制住了自己,没那么说。塞莱斯汀到门口了,几近崩溃的她像货运列车一样径直冲了进来。这本来是感人的一幕,可我太难受,竟无动于衷。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明白了所有为人父母的人早就明白的道理:做父母的有时的确无能为力。无论你多爱孩子,你都免不了犯错。有时,你不免词穷,力不从心;有时,你不免情绪失控,当众出丑。而且,你无法向一个黄口小儿解释这一切。
“这样,如果我给你寄唱片,你会听吗?”
“那倒是意料之中。”我说。
多特安静了下来,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有点事要告诉你。”她把脚卡在门缝里,硬闯了进来,就像她妈妈一样,也许更像她那做推销员的爸爸。
她虽然跟我上了楼,但心里还想着去找卡尔,任何她最爱的食物都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连神秘薄荷牌曲奇也不管用。我专为她冷藏了一箱神秘薄荷曲奇,我俩都喜欢吃冷藏过的。她叫我拿六块放进塑料袋,让她路上吃。然后,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她要和卡尔一起做的事,说她憧憬着的美好未来。听到我问她要去哪儿找卡尔时,她才安静下来。过了很久,她终于同意让我打电话给塞莱斯汀。
我开得很慢,苦苦寻找多特,对路两旁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保持警觉,却没有找到。她可能是故意躲在前灯照不到的地方,外面太冷了。我一直开到塞莱斯汀家门口,都没看到多特。这时,塞莱斯汀家的灯亮了,透过窗子,我看到多特的身影飞快地跑上了楼。
她跑到玛丽身边,把她拖回餐桌旁。
我说的是我的个人灾难,也是我的秘密,与那个扮演驴的男孩惹得多特发脾气无关,也与多特举起玛丽的木槌报复那个男孩无关。多特本来就脾气火爆,常常惹麻烦,所以我对演出时发生的意外并不吃惊。真不知道修女们怎么会让她扮演这么重要的角色。演出的灾难发生前,我看到了卡尔,那刺穿了我的五脏六腑,惊得我呆若木鸡,那才是我自己的灾难。
“没,还没尝过。”
那一年,多特对我送给她的所有圣诞礼物都没有任何表示,只寄了一封感谢信,那信还是塞莱斯汀模仿她女儿的笔迹写的。我打电话过去,塞莱斯汀逼多特来接,我温柔地问了几个问题,讲了几个笑话,但多特不冷不热。我想尽办法讨好她,我想送一条狗,但先前塞莱斯汀没要玛丽送来的狗。如果我送她一匹马,塞莱斯汀会怪罪我。送辆车呢?但她没到考驾照的年龄,不然我一定倾尽所有给她买辆小敞篷车。我可以买珍珠或钻戒给她,但多特讨厌首饰,不过她喜欢派对。下周就是多特的十一岁生日,于是我打电话问她妈妈如何庆祝。
多特看在眼里,半信半疑。
卡尔点点头,想起了拉塞尔,一个面目可憎、总爱鼓捣那一盒子工具的印第安人。而且拉塞尔不喜欢他。
我举起双手,比了个投降的手势。
“我不会称他‘无业游民’。”我说。
“这次派对是个大杂烩,”我打电话邀请路易斯,“有家人,有多特在学校的朋友,还可能会有一两个狮子会成员。”
“好吧,”过了一会儿,塞莱斯汀说,“我知道你有权见她,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
“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多特冲卡尔冷冷地说。
就在我离开的那一小会儿,一切都失控了。
“让我进去,外面冷。”
“会。”多特答道。
我转而前往厨房,往夏威夷风情烤火腿上抹烧烤料,那只火腿足有十五磅重,已打好了花刀,上面撒了一层碎菠萝,点缀着红红的酒渍樱桃。玛丽也跟着我进了厨房。
女服务生把热腾腾的早餐摆在桌上,多特低头吃起来。她吃得很快,头也不抬。每次一张嘴,硕大的耳环就摇摆一下,碰到脸颊。卡尔看着她,心想如果自己常来这儿,或许就能提升她的音乐品位了。他不需要跟她们一起生活,只要在附近定居,也不必经常见面,偶尔见见就好。他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这个不招人喜欢的女儿,想到这儿,他不觉冒失而大胆地问:
“不要,”她说,“我们聊聊吧。”
“胆小鬼。”
“我们会去的,斯塔一直很喜欢那孩子,到时候见。”路易斯说。
“你真是该死的双黄蛋。”玛丽说。
多特的脸瞬间臭了起来。
一切准备就绪,摆在精心布置的餐桌上,颠倒蛋糕金光闪闪,正在蛋糕架上缓缓旋转,可口的夏威夷宾治已倒好,这时我才把客人们都请进来。请他们进来之前,我把三个骑着摩托车的小熊蜡烛插在蛋糕上。我很快将点亮蜡烛。由塞莱斯汀和路易斯负责的派对变得温馨欢乐,玛丽只是站着旁观。我从餐厅出来时,发现玛丽倒在了刚刚倚着的门框边。我弯腰碰了碰她的胳膊。她身穿亮紫色的裙子,裙子上有许多深色的小印记,像是不经意留下的污点。我扶她走进餐厅时,才发现原来那些真是污点。
“真是奇怪!”我说着便把螺丝钉轻轻推到一边。
我借给多特当戏服的棕色旧浴袍是关键。我竟然到那一刻才想起那件浴袍有多重要,真傻。那是给来我家做客的男人穿的,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想起来卡尔曾穿过它,也没想起来卡尔穿着它站在门口的样子。
“什么不好啊?”我问。
她打开我家的大门,带队伍进屋,多特麻溜地跟在玛丽身后,可其他孩子拖着脚步,扭头用祈求的眼神看向我。
“全体立定!”她喊道。
他早早醒来,做好准备,他已在餐厅卡座里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空腹喝咖啡,又抽了几支烟,他感到紧张不安,眩晕无力。他站起身,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华莱士特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她和她母亲一起站在餐厅门口。华莱士特个子不高,结实健壮,浅橄榄色皮肤,棕红头发,耳朵上戴着两枚硕大的耳环,穿着紧身超短裙,俨然一副问题少女的模样。卡尔没想到塞莱斯汀竟允许女儿穿得这么俗气,还化了眼妆。女孩透过黑色的狭缝扫视着卡座里的顾客,她那双藏在蓝头巾下的眼睛露出急切的目光。卡尔见她们从自己身边经过,便举起手,对她们笑了笑,于是她们转身走了回来。卡尔向前迈了一步,女孩的脸沉了下来。
“没错。”我说着便想起了那个可笑的礼物。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可没开玩笑,你可真傻!”玛丽的声音异常亲昵。她松动的头巾滑下前额,几乎要落在身上。她的头发露了出来,只有白白几缕,我以前没怎么见过。她向前靠在桌子上,开始和坐在对面的路易斯说话。
“华莱士,”她叫我,大概过了一分钟,她又说,“我今天很开心。”
“现在你懂我对玛丽的评价了吧?”她问。
“我阻止不了她。”我说。
“我的外套在外面的沙发上。”她说。走进客厅后,我又帮她把手伸进衣袖,穿好外套。玛丽扣好纽扣,像在穿一件盔甲。
于是我去调制饮料。我本来只是想调杯烈酒给她,但我一打开橱柜就看到爱薇可利尔特醇谷物酒,那是一个友麋会成员带来的。要是玛丽没有破坏我精心摆盘的火腿,我绝对不会调烈酒给她。不过事已至此,我就往杯子里倒了些爱薇可利尔,掺上点夏威夷宾治和一罐紫西番莲沙士,这一杯足以放倒一个职业拳击手了。把酒递给她时我本想点燃插在上面的中式小纸伞,好让她看看酒有多烈。不过我忍住了,让她自己体会更好。
“可惜了,”她说,语气不自然地上扬,“不过你俩还是可以试一试。”
但玛丽甩开了塞莱斯汀的手,吃力地站起来。玛丽的眼睛颜色变深了,成了焦糖色,好像快要沸腾的糖浆。她颤颤巍巍地走到楼梯下。
我既生气又有点好奇。
多特脸上化了偏红色和橙色的妆,轮廓看起来更突出。她的头发长而蓬松,像是捋平的鬃毛。她的脖子粗壮有力。
“这派对不错!”斯塔说,她的眼睛掠过挂在灯具上的绿色皱纹纸装饰、塑料假花、旅行海报和餐桌中央的椰子摆饰。“卫生间在哪儿呢?”
“你知道我是谁。我路过阿格斯,今晚在这儿住一宿。虽然是临时决定的,但既然来了,我想也许能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