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宗伟的那场决赛,我后来看过很多次录像。其实也没有出现很多意料之外的球,我只是看到自己非常投入,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李宗伟的每一次出手。我很少看到自己如此专注。到比赛的后半段,我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和雅典奥运会之前巧合的是,2008年的汤尤杯也是在印尼的雅加达举行的。同样的赛场,同样的酒店,同样的结果。在汤杯三连冠后,东南亚三站比赛中,我选择只参加了泰国公开赛。在拿到冠军后,我开始进入一级备战的封闭状态。
2004年8月15日—2008年8月17日,这是充满磨难的四年,却又最终换来了完美的一天。
北京奥运会也许是我人生的一次重要转折。有时看着那枚金牌,我既感觉开心,又觉得很奇怪。因为在那之前我拿了很多冠军,打过无数好球,但是人们对我印象最深的就只有奥运会的决赛,甚至连我前几轮是怎么一路打过来的都不知道,只知道我干净凌厉地赢了我的对手李宗伟。难道这就是我的职业生涯吗?难道我的职业生涯就只是那一场球吗?
但越是在险恶的环境中,越是需要信仰。我知道一个人的能力一定是有限的,我希望能集所有队友、同伴、教练和工作人员的力量,来帮助我闯过这一关。
然而,运动员只有两种:一种是他的命非常好,受到了上帝的眷顾,虽然他没有什么辉煌的故事,却拿下了最重要的冠军;还有一种是,他虽然创造了自己的时代,但是在提到某次比赛时,留给人们的印象却是遗憾,就像足球界的巴乔。真正像乔丹或者舒马赫那样完美的人,只能说是命运使然。
当时我觉得,我就是个运动员,别人找我签名,是真的喜欢我,我就真诚点给他们签吧。结果出发前两天,我就一直在签名。从北京去香港的飞机上,三个多小时我也没停过,一直在签。到了香港、澳门还是不停地签名。我觉得好可怕,看到人多的地方就想躲。
颁奖仪式、兴奋剂检查结束后,已经是第二天凌晨。我看了看手机,有223条短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因为有太多太多的人在关注我。我庆幸之前没有看到这一幕,要不然会更紧张。
经过前一场男双决赛的铺垫,整个体育馆里的气氛已经被推向了顶点。这场压轴的男单决赛在万众期待中上演。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在大赛里感受到主场气氛。那一晚对我来讲,就是梦幻般的体验。
李宗伟回球下网,最后一分到手,我跳起来把球拍扔了出去,又在地板上滚了一圈。那一下的反应就是——终于结束了。这对我是一种解脱,对很多人都是一种解放。在与汤仙虎教练、李永波教练拥抱的那数十秒,我好像哭了。我很久没有流眼泪了,那一刻眼泪流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很不自然、不真实。
因为我把各种好的坏的情况都想到了,在北京奥运会前,我已经可以感觉到那面墙的背后是什么了,心里因此就踏实了一些。
压力过大的时候,我也会焦虑,在别人看来甚至会有些“不可理喻”。小时候在八一队有过因为摔拍子被停训20天的经历,但在备战北京奥运会的日子里,被我摔掉的球拍大概可以编成一个排。
然而到最后,真的让我抛下一切并且真正领悟到奥林匹克精神真谛的不是别人,而是谢杏芳。
然而,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那段日子,因为全情投入地做一件事情,所以感觉时间过得很快。我每一天都练得非常投入,汤导也在,身边的教练都在全力以赴地帮助我,同心协力地希望我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变得更强、更稳定,并且也在帮我找更多的方法释放一些压力。
带着全队的祝福进入奥运村以后,那种压力更加让我逃不开、躲不掉。无论我走到哪个角落,都会听到“加油,林丹,我们很喜欢你”这样的声音。
有时跟陈金或者小鲍打队内比赛,大夫帮我打固定超过15分钟,我也会着急,我会抱怨“为什么这么慢”;吃饭要吃多少,我也烦恼,吃多了不行,吃少了没力气。那段时间的我,经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好在我提前适应了这样的压力。时间在一天天地磨掉我身上的刺,这总比我到了奥运赛场上再焦虑要来得好。
奥运村地处北京西北角,而奥运会羽毛球比赛场馆所在的北京工业大学地处东南方,这样单程的时间就需要40分钟。再加上奥运村里并没有合适的训练场地,我们每天还是要回到训练总局保证日常的训练。而且,陪练队员不能进入奥运村。为免舟车劳顿,最后队里决定,我和汤导还有担任我陪练的师弟文凯依然留守天坛公寓,保持原来的备战节奏。
热身时,我能感觉到他状态非常不错。因为我看到他的一些练习球命中率非常高,落点非常准。这也激发了我在比赛中必须更加全力以赴。
在迫近2008年最重要的那一战前,我想了很多。在中国,一名运动员好像只有参加奥运会并拿到冠军,才有可能被认可。而其余人留下的全是模糊的面孔。你无法改变这一切,你只能承受。
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这种形式的活动,对社会能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北京奥运会中国席卷51枚金牌,带给国人多少自豪。可这些又能持续多久?真正被人记住的冠军又有多少?与其这样,为什么不去了解人们真正需要的,做好每个项目的推广,让更多的人真正喜欢上体育,投入到运动的行列中来呢?让每一个项目都更具生命力,由市场来决定它们的命运。
听的什么已经记不真切了,只记得有周杰伦live版的《听妈妈的话》,激昂高远的版本。演唱会上那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声提前让我进入了状况。是的,接下来即将登台的将是林丹,属于我的showtime来了!
我没有给自己算过命,但我知道,我是个争议性的人物,这说明我还得努力,让自己更强,赢到让别人无话可说。我只能成为这样的球员,只能是脚踏实地的那种类型。在我的职业生涯里,就更没有什么幸运可言。如果我拿钱去买股票啊、彩票这些,那一定是打了水漂,因为我不可能有中大奖的命。
我对自己说:不管北京奥运会的结果如何,事业和生活的道路还很漫长,打不好顶多就是等着被人骂呗。但是我有一个前提——我不允许自己什么都没打出来就输掉,这是我的底线。而就算拿到了冠军,那也只是这一次的辉煌,只是生命长河中的一点。
当一个运动员从小离开父母、日复一日地苦练时,他就赌上了自己的青春和前途,最终变成四年就为等一个机会。万一中间受伤,或者生病,或者一些不确定的因素造成他没能取得好的成绩,甚至没能参加奥运会,那怎么办?
这是我的第一次奥运会决赛,也是李宗伟的第一次。在奥运会羽毛球比赛历史上,还没有一二号种子会师男单决赛的先例。我们两人都很想赢,都想继续创造历史。
拿到那块梦寐以求的金牌,随之而来的是各种采访、活动,然后就是“奥运冠军港澳行”,这已经成了一个惯例,我也是第一次参加。临出发前,以前的一位奥运冠军跟我讲:“你不去弄一个林丹的签名印章吗?”我说:“为什么要弄这个?”他说:“你有这个会方便点,要不然会累死你。”
整个看台被红色所淹没,从头到尾你只听到“林丹加油,林丹加油”。我的每一次得分都很过瘾,因为全场观众都为之兴奋,你能感觉到那掌声、呼唤声中的宣泄。第二局打到20比8,我拿到冠军点,体育馆里的那种狂热好像随时都要把屋顶掀翻。优势虽然很大,但我还是提醒自己要冷静下来,拿下这最后一分。深呼吸,屏息凝神,我能听到球拍击球时发出的“刷刷”声,一声比一声坚定,一声比一声致命。
在香港,我本想去海洋公园、迪士尼,但走到哪里好像都会被围着“参观”。这种感觉说不上来,有点黑色幽默,有点好笑吧。
而等着看我笑话的人,我没有给他们机会。从2007年底开始和汤导配合的这半年多,一直到这场球结束,他付出了很多。还有很多年轻的运动员,他们甘心作陪练,就为了这个队伍最终能完成奥运会的任务。所以,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作出了各自最大的牺牲。
虽然那场球对我很重要,对很多人也很重要。但我从5岁开始打球到现在,如果没有这块奥运金牌,是不是这么多年就都白练了,也没有人会记得林丹?一旦失败,所有的陪练、工作人员的努力,都会变成白费,他们的付出一瞬间不翼而飞,我会辜负他们。那么多人的命运掌握在我手里,只有奥运金牌才能拯救所有人。
这是我不得不承受的压力,很多人都在看我2008年奥运会究竟会打成什么样。有的球迷当然是祝愿我能在家门口实现自己的冠军梦想,但也有很多人在等着看我怎么一败涂地,我能感觉到我的周围有这样一种气场——有人不想我赢。
我很高兴的是,奥运会后,2008年底的中国公开赛上我又拿到了冠军,依然还能战胜李宗伟。我想通过这个告诉所有人,我不是拿完奥运冠军就没有了自己的职业目标。2008年底的那个冠军让我更加坚定地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我看重的是整个职业生涯,虽然在中国并没有所谓真正的职业运动员。
我记得当天下午临出发前,我把房间的音响声音开到很大,跟着音响一起唱。
看到站在亚军领奖台上的阿芳,我好像知道自己第二天该怎么做了。后来我在电话里跟她说:“如果明天我能打得像你这么好,拿个第二我也很高兴,至少我们家就有两块银牌了。”
2008年的我25岁,我不得不为了奥运金牌置之死地而后生。四年之后,只要我站上赛场,我一样会为了我的祖国、我身后无数默默付出的人拼尽全力。但是,请不要粗暴地把国家荣誉和运动员的价值只绑在最后的那块金牌上。
随着盖德、陶菲克这些主要对手,甚至我的好朋友鲍春来都提前出局,奥运会的残酷正愈演愈烈。2008年8月16日下午,北京奥运会女单决赛率先打响。我没有去现场,而是选择了在房间看电视直播。这场比赛,我作为阿芳的男朋友,一定是有偏向性的。我希望她赢,这毫无疑问。整个下午,我都没有办法踏踏实实地坐下来。阿芳每打出一个好球,我就喊一下,在房间里跑一圈。比赛打满了三盘,那是历届奥运会女单决赛中最精彩的一场。只是最终的冠军只有一个,祝贺张宁。但是,我也以阿芳为荣。我知道她很想赢,虽然结果可惜,但已经没有遗憾了。因为她们两个都打出了非常高的水平,即使是第二,也应该无所谓了。
人的一生很有限,运动生涯更是非常短暂。可以说,从开始拿起球拍的那天起,就进入了倒计时。从我2000年进国家队,2001年开始在国际比赛亮相,到北京奥运会的7年时间里,每一天我都在尽力,都在不断地证明自己。
就在奥运会前一个月,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想要在球包上征集全队的签名,请大家给我写一些鼓励的话。写在一个我天天能看到、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我的东西上,那种力量的传递会不一样。历来都是别人找我签名,这次终于换我找别人签名。一开始我是让小队员帮我去办这件事。但后来,我觉得自己去也没什么了不起。
然而,训练总局的那堵围墙并不能真的让你与世隔绝。随着全世界的媒体涌入北京,北京的体育馆路——中国体育军团的重镇,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倒计时从100天、50天到30天,你甚至都能感觉到擂响的战鼓声越来越近。所有人都跟我说:“林丹加油,战胜李宗伟,战胜朴成焕……”认识的、不认识的、以前不怎么打招呼的,见到我都说“加油”。我知道他们是好意,可我本来就有些心烦意乱,他们这么一说,好比火上浇油。
以前每到星期天,我都会睡到中午,睡到自然醒,然后去吃饭、逛街或者看看电影什么的。但是到了备战的那两个月,我基本上每个星期天都会像往常一样上午9点就去跑步。并不一定有多么大的强度,我只是希望自己每一天都能保证很好的状态。这样到了下周一,我就能很快、很直接地进入到训练状态。我只希望自己每天都能有一点收获。
现在,我为自己感到骄傲。2012年伦敦奥运会将是我第三次代表中国男单参加奥运会。我在国家队用了12年的时间证明自己依然是男子单打中教练组首选的运动员之一。我要做的,是创造后人难以超越的纪录,是创造一个林丹的时代,而不是多年后当人们提起林丹时,只记得他拿过多少冠军头衔。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8月17日早上起来后,我做了简单的热身,中午吃得不算多,怕等会儿跑不动,然后准备睡一会儿。但那天中午,连文凯都睡不着。奥运会前的那段时间,他是和我走得最近的一个人,比教练和阿芳还要近。所有二线队员都放假回家了,就他一个人留下来陪我训练。他走近我以后,也感受到了奥运会那种极度紧张的气氛。决战的时刻越来越近,自然而然地就紧张了起来。
因为不容有失,我为这场比赛作了万全的准备。雅典奥运会前在韶山发生的那件奇事,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当2008年再有机会去湖南时,我特意再次去祭拜了毛家祖坟。上山的路上,当时我和陈金还在慢慢走,李导故意逗我们:“谁最快到,谁就最有诚意。”那天我和陈金还穿着便装,两个人就拼命往山上跑。陈金在北京奥运会上也获得了一枚铜牌。而在那场决赛前,我也效仿当年的孔令辉,在胸口上别了一枚毛主席像章,希望它能带给我力量,也了了心中的一桩夙愿。后来每逢大赛前,特别是奥运会前去毛家祖坟祭拜,就成了我们队里的一种传统。
我不知道我在从事的还是不是我从小就喜欢的那项运动。我打羽毛球只是因为喜欢,本能地、自然地喜欢。长大后,又需要我有责任心,代表中国参赛,要为祖国争得荣誉。虽然我走到了世界之巅,但是我的舞台反而越来越小,好像只有奥运金牌、只有那不到一平方米的冠军领奖台,才是真正实现我人生价值的舞台。这真的太可悲,也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