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婉转起伏的笑声中走了进来。我仰着脑袋笑着,因为一种幸福的怀疑而发笑,我怀疑的是,在这个醉了酒、做了爱之后的睡梦里,在我还没有恢复过来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我从一种昏迷状态转入另一种昏迷状态的时候,我居然还能是美丽、真诚的,而这位后来证明是个罕见的臭大粪的安东契克,则向门口转过身去,说道:啊,你好!——我回过头去,于是我就看见了你,莱昂纳狄克!
唉,如果我当时还没有在克休莎那所培训举止的好学校里学习过,如果我没有过卡洛斯以及他那种牛津化的优雅,如果我不曾在“民族”饭店的餐桌旁同时和三位大使坐在一起,还不包括埃塞俄比亚的临时代办,如果我没有和包括加夫列耶夫在内的那些大人物们、和那些与你相比要次一等的名流们交上朋友,那么,在我俩相见的时刻,我一定会惊呆的!但是,我已经不是从故乡那座古老的城市跑到莫斯科来的二十三岁的傻姑娘了,凭良心说,故乡的城市没有任何好东西,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咖啡端了上来。谈话变得空泛、活跃起来,但是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女人脚步声,正向我们所在的餐厅走来,在这里,谈话正在很随意地进行,在谈话过程中,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偶尔看我两眼,虽说他一直是个很封闭的人,遵循着古典时代的榜样,不像安东契克,安东契克的嘴里唾沫星儿乱飞,为了获得深刻的感受,他也弄出了太大的动静,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却拒绝了甜点,在享用着友好的谈话,就在这时,女主人走进了餐厅。充满着提前具有的愤怒,也充满着反常的自我优越感,她朝餐桌看了一眼,发现了我,她似乎很是反感,虽说我已欠起身来迎接她,像通常那样,以一副恭敬的模样向她致了意,可她还是那样看着我,至多也就像是在看一只蝙蝠!——安东!这又是谁?——她尖声问道。——这是伊拉。——安东冷冷地介绍说,没有发现有任何的疑虑。——你要喝杯咖啡吗?——你难道不知道咖啡对我有害吗?——什么东西对她都有害,这只吃撑了的火鸡,这只没文化的母鹅,在上流社会里她硬充做一个有教养的女人,一个精通艺术的女人,此刻,她把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似乎我是一个贼,偷了他们家族印有族徽的银子,可那些银子我见都没见到,而我生来就对物质的东西没有丝毫的爱好,她得到了一个关于我的反感印象,然后就走了出去。他怎么能和她一起过日子呢?他是一个具有内心构造的人,暗中渴望摆脱家庭,可他与这个气哼哼的老女人又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我承认,从那几张退了色的照片来看,她年轻时虽然并不漂亮,甚至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但还是招人喜欢的,比如说,她的学识,她对丈夫理想的奉献,都是招人喜欢的,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就天真、大意地咬了这个钩,但是,她在其中苟且偷生的那种甜蜜的生活,却彻底地毁了她。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懒散的生活,虽说,另一方面,在我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接近之后,我注意到,他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也许,就是他弄垮了他那位济娜伊达的神经,不止一次地嘲弄她那张鲜艳的、胖胖的小脸,尽管,他们那座除了驯鹿什么都不缺的宅子里的生活,在街头的一位旁观者看来,简直就是一部欢乐的大调交响乐,如果要用一个音乐名词来表示的话,因为音乐,是我漂泊生活中的惟一乐趣,然而,我却从不抱怨,从不放下自己的武器,在我刚刚来到莫斯科的时候,曾在林阴道地区给穷画家阿加福诺夫当模特,他在为一本给孩子们读的民间童话集画插图,要以我为模特画仙女,我从别人家的窗户探出身来,我看见:丁当作响的有轨电车,树木,屋顶,更远的地方是池塘,又一个池塘,从高处看下去,人们甚至显得有些幸福了,——什么都不需要,只求能这样坐上一整天,看着日落,身披一条白床单。我希望在这之后会出现守寡和屈辱,尽管我不是有害的。她倒全盘接受了下来。这时,咖啡喝光了,白兰地和血液融会在一起,醉意也似乎不存在了。我想去滑冰!——您想去吗?——我直接问他。他拒绝了,但他别有用意地看了我一眼。安东契克捍卫着自己的利益,邀请我上楼到皮椅子上去坐一会,但我清楚这邀请的含义,而他说,他想留我,只怕妈妈会产生误解,她很关注家庭的利益,尽管她和儿媳妇关系不好,通过这句话我才明确无误地得知,安东是个已婚男人,还另有个孩子!—— 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一个过路人,于是,我打算回莫斯科去,很不情愿地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这时,出现了一个巧合: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也要走,他打算捎上我。觉察出了相互间的某种默契,但我并不急于祝贺自己。安东契克最后还是偷偷地把我骗到了楼上,在楼上,我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我让了步,何必把他变成一个仇敌呢!不过,安东契克的所作所为,完全不配当他死去的父亲的儿子!是啊,是啊,安东契克,我要写下来,我不会饶恕的。我感到很不舒服!晚上九点左右,我和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一起离开了他好客的家。守门人叶戈尔做出一副姿态,似乎他只是一个守门人而已,他睁大眼睛看着这天堂般的生活,卑躬、殷勤地伺候我们上路,就像在旧社会那样,祝福我们一路平安,然后打开大门,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的大胡子撅了起来,不过,幸运的是,济娜伊达并没有出来,借口说她的偏头痛犯了,正躺在床上看书,——是安东契克这样对我说的,他吻了吻我的手,表示感谢。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这个混蛋!
我觉得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有些严厉,但是,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前谈话,我却感到很幸福。——您是乌克兰人吧?——他带着一丝狡猾问我。——我是血统纯正的俄国人,——我回答,然后又接着说,——冬天好。冬天可以滑冰。——您喜欢滑冰?——非常喜欢!——我还以为您是乌克兰人呢。——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说道。——不,我是俄国人。——我要他确信。——叶戈尔把冰鞋擦出来了吗?——他问安东。——冬天,我们就把网球场浇成冰场。——他又对我补充了一句:他那时就认为我是他补充意见的合适听众了!——那谁知道!——安东说,——我反正又不滑冰。——他给擦出来了。——女仆一边收拾盘子,一边插话说。——这很好,——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赞许道,——那您午饭后就去滑冰吧!——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几乎是在对我下命令,我回报给他一道感激的目光,这道目光与滑冰只有着间接的关系,而他勉强能觉察到地冲我笑了笑,我也勉强能觉察到地冲他笑了笑,接着,他拿起叉子,用叉子敲打起桌子来,陷入了沉思,然后,他转身面对安东,与安东就电话铃声的问题展开了事务性的交谈,电话一直没响,因为安东昨天就把电话线给掐断了。
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什么话也没说,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喝了下去。厨房里闪出了身穿白色围裙、坚守在岗位上的女仆,她建议主人吃点东西。这个建议被他采纳了,他甚至带有一种饿汉才有的急切,虽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后来笑着坦白说,他刚刚做客回来,肚子饱得不行,可我这时还不知道他肚子不饿,因此感到很吃惊,见他坐到桌子前,拒绝了一切食品,除了一小块鲑鱼。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又干了第二杯酒,但是没有和我们碰杯,就像常说的那样:自斟自饮。
我没有像一个女中学生那样跳起来。我没离开椅子,我在等待他的目光和问候,在这一问候中,我敢发誓,已经包含有兴趣,而不仅是一个特殊人物抽象的礼貌和人道。——你们认识一下吧!——安东容光焕发,他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他被介绍给了我,说出了名字和父称,他的手也伸了过来。——而这一位,——安东说道,接着,他俩欣赏起我纤弱的脖子来,我的脖子小鸟似的从彩色的、但主要是淡紫色的衣裙中钻了出来,这裙子有点儿像吉卜赛人的衣服,但若从优雅的角度来看却是完美无缺的,这是我的叛徒克休莎送给我的礼物,她把我扔给安东契克,来演出这段早场戏,作为不体面爱情的补充物,男人们需要这种补充物,与其说是出于贪婪,不如说是出于身体那种下意识的想恢复疲劳的需求。——而这一位,——他俩欣赏着,弗。谢僵硬的侧面像也变得柔和起来,那侧面像就像是在庆祝胜利的节日里冲压出来的像章,趁着热乎劲儿,他乐意把这像章送给任何一个老乡,虽说,在他办公室里挂着的那些带有题赠的照片上,他的侧面像由于升高的温度而有所融解了,但是,在每一张照片上都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他是一个意志坚定、头发蓬乱的人:瞧,这是海明威在目光敏锐地看着弗。谢,握着弗。谢的手,背景是一个非俄国的南方城市,而弗。谢也同样在目光敏锐地看着海明威。——而这位老寿星又是谁?——这是当时富有传奇色彩的吟唱诗人江布尔江布尔(1846—1945),哈萨克民间吟唱诗人,1941年曾获斯大林文学奖……——我不知道这个人……那这个表情客气、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的人呢?——是加里宁米哈伊尔。加里宁(1875—1946),苏联国务和党的活动家,曾任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那是我得到的第一枚勋章。你看。这是在前线。和罗科索夫斯基罗科索夫斯基(1896—1968),苏联元帅,曾任苏联国防部副部长。在一起。——这一张呢?——这张没意思,是什么一个民间合唱队……——你有和斯大林的合影吗?——有啊。——他俯下身去,探进桌子的底柜,他珍藏着那幅照片。—— 瞧。是在格奥尔基大厅。——你在哪儿?——瞧,在左边的角上,在法捷耶夫和切尔卡索夫切尔卡索夫(1903—1966),苏联演员,曾获列宁奖。的后面。——啊,他个子真矮呀!——伟人的身材全都不超过中等个儿。——他有点生气。——这么说,你也是我的伟人!——他稍稍开了个玩笑:我想,在我的讣告上他们会写上“杰出的”三个字。——他看得真准!在讣告上,他们果然写上了“杰出的”这个形容词。——这是我和肖斯塔科维奇在一起。——他好像一副惭愧的样子?—— 一定是犯了错误。——他补充了一句,然后看着照片沉思起来,傻傻地笑着,又回到了那个头发蓬乱的青春时代,与此同时,他手里在把玩着一个东西,他喜欢在手里来回转动一个小玩意:小盒子,糖果纸,叉子,我的胸针,或是我的一缕头发,——当时要想犯错误并不难,——他补充了一句,认为我始终是他补充意见的合适听众:我也犯过错误……他再次沉思起来,但不痛苦,不惊慌,不是没有希望地,不是难以逆转地,不像所有那些涉世很浅的人那样,他说那些人是废物,是鸡脑袋,他们胡乱发表评论和判断,所说的话空洞无物,做出的概括叫人不可原谅,他可不会用自己的纪念章去玩那种吵吵闹闹的游戏,——比如说,儿童玩的那种投棒游戏……——艺术应该是有结构的,——他抱怨道,但不带怨恨,更像是心平气和的。——可他们在这事务中弄懂了什么问题?——他喜欢“事务”这个字眼,在谈到国家大事的时候用它,在谈到日常生活的时候也用它,他甚至把一些完全世俗的东西也钟情地称做“我的事务”。我在内心深处也一直是个爱国者,于是我说道:你想想,我的女朋友,躲躲闪闪的克休莎,竟然从枫丹白露给我写来那么些疯狂的信!——他非常专注地听着我的话,用手捻着自己的耳垂,这是他的又一个习惯动作,总的说来,他的耳朵长得很好看,有着高贵的血统,他的两只耳朵没戳在那里,也没撅在那里,耳垂没缩成一团,也不太尖,——他的两只耳朵是弯曲的,让我着迷,暗示它们是具有音乐天赋的。我很快就注意到了这对耳朵,虽说在我们这里,耳朵只是谈话的一个多余对象,耳朵没有什么时尚,我们的人民还没有被宠坏,他们只需要乳房和大腿,有很多乳房的爱好者,我根据自己的经验能得出这个判断:大乳房能引起兴趣。我同意,它从来都不是最后一个考虑对象,我自己也去做过比较,就以那些照片为例吧,我主观上认为自己还是胜利者,而那些伊万诺维奇们会问我:您指的是哪些照片呀?——好像他只和那么些个海明威照过相似的!我发现,他们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说,你们别想着去找,你们就是踏破铁鞋也是找不到的,我也不是一个傻瓜,但是,耳朵的美却依然很少受到人们的关注:这是个别出心裁的器官。而且是有用的。在纪念章上,我要补充一句,也能看得见。比眼睛和眉毛还要清楚。也就是说,如果是侧面像的话。虽说,在大乳房的时尚出现之后,我便骄傲起来,立即停止戴乳罩,这引得波里娜露出了痛心的表情,不管沾不沾边,她总要让我不痛快,一次又一次!只要一看见我,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在科克捷别利对克休莎抱怨过这事,克休莎轻轻地靠近我,在柔软的枕头上,为了别一不小心惊动了我,为了别用迫不及待的动作挠破我,她能看得出来,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是一个到这里来寻开心的傻瓜,穿着出格的小泳装在海滩上亮相,她为我感到害羞,我的克休莎,她把我看得太高了!波里娜却歇斯底里了,她什么都不想看见,有一次,她竟然抓起衣架朝我扔来,差点儿弄瞎我的一只眼睛,她这是白费力气,因为我的老爸就是独眼龙!事情最后到了这个地步,她尖着嗓门叫喊道:你写份辞职报告吧!但是,总能治住她的是全能的维克多。哈里托内奇脸上的表情,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很看重我,而且还是我的一个达到了某种冒险程度的保护人,他允许我迟到,或是完全不来上班,去过那种相当自由的生活,这时她在怎样地欢呼啊!她在怎样地发狠啊!可是,当这种冒险程度被一笔勾销的时候,她的仇恨像开水一样烫伤了我的脚,可我仍然在竭力支撑着,好像连仇恨也是可以习惯的。可你永远也习惯不了它!但是,在上面提到的那件事情之前,我一个字也没有说过,说哈里托内奇保护过我,纵容过我,如此等等,这么说,嫉妒存在于集体之中,特权也是由此而来的,而你们能得到什么呢?当然,他们会作出各种猜测,可我们却不给他们任何口实,不能公之于众啊!当然,也有过疏忽,但那是他的疏忽,而不是我的疏忽!因为他不愿把握住理智的分寸,要因为我而冒险,像大兵那样勾引我到办公室里去:来,他说,我们来谈谈。我以拒绝作答,他就会气鼓鼓的,波里娜就会破口大骂,可事实上,我和他还是一起想出了一个计划——我该转到大剧院去,在那里跳舞,扮演女王一角:不一定非得跳舞,在这里重要的是举止和优雅,重要的是,要善于威严地垂下脑袋,用扇子给自己扇风,——所有这一切已经被植入基因,去对其加以发挥并不太难,再说,诱惑也还是有的:所有那些功勋演员,甚至是人民演员,都在你的脚下舞蹈,因此,不太内行的观众远远地可能受到视线的欺骗,把我当做领舞,那么,干吗不顺着他们的意思来呢?这个问题已经部分地得到了同意,至少,一些前期步骤已在落实,也认识了一些人,我们的关系网也开始运转,眼看着,我的眼前就将出现这样一个未来:不仅要去糊弄那些外省人,而且还要到处巡演,去骗外国人,但就在这个关头,维克多。哈里托内奇突然醒悟过来,刹了车,他认为,我一旦脱离了他的庇护,就会变得难以企及,就像那位女王一样,他想,这样一个心理障碍是难以逾越的:他虽然固执,却是不爱记仇的,而且他也上了年纪,而且我也没欺负他,就是欺负了,也不是什么灾难,他也能经受得起,很快就会忘掉:他的选择余地很大,大家全都在兴高采烈地等待特权,他会得到安慰的,他不会出什么事的,但话总是要说的,我可不是在白白地受罪!当我正要慢慢地打破这道心理障碍,因为,平放的石头底下流不过水,也流不过任何东西,一切还得靠自己努力,就在这时,我突然落入了我的生活中那个完全不同、绝对隐私的角落,因为正是在这里,我的长时间的忍耐到了尽头,而其开端就是清晨的醉意,就在这个时刻,我在因一个偶然的俏皮话而发笑,我转过头去,就在这个时刻,他不出声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他问道:这位是谁?——这位是,——安东答道,他迟疑着,不知该如何介绍才好,尽管他说了那一大堆的恭维话,却没能记住我的名字,但是,我对名字却没有什么先入之见,我的原则是:只要人好就行。——伊拉,——我及时地、偶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就像是在一片沼泽边上采了一朵勿忘我花。——这位是伊拉!——安东热情地附和道,但是,他也可能回忆起了这个很一般的名字,这个名字是克休莎还给我的,从我这一方面来讲也不是没有过犹豫的,因为,由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开了一个头,所有的人都带着一种压抑人的庸俗味道,把我叫成“伊列娜”,这甚至让我感到很高兴,——伊列娜!——可是克休莎却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 这名字和克林普纶一样糟糕!——我感到伤心,垂头丧气,因为,我作为一个第一代知识分子,还没来得及学会区分真假宝石,岁月就已经流逝过去了。其余的话听起来都像是颂歌。他说,叫我伊拉,也就等于什么名字都不叫,因为我是一个爱的精灵,是一个难以超越的、富有神性的、令人着迷的天才!——父亲!——安东气恼地喊了起来,——你别信她的!这只不过是场戏!……他翻着白眼,整理着长衫,那长衫由于多余的动作而敞开了,长衫像是在巴黎买来的,他去巴黎的次数不亚于我去图拉,不过,我在图拉也没什么事好干。
我抽起烟来,我夹着香烟,让它远离我的身体:我要让人明白,不仅我的姿势很熟练,而且我的手腕还非常地纤细。在高贵和标准孰高孰低的论争中,我在思想中还是将高贵摆在第一位的,而且我的脚脖子也很纤细,但是,我们这里的男人几乎都是农民,事实上,乳房和大腿——就是他们贫乏的所有,虽说我从来不许无赖汉胡来,从来不孤身一人地落到无赖们那种富有攻击性的环境中,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在郊区电气列车上,在体育场里,在影剧院吱吱作响的座位上,我面带忧愁地看着那些低劣的脸庞:我的脚脖子和手腕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给死人准备的澡堂!他们被各种操心事给扭曲了,压倒了,他们一浪又一浪,像灰色的幽灵一样从烟酒商店旁滑过,没有人能发现我身上最出色的地方,而我会坐上一辆出租车,赶快离开这些人,常常是因此而花掉最后一个卢布。我对他们的蔑视如此强烈,甚至根本不想去拯救他们了。圣女贞德一直沉睡在我的身上,现在她终于醒来了。忍无可忍了。
你不是从严寒中走来的,不是从朦胧的门厅里走来的,你边走边松开薄皮驾驶手套,因为,尽管年龄不小了,你仍然是一个驾驶迷,——你是从电视屏幕向我走来的,走在那个闪亮小匣子里的蓝色中,走在从容话语的云雾中,你是从艺术天地里升腾起来的,是从成就和尊重的花环中升腾起来的,——只不过,你的个子比我料想的要矮一些,人也比想像的要瘦一些,但你的脸庞,伴着满头的银发、微微泛红的额角和蓬松的完美分头,闪烁出的却正是生活成功的无误光芒,虽说在那脸庞的深处,像我后来所发现的那样,已经藏有某种惘然。
今天很冷啊,——他说。——零下二十度。——是冷。——安东皱了皱眉头,也干了一杯。——我倒是喜欢冬天。——我说道,稍稍带有一些挑衅的意味,虽说,我打生下来就没喜欢过冬天,一年四季,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看了我一眼,脸上慢慢地表现出了赞许:您喜欢冬天,——他很有分量地说道,——这很好。每个俄国人都应该喜欢冬天。——为什么每个俄国人都应该喜欢冬天呢?——安东问道。——普希金就喜欢冬天。——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解释道。——那又怎么样?——安东说。——普希金在这里管什么用?我就不喜欢冬天!我恨它。——这么说,你就不是俄国人。——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说。——我为什么就不是俄国人呢?——安东感到惊讶,——那我是什么人,难道是犹太人?——犹太人也喜欢冬天,——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说,——怎能不喜欢这样的美景呢?——他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
天色暗了下来。
那又怎样?没什么好结果。不过我得指出,到目前为止我还有热度,还活着,虽说怀了孕,虽说身中比原子弹还要糟糕的致命枪击。我躲在丽杜拉那里过日子。整个文明世界都知道我。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恐惧不断地潜入,尤其是从门下方的缝隙中潜入,就像是一阵微风,像是地板的吱叫,像是冰箱的呼噜,当它颤抖着身子,在黑夜里突然打开了灯。这些畜生!畜生!看他们把我逼到了什么境地!如果没有丽杜拉,没有她那双温顺的、温情的眼睛,没有她那若有所思的抚摩,那能短暂驱除我一时的耻辱和强加的恐惧的抚摩,那我会怎么样呢?只会是一个满是鲜血的澡盆,里面漂着一具尸体。但是,我怜惜丽杜拉,也不完全信赖她。对于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我也同样不信任,但既然他要帮忙,那就请吧!而你,哈里托内奇,你也同样是一个无耻的家伙,虽说你对我还是有所迁就的,我要去睡觉了,一直躺到一点钟,两点钟,然后,我再躺在密密麻麻的泡沫里,那位要价七卢布的按摩师就会走过来,他的动作非常利索,虽说丽杜拉的按摩技术也并不比他差,通过这位按摩师的按摩,我终于颤抖起来。我从未对他说起过这一点,他也不露声色,没有跨越那道一般礼貌的门槛,他总是给我讲那些女演员和女舞蹈家的最新消息,却一次也没有对我不由自主的颤抖原因做出解释。在这一切之后,哈里托内奇竟要我给我的那些庇护人写一封语气尖刻的回信!不,亲爱的,你自己写去吧。这时,你便央求我,并合乎逻辑地感到气愤,因为不久之前还唾手可得的东西,却一下子变得遥远了,不属于你了!我在笑你呢,畜生!你在抽筋!我却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