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就不让呢?!”公一的嗓门越来越高。
作为母亲,聪子已不是第一次这样为儿子袒护了。
“明天就得还,今天晚上必须看完。”
町野思绪万千,往日的情景尽现眼前,好像就在昨天。
这一天,公一从打工的超市扛回一大堆东西,全是厨房用的清洁剂什么的。为买这些东西用去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说是半价优惠,只对商场职工。
“嗯。不,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多说了一句。”聪子极力想平息丈夫心中的怒火。
“没什么!”
有时家长实在看不过去,说他几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家里几天不得安宁。就连町野也不得不退让三分。公一毕竟已长成大小伙子了,打起来哪是他的对手呢。
“就是因为你总这么想,才把孩子给惯坏了。”
实况转播马上就要开始了,因为工作的关系不能不看。町野耐着性子走了过去。
“就一个小时。事关公司的工作。”町野极力克制着。
“公一去哪儿了?”
“没关系。”
虽然儿子已是恶魔缠身,但妻子仍是那样地爱他。即使他已不是我们的儿子,她仍在执着地爱着,全然不知儿子的躯体已被毒汁浸透。
“你不是总说儿子的实际年龄才小学一年级吗?我看他是有病,只要病治好了,他会成为一个好孩子的。”
“说不行就不行。”公一冷冷地甩出一句。
拉门上刚糊过不久的隔扇纸被捅破了好几个窟窿,在他回来之前还没有来得及修补。虽然拉门可以修好,可多年收存的世界名酒却无法复原了。
“公一!对爸爸怎么能那么说话。”聪子忍不住劝道。
也许聪子的话是对的,町野没有再说什么。
“到底出了什么事?”町野再也控制不住,直感到喉咙里有一股热浪往上涌。
公一只是肉体上长大了,可头脑还停留在孩童时代。家里过度的溺爱助长了公一的玩世不恭和极端利己的个性。家里交待的事他从不放在心上,一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再去问他,他却说:“本来这件事就不应该让我做”。从那以后,家里再急再重要的事都没有找过他。
“他都23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町野对妻子的话不以为然。父亲总爱拿自己小时候和儿子比。
是的,公一早已不是那个血脉相连的公一了,他已经变成了一具被魔鬼夺走了灵魂的“公一形骸”。再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生旅伴被魔鬼一点一点地蚕食下去。
既然决定了,就不能再犹豫。如果被抓住了,就和妖魔一起下地狱。
想来想去,町野最后决定制造一起交通事故。交通死亡属于偶发事件,伤害者和被害者之间不存在任何利害关系,而且伤害者也不存在任何杀人动机。再机敏的警察也不会想到亲生父亲会伪造交通事故来杀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妻子会死在儿子的手里。
“怎么能怪我呢?我看是咱们孩子脑袋有病。如果不管,会越来越厉害的。”聪子极力说服着丈夫。
町野一男下班后回到家。开门的是町野的妻子——聪子。只见聪子右眼角下面隐约可见一小块发青的淤血,右嘴角挂着一道划破的口子。
“今天都快中午了,他还躺在床上不起。我说了他一句,他就不干了,随手抄起东西就扔了过来。”
为了把儿子对自己的伤害掩盖到最小限度,妻子强忍着疼痛,装出什么都可以吃的样子。每每看到妻子吃饭时的痛苦样子,町野的心就颤抖。
町野久久凝视着幻觉的深处。
“你说什么?”
苹果打翻了正在炸东西的油锅。油洒在地上,“啪”的一声着了起来。
和聪子结婚后,聪子曾两次怀孕,但都没有保住。去医院检查,说是子宫后屈,即使怀孕也容易流产。婚后第三年,又怀了公一,三个月的时候出现先兆流产,不得不长期住院,总算保住了。
“不用,稍微躺一会儿就好了,求求你,千万别叫救护车。”事到如今,妻子想的还是儿子的名声,怕邻里对儿子说三道四。
町野强忍住心里的火气:“你要是成了家,一下子把工资全花了,以后怎么过?”
“脸都成这样子了,还说没什么!”
聪子被町野扶上床,敷在脸上的毛巾不一会儿就被血洇透了。町野正要换一块新毛巾,忽然“当”的一声,一颗石子样的东西从毛巾里抖出来掉在地上。町野弯腰捡起来一看,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原来是妻子的一颗门牙。
“脸上怎么了?”
决心已定,然而还有一个障碍必须排除。
“算了!我不听!”公一手一扬,转身离去。
町野家现在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全被公一打得伤痕累累。闹钟、暖瓶、台灯,甚至电视遥控器,不知换了多少个。家里凡是手能够到的地方连鸡蛋也不敢放,妻子不知多少次遭受鸡蛋的袭击,头发里沾满鸡蛋黄儿,到美容院用香波怎么洗,腥味儿也去不掉。
“公一,你看的是录像,以后看也行,快把电视让给爸爸。”看到父子俩谁也不让谁,正在厨房里做饭的聪子慌忙劝道。
町野一男有时甚至产生一种幻觉,看见恶魔正在把毒爪伸向公一。以前那个从出生到懂事、人见人爱的公一已被魔鬼劫走,成了与町野家毫无共同之处的魔鬼之子啦。
这种思想伴随着他步入小学、初中、高中,并恶性膨胀着。
町野突然感到过去的幻觉是这么清晰地展现在了面前。
“难道……我的儿子……,不……。”町野极力想从幻觉中摆脱出来,但这种幻觉却怎么也赶不走,轮廓越来越清晰。
町野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公一拿桌上的镇纸狠命地砸向妻子的脸。镇纸打在眼上,差一点失明。妻子的腰不止一次地被公一踢踹,现在站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儿就受不了。
町野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上:他必须在妻子和儿子之间作出选择。这是痛苦的选择,两者必须舍弃其一。
然而,没有经过阵痛、没有听到第一声儿啼的父亲是不可能真正体会到这种母爱的。当父亲对孩子失去信心、甚至绝望的时候,总是母亲挺身而出,执着地寻求那怕是一点点的希望。
但是妻子掉落的门牙使他不能不转过头来正视它的存在。
“我都忍了23年了,23岁应该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了,可他都做了些什么?我看这孩子已经完了,再等多少年也白搭,不可救药了!”
然而,另一个声音在高喊:不,他早已不是你的儿子,你除掉的是夺走你儿子的妖魔。这也是你儿子对妖魔的报复。
“把电视让给爸爸看一会儿好吗?”
“现在一点儿都不疼了,用凉毛巾敷一下就好了。”聪子拼命想在丈夫面前遮掩过去。然而,走进客厅时,町野不禁愕然失色。
客厅里一片狼藉,空气中飘着一股刺鼻的酒味儿。客厅柜的玻璃被打裂,自己多年收集的名酒滚到地下摔成了碎片。
虽然妻子这样说,町野还是不放心。
也许公一脑袋里确实有病。町野想起来,平时公一的困劲儿一上来,就像一堆泥,怎么叫也叫不醒。有时洗澡的时候,煤气还开着就躺在浴盆里睡着了。还有好几次把水壶坐在火上就去睡觉了,水都快烧干了还不醒,差一点儿引起火灾。家长怎么说也记不住。
虽然妻子极力掩饰,但嘴角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淌血,眼角开始肿了起来。如果稍偏一点,后果真不堪设想。
“你说什么呀?你是不是对‘我们公司’的商品信不过。睁开眼睛看看,这都是一级品,全是半价,不是职工还买不着呢!”
町野害怕这种幻觉会变成现实而一直把它潜藏在心底,他没有勇气正视。
这样下去,妻子的性命早晚要断送在公一的手里!
町野毫不犹豫地选留了妻子。为了把妻子从魔鬼的手里解救出来,必须铲除魔鬼。
“我知道是半价,可你把钱全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以后喝西北风去!”
在公一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但是,血管里流动的相同血脉又是那样猛烈敲击着町野那颗颤抖的心。
公一被录像的情节吸引住了。好像是一部电影录像片。
但公一自小就养成了一种孤独怪癖的性格,干什么都是以我为中心,喜欢把自己憋在一个人的小圈子里。有时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他就把喜欢的玩具全拿出来摆一地,一个人默默地摆弄一天。他统治着自己建立的王国,使用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语言。他把和外界的交往总是压在最小的限度。
“闹了一阵子,就出去了,谁知道去哪儿了。”在公一的眼里,家长的权威早已荡然无存。任何的规劝只能招来一场更大的暴风雨。
面对可怜的妻子和肆虐的儿子,町野陷入了沉思:不错,公一是我的儿子,但曾几何时已经不是了。因为是独生子,我们给予他太多的溺爱。可是世界上那么多沐浴父母之爱的独生子,有谁像公一那样毫无怜悯之心、对生养他的母亲大打出手呢?
为了从妖魔的血口中拯救妻子和自己,必须铲除缠在公一身上的恶魔。
“你不懂,这是半价,知道吗,半价!买得越多越赚。”公一的嗓门高起来。
这时夫妇俩才发现儿子不见了。也许是看到自己闯了大祸躲出去了。
町野终于决定对公一下手了。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决定。多少个日日夜夜,一想到公一的血管里流着自己和妻子的血液,他的决心就动摇了,手就发颤了。
“不小心摔了一下。”
在家里,年龄小还可以,但一进幼儿园接触到了外面的大世界,过去自己那孤僻王国的语言就再也行不通了。在这种“外压”下,孤独怪癖的外壳被打碎了,然而他却没有就势溶入到外面的大世界中去,反而更加加固了自己王国的外壳,并龟缩在里面。
“这也是不小心摔的吗?”町野的目光从地下的酒瓶转向妻子。
好不容易托关系进了一所私立大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到两年就中途退了学。临时找的工作也没有常性,换了一家又一家,稍不如意,就不辞而别,好像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每天不是睡懒觉就是看录像,再不就是和一群酒肉朋友下馆子,直到喝得烂醉。
“不管怎么说,把工资全……”
他编造的这些自欺欺人的理由,并不能证明他还存有一片父子情爱。
一个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危险幻觉开始浮现在脑海里,并剧烈地震撼着。
对于他来说,只有自己的王国才是真正的乐园。虽然作为外界——社会的一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但王国之外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只不过是一片虚无的幻影。
“不行!”公一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仅家里的事,就连和朋友的聚会他也从来不遵守时间,迟到了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家里的人和了解他的人倒没什么,可别人有这么一次,下次就再也不和他打交道了。
被吓得不知所措的町野慌忙拿起桌上的沙拉酱往地上撒。聪子也一手捂着脸一手拿着毛巾拼命扑打。直到把火扑灭町野才想起聪子脸上的伤。
他一口一个“我们公司”,然而稍不顺心,“我们公司”马上就变成了“该死的公司”。在公一的眼中,什么社会,什么工作,都靠边儿站。他变得越来越不听劝阻,越我行我素了。
“叫救护车去医院吧。”
然而,她那份割不断的爱子之情又怎么能轻易抛弃呢?
“聪子,要紧吗?”看着满脸血水的妻子,町野担心地问。血从妻子的鼻孔里滴嗒滴嗒往下掉,嘴角也在不住地往外涌着鲜血。
“小心!”听到町野的一声大喊,聪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脸上被重重地砸了一下,顿时鲜血流了出来。
在父母的精心养育下,出生时重3100克的公一眼看着一天天长大。在町野的记忆中,公一连一次感冒也没得过。
住院花去了全部积蓄,致使后来的家庭生活一直非常拮据。
“别骗我了,是不是又是公一?”面对丈夫的追问,聪子低头不语。
看着眼前被公一打得满脸伤痕的妻子还在护着他,町野的心在颤抖。他深深感到了一颗在跳动着的伟大母性之心,最无私的母性之爱!
“他现在去哪儿了?”
“到底因为什么?”町野盯着妻子追问。
“别忘了你是他父亲,我们不管他谁管?这孩子离了咱们怎么办呢?”
“推迟一小时看不行吗?”
“别烦我好不好,现在正是关键时刻。”说着,公一把手指在遥控器上狠按了几下,音量顿时大了起来。
吃完晚饭,町野匆匆洗了个澡。晚上有重要的实况转播要看。他换好衣服走进客厅,看见公一躺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正在看录像。顿时,一股厌烦之感袭满全身。
如果不杀掉公一,缠在他身上的妖魔就会把妻子的血吸干,然后把它的毒牙伸向自己。
从那以后,町野和聪子把全部的爱都放在了独生子公一的身上。不可否认这也是对公一溺爱的一个原因。
星期天一家三口儿去公园,胖墩墩的公一不时引来人们羡慕的目光。后来聪子又怀了孕,中间去医院检查得知孩子是畸形儿,只得做了人工流产。为了保全孕妇的生命,不得不连子宫也一起摘除了。
这些年来,町野这个家在聪子小心翼翼的照护下才得以维持。町野即使几天不回家,也不用担心。聪子从不让孩子离开身边一步。现在公一都23岁了,还离不开母亲的照顾。公一明明知道没有母亲就无法活下去,却对母亲以拳脚相报,就像是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还在拿剪刀往救生圈上扎。
父子俩在一起从来没有谈拢过。大人的话对公一来说,简直就像对牛弹琴。
“真讨厌!去你妈的!”公一顺手掠起放在餐桌上的苹果冷不防地朝聪子猛砸过去。
血虽然止住了,但剩下的门牙由于失去了支撑也开始慢慢松动。硬东西暂时不能吃了。
“求求你,别怪他,他还是个孩子,等以后长大了就好了。”
町野天天神经质般地在心里念叨:我杀死的不是亲生儿子,是威胁妻子和自己生命的魔鬼。这是一种正当防卫。这种想法使他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