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尔芬带她走进孩子们的卧室,马库斯正盖着毯子,躺在床上睡觉。菲德利斯也被她叫了过来,站在门口。女人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段蓝色绳子,缠在手上,然后掀开马库斯身上的毯子,轻轻叫醒了他。她细声细语地说了些德语,然后用英语告诉他,在给他测量身体时,请他躺着别动。马库斯还没完全从梦中醒过来,便乖乖地伸直胳膊,让她拿着绳子在上面比画。她忙活时,他双眼圆睁,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个布劳赫家的女人把他浑身上下都量了一遍——躯体、大腿、脖子、手、脚和头,然后审视着他的脸,把绳子放回去,按照刚才的顺序又量了一遍,只不过这次每挪动一下绳子,都会用德语平静而坚定地念些咒语。这时,马库斯已经沉浸在极度的愤怒和恐惧中,肢体僵直,不过菲德利斯和戴尔芬都没注意他,他们全被眼前的戏剧性场面吸引住了。等她忙活完后,又将毯子拉到马库斯的颈部盖好,轻轻拍了拍他,然后转身离去。她往外走时,菲德利斯用一块肩肉火腿酬谢了她。戴尔芬也赶快忙着去招呼顾客,没再回去查看马库斯的状况,这时的他正躺在阴暗的房间里,陷入了沉思。
“他在学校跟所有孩子说,还到处吹嘘,他差点就死了,说殡仪馆的人来给他量过身了,要做棺材。”
忽然有一天,她发现他更像菲德利斯了。那种渗透人心的静默,安然享受着独处。虽然他像彻底换了个人,也更加成熟了,但她觉得最好还是把他当成小孩对待。她会细致地照顾他一整个白天,接待顾客的间隙也会到屋后喂他喝浓郁的饺子汤,那是以前伊娃教她的,她会在孩子们生病时做给他们吃。有阳光时,她就让他去晒晒太阳。当毛茸茸的初雪落在待宰栏的横杆上,后院的花园覆盖上一层蓝色的冰霜,她会让他坐在窗边,感受这一景象。她觉得他需要光,源源不断的光,明亮的光。她觉得他吞噬了那座山坡下所有的黑暗。
“车里有只蜜蜂。”弗朗兹说着,摇开了车窗。
自从在松树下度过的那天后,他就没再和玛兹琳说话。那一天,他莫名觉得自己该为土坡的坍塌负责,故而也就殃及了她。他将玛兹琳抛在脑后,不再去想沉浸在两人欢愉中的错误,就好像已经通过弟弟差点丧命这件事进行了判定。他望向贝蒂,她的脸稍稍上扬,目光越过方向盘,望向前方,这就使她突出的下巴呈现优美的弧度。她圆润的脸颊搽了粉和胭脂,嘴唇涂得鲜红光亮。弗朗兹很好奇亲吻涂着口红的嘴唇会是什么感觉,他也会满脸沾上口红吗?它看起来太闪亮了,就像未干的油漆,颜色像鲜血一样深。一想到脸上留下红色的印记,他隐隐有些兴奋,赶快晃了晃头,清空了大脑。
“你还是有点发烧。”
他的声音有些模糊和迟疑,斜着眼望着戴尔芬,露出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你感觉好些了?”她问,对布劳赫的治疗起到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感到惊讶。她带他回去,坐在餐桌旁。马库斯点了点头,沉着脸,十分戒备。他一勺接一勺,慢吞吞地咽下土豆汤,固执地用面包揩净。“我去上学了。”他宣布,然后用没骨折的那只胳膊拿起书。
“我不在乎。”他把她的手甩到一边,强撑着自己的尊严,趾高气扬地从她身边走过。显然,他觉得自己被严重冒犯了,但戴尔芬完全搞不清楚原因,直到几天后,弗朗兹问她:“给马库斯量身做棺材是怎么回事?”
他转过身,沮丧地望向窗外。贝蒂看他分了心,就像不知道他之前在跟玛兹琳恋爱一样,说:“那是玛兹琳·希梅克,她只有一件裙子。”
“害怕被叮吗?”贝蒂的声音顽皮而挑逗。
“去我家吧,”她说,“我需要你教教我数学。”
“也就是说,”她说,“女人死了,不是个悲剧。但若马匹死了,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不是这样的。”弗朗兹说,声音听起来窘迫而绝望。
现在没人会否认,整个中西部地区最有声誉的诊所也没能挽救伊娃的性命。还有一点众人皆知,那就是布劳赫家在治疗孩子方面颇有一套。曾经就有一家人接受她的建议,给孩子肚子上绑了个鸡蛋,将疾病转移到鸡蛋上,然后把生鸡蛋放在火里烧掉。按照她的原话,这样就能将疾病凝固在燃烧的蛋黄中。她还精通测量术,在测量人体各个部位的尺寸后,通过结果来解读人体可能会患上哪些疾病,并能运用对症的家族咒语,来驱除各个身体部位会遭受的伤害。于是,他们就派人去请了这个女人。一天,她直接出现在肉铺门口。她和戴尔芬想象的完全不同,不像其他俄罗斯移民那样,戴一条黑头巾,或穿一件围裙一样的打裥裙,甚至就连身材也不肥胖。她只是个矮小结实、干净利落的女人,留着深褐色短发,面色红润,脸上有些雀斑。
马库斯自打被人从土坡下解救出来,就病倒了,不只是胳膊骨折而已。虽然希奇大夫说那是一种复杂得颇有趣味的骨折,但他的健康仍遭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因素影响,他一直高烧不断、昏昏欲睡。戴尔芬把他的症状称为“出土后遗症”。按照她的想法,一定是地下的寒气侵袭了他的身体,即便出来了也没完全走出地下的阴冷,而那里长眠着他的母亲。有时他望向戴尔芬时,眼神如此平静而果敢,让她不敢直视。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他的目光不过是一个新生儿那样好奇而探寻的眼神,便随他去了。她不再通过读诗来转移他的注意力,或和他玩游戏来逗他开心。她发现他需要思考,慢慢地,重新回归他的生活。他一双蓝绿色眼睛的瞳孔一直放大着,不过,若他的内心依然充满黑暗,那并不是被掩埋导致的死气沉沉,而是在通过一种奇怪的方式重新孕育,获得新生。
戴尔芬本想告诉马库斯事实真相,但转念一想,又突然担心起来,若他听完后,干脆爬回床上该怎么办?以后彻底拒绝被唤醒该怎么办?不管怎样,这次布劳赫登门造访,激发了他心中愤怒而惊恐的能量,从而实现了他的瞬间改善,也算是疗效颇佳。虽然马库斯面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受伤神态走来走去,并对自己骨折的胳膊悉心照料,但他看起来确实痊愈了。又过了几个星期,她才把真相告诉了他。不过那时,他病因不明的症状早已彻底消失,他又恢复了活力,生龙活虎起来。
玛兹琳正骑着自行车,贝蒂·兹布鲁格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开着父亲的豪车从她身边经过。只不过这次玛兹琳眯起眼睛,在她经过时从车窗望进去,看到了弗朗兹,弗朗兹也看到了她。贝蒂正往前倾着身子开车,他透过贝蒂背后看着她。他们的目光在那一刹那相遇,然后他就一闪而过。他的眼神没有传达出任何玛兹琳可以读懂的信息,他脸上不动声色甚至傻里傻气的表情让她震惊——她之前从没见过他犯傻的样子。
Pferdeverrecka,des brengt Shrecke.
“嗨!”他突然出现在通往肉铺的走廊里,“我饿了。”这是几个星期以来他头一次说话。
她笑着看向前方的路,颠簸着越过地上一个大坑。弗朗兹润了润嘴唇,告诉她自己不能跟她回家,结结巴巴地解释还有活儿要干,而且现在就得去,其实他已经迟到了,父亲正在等他。一想到自己必须干活,他的内心立刻充满感激。贝蒂耸了耸肩,把车拐上送他回家的路。车刚在肉铺门口停下,他就跳了下去。一旦到了车外,他马上可以自然地笑着跟她道歉。后来,他还为此称赞了自己,竟然在如此渴望独处时还能坚持和她相处那么久。
“你怎么了?”贝蒂说。
戴尔芬望着他,起初无言以对:“你在说什么?”
Weiberschterba,koi Verderba.
“孩子在哪里?”她用德语问,直奔主题。
格斯·纽霍尔有个表亲的妻子来自布劳赫家族,据说具有神秘的治愈能力。他说,那个女人掌握了家族中世代相传的一些强大有效的治疗秘诀,说服了菲德利斯,让她来给马库斯看看。伊娃生病时,也曾有人鼎力推荐过她,但她是绝不会留出时间来见这些从俄国移民过来的德国人的,绝不可能。“他们把女人累得半死。”伊娃说,然后会引用从他们在西部的定居地听来的谚语加以佐证:
戴尔芬拦住他,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透过她的指缝,仰着脑袋,对她怒目而视。
汽车扬长而去,玛兹琳又骑上车,驶过地面上冻结的泥土,骑完了这段回家的路。她的头嗡嗡作响,但很平静,也没有流泪。母亲已经休息去了,她收拾好她留下的乱摊子,然后环顾四周,看看能做些什么当晚饭。一只松垂的袋子底部还剩几杯面粉,一只棕色旧罐子里还有点猪油,还有三颗肥硕的金黄色大头菜,阳光在上面洒下斑驳的紫色光影。她把它们带皮煮熟,削干净后用盐腌上,又用面粉和猪油做了些饼干。她给母亲留了片饼干,放在她的床头,然后坐在自家粗陋的小屋门前的台阶上,等罗曼回家。她细嚼慢咽地把自己那份晚餐吃完,把剩下的用一条干净毛巾包住,留给弟弟。她坐下后,才突然想起贝蒂·兹布鲁格的名字里也有“兹”这个字。一想到这点,她呆住了,望着院子一侧光秃秃又乱糟糟的小树苗,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像两串珠子,沿着脸颊扑簌簌地落下来,滴在手背上。
弗朗兹不自在地耸了耸肩,一言未发。此刻,他很想握住贝蒂的手,把它从方向盘上拿开,让她立刻停车,然后吻她。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若她真的停车,他肯定会从副驾驶这侧的车门跳出去,仓皇奔逃。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让他很好奇她怎么睡觉,坐着睡吗?她抬起胳膊时,会散发一股刺鼻的汗液味,这是她隐藏不了的。这股野生动物般的气息让他心中一阵战栗,好像刚从狐狸的巢穴前走过。